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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 | 我为什么学历史?

 允琪书柜 2015-12-21

泽邸·七年爬藤

这七年来我所看到的留学生中,选择市场,管理和金融的占2/3强。所以,今天的七年专栏特意选择了两篇有关专业选择的思考性文章,希望可以打开家长对孩子专业选择的思路。泽邸的教育理念不是就业论,而是成长论。

七年 | 我为什么学历史 ?

源自 | 爱智的疯子

原载公众号 | 北大历史系学生会

北大历史系学生会从四年前开始,我就必须回答人们对我提出的这样一个问题:“你学什么的”,这个问题之后有一系列的问题跟着,这都是因为人们对于专业充满着想象和意见。学弟学妹们要我写一点毕业感言,我感到十分踟蹰,因为我总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的历史系学生。但是,若是谈谈我的窘境倒也是算一些感言了。我想讲这四年里我遇见的三个小故事,他们都是发生在我说起“我学历史”之后。


第一个故事是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遇见我父母的一个朋友。她毫不保留地恭喜了我的进入北大,却有些吃惊地听到了我说“学历史”。她遏制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小心地问:“哦,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呢?”其实过不了多久,她就忍不住地开始问学完历史,除了当历史老师、编辑、公务员还能干什么,月薪多少,往年就业情况如何。我曾经几次希望通过阐明历史的基础性学科性质,思维和基本能力训练等来论证专业对口性问题,但他们总是很难相信。最后我只静静地说当年高考分数低,她一下子就满意了我的答案,鼓励我说:“没事,以后还有机会转专业”。

第二个故事是我去一个村子里支教,当地的一个中学老师听说我是北大历史系的,就特别兴奋地跑来拉着我到村子里,不断地问:哎,你是学历史的,你跟我说说,这个地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们这明朝出了个将军,他有什么事迹?你知道哪朝哪个宰相,哪地哪条河流么?每当我回答不出的时候,他都很失望地说:“你不是学历史的么?”

第三个故事是我有次去走亲戚,我的一个姨夫听说我是在北大学历史的,就微微一笑:学历史,中国的历史都是成王败寇的历史,都是给政治背书,有半句话是真的么。没办法的,你们现代史怎么教?文革怎么去写?所以啊,我都不知道你们学历史的天天在学什么。像我不想你们在象牙塔里天天读书,我书读得不多,搞点乡村建设,踏踏实实地做点事,也没什么太大理想。

这三个故事几乎是轮流转地出现在我的四年里,“我学历史”这四个字给我带来巨大的压力,当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就无法逃脱地担负起了为史学辩护的任务,不但是要向大众辩护,更是要向自己的心灵做出辩护辞。这三个如此平常的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们在向我提出三个尖锐的问题:


如果不能用实际效用作为衡量的标杆,我们用什么评价标准衡量历史学的意义?

历史学的灵魂是细节和史实吗?如果不知道这些事实和细节,我是否还有资格说我在学历史?

真实的历史真的存在吗,历史对于人类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

北大历史系推送过几篇相关的文章。阎歩克老师的《在北大历史系开学典礼上的讲话》一文中引用西塞罗、科林伍德、雅斯贝尔斯等人的话,基本上是为了说明“历史”是人类突破“当代”视野的工具,获得更深厚的人性理解,一以贯之的真理。高毅老师的《历史与成功——也谈学历史的意义》一文中认为中国人把不朽的欲望寄托在“名”垂不朽上,历史就是中国人的天国。此外,高毅老师继续回到历史使人能认识到“完满”、充分认识“自我”的意义上来。彭小瑜老师的《一代人的理想主义光辉——北大世界历史专业的老师们》一文展现了老先生们对建设中国世界史的用心,以及后来学者对自己学术事业的热情,然后说道:“北大历史系是一个有包容五湖四海宽大心胸的地方,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经常战胜庸俗、浅薄和自私的学术园地。”但这些话都无疑是老师们经历了多年的学术研究和生活之后得出来的经验之谈,而我们却处在最应该受到“历史意义”拷问的年纪。但有趣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高年级学生,在写《关心下一界》的导言的时候,每次谈到历史意义,就开始文学化地摆出很多历史事件,制造一种兴亡荣辱的感觉,仿佛不用去思考为什么学历史,只要闷着头跳进去,就“其义自见”了。

但是,如果仔细分析我们的这种回答,恰恰很有某种历史范儿。对于历史知识和细节的强调,而非对历史意义本身的追问似乎是“我学历史”的最大任务。我们似乎坚信意义就藏在历史之中,动手动脚找东西远比坐在那想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更重要。再不然就是一种象牙塔的高傲,对抗这个世界的庸俗,大方承接过了“史学枯燥无用”的帽子,引以为学术之精神,成为还击的源泉。但这真的能还击象牙塔外的人们对历史学的想象么,更重要的是,这种回答方式能够安顿我们自己的内心么?


我看见不少同学经历了太多这些拷问之后,就不再思考。但是更可怕的是,当同学们再次用对职官、地理、年代、目录等知识的占有去回答历史意义的时候,用“其义自见”的逻辑去安慰自己的时候,思考的可能就会越来越降低。没有一个坚强的道理作为支撑,我们真的能够经受得住生活的挑战么?一日讲不出一个道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历史系学生逃离史学,树立不起对史学的信心,对史学没有基于理解而不是基于历史系生活感情的敬意。一日讲不出道理,这四年就做不到真正的安静。

我想起李光耀说,当西方媒体批评新加坡的时候,他就要站起来去跟他们辩论,因为你不辩论,他们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大。史学当然需要站起来勇猛的辩论,向那些反对言论掷出投枪和匕首。理想主义不是依靠情怀,而是明白理想的道理。安静给不了安静的书桌,知识的数量给不了知识的意义。在今日之中国,即便是北大历史系,讲出这个意义都是个重要的任务。

我说的道理,并不是凭空捏出一个道理来,而是要去想想自己做的事情的背后,自己思想的背后的动机和原因是什么。如果希罗多德探究“原因”是历史的一个意义,那我们做的恰恰是要做自己生活的历史学家,以历史的方法探究自己的生活,而不仅仅是书本。就拿“其义自见”来说,为什么历史学会相信去掌握大量的知识就会产生意义,其实包含着对生活的理解。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永恒真理去支撑我们的生活,那我们应该去探索这个真理是什么,用来裁判。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恒的真理,那这个世界就是历史的。历史是什么,就是“时间”,或许还有时间之下的“空间”。一时一地的正义观念、道德、信仰、审美取向都是在不断变动之中,都是特殊的而不是普遍的。对于“变动”的重视,才是历史学的题目。当我们写作一篇史学论文的时候,按照道理,要么要去讨论制度的变化,要么是要讨论制度之下运行的动态,要么是去讨论文化观念的形成等等。我们通常不会去写作或者关心比如“某物是什么”的问题,而是关心“某时某地的某人认为某物是什么”的问题。当特殊的知识细节掌握的越多,对于“变化”的理解就会越强,此所谓其义自见。如果我们设想一下,一个掌握了如此多丰厚的特殊细节和知识的人对于“当下”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看法,看过了那么长时段的“时间”之后,对于自己所处的“现在”这个时间点,会有怎么样的看法?我们可以想象出一些人的形象。一种是不断用过去的细节比附现在的细节,认为现在的生活(大多是政治事件)都是过去的重演,那是因为他从根本上相信“循环论”。因而每当在餐桌上或者生活中碰到这样的朋友,就会觉得跟他在一起觉得“当下”没什么大不了。这是深受历史滋养的生活态度,有这种生活态度的人大多能够平静面对,而且淡雅无争。或是另一种人,他们考察了这个世界上的“观念的形成”,比如今日之“丑”并非昨日之“丑”,今日之“道德”并非昨日之“道德”,每个时代的道德都不一样。因而他们会“历史地看今天”,既然今天所谓的规矩都并非自然天成的绝对,其背后都是有“历史的谱系”,那我之个体作为这个历史进程的参与者,当然可以再次创造历史,寻求“变革”。或者至少不信现在的“规矩”,是一个不合作者。这也是历史给予的生活态度,或者成为一个道德虚无主义者,或者成为历史的革新者。又或者,对于特殊性和个体性的关注越多,对于集体性和普遍性的关注就会越少。在个人的生活态度上,注重个体的自由独立空间往往也是一种导向。

其实,我们大部分人是很难逃脱历史的思维的。我们在进行道德抉择和价值判断的时候,通常难以脱离自己所处的环境、经历过的事件、经济的水平或社会的阶层等。从很大程度上,大部分人的价值观和道德感来源于自己的生活经验,进一步推,来源于父母的影响、祖先的影响,即历史经验。各家不同,时空各异,对我们的影响十分巨大。这种对于历史的青睐是不自知和不自觉的,我们很难跳出来去观察和反思普遍的人性,而更容易依靠已经发生过的经验来判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人不是哲学的动物,而是历史的动物。深受历史影响的人,相较于普通人的生活经验(一家一族的经验),更多了由知识带来的历史经验。看到兵荒马乱的历史的人得出了天下可无贤不可无君的结论,看到昏君暴政的历史的人得出民主科学的结论,他们都遵循着历史经验而塑造着历史。然而史学家又会看到,这些历史读法来源于其当下的生活经验。因而,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中国人,与历史是最分割不开的。但是,如果不把史学落在我们的生活方式上去讲,落在我们的心灵上去思,我们仍旧要经历着别人的质疑和自我心灵的质疑。当有一天读着浩繁的史书,做着专业的题目,看着外边五彩的世界,难免会问一句:“我做这些有什么用”,这未免是“我学历史”最悲惨的境地。


归根到底,史学的意义在于它确实能够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一个道理,无论正确与否。真正伟大的历史学家,必然对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看法,对人类的未来命运有着自己的见解。或者真正伟大的受到历史学滋养的人,会参与到历史的进程中。这一切的意义,都是需要靠我们自己去想,想清楚了,才能在北大历史系这块宝地上幸福地成长。无论将来从不从事史学,都会从心底里彻底地对史学产生敬意,因为它如此支配你的生活。

我理想中的历史系学生,是最应该反思的,最应该健谈的,最应该懂得生活的道理的。“我学历史”不意味着我谈论诸多的历史知识,而是我要以历史的道理去支撑我的生活。很少有一个学科能像史学一样,如此实用,如此和个人生活息息相关,但这些秘密都需要依靠思考去发掘,这才是历史系学生应该去不断向社会回答的,也是不断要向自己的心灵去讲出的道理。

(原文发于北大历史系学生会公众号,此文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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