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近年，晚餐一直热衷于喝粥。人体整个消化系统逐渐慢下来，慢下来……偶尔，晚餐荤腥果腹，第二天早晨尚有饱胀感。
倏忽到了深秋，山芋当仁不让成了当季粥的最佳拍档。
有一种产自“大圩”的黄心山芋，不晓得有多甜。这个品种的山芋改变了我一直不爱甜食的习惯。
把米淘好，削一根山芋搭进去，一起焖熟。稍许，粥盛出来，白黄相间，端到桌上热气腾腾，芋香袅袅。夹一筷头山芋，入嘴细腻，无筋，越吃越甜，简直是齁甜
了，也非巧克力傲慢的甜，而是甜得老实，似深秋的雾弥漫每一个味蕾角落，是漫山遍野一望无垠的甜，一口口吞进胃里，舒适，服帖。
每每粥罢，太阳已然落山，带着微微的汗意户外疾步，分外慰藉。
“大圩”地处合肥西南郊，那里不仅山芋品质好，蔬菜、瓜果也同样优于别地，可能是土壤的原因——尤其深秋的青菜，入锅即烂，入嘴，总有一丝丝鲜甜。
除了山芋粥，间或煮些杂粮粥。事先把红豆、黑米（二者材质坚韧，不易煮烂）泡上，再把粳米、糯米、小米按需淘净，加上泡好的红豆、黑米，放到锅里慢慢
焖。揭开锅盖，满屋米香，这些豆类、杂粮，经过熬煮，水乳交融，相互渗透，最后化为无形，一派黑红，就像冬天里中医熬成的滋补类膏方，喝一口，无与伦比的
滋润。我家佐粥的小米一直从淘宝买，产自山西沁县一种叫做“沁洲黄”的小米，色泽光亮金黄，比普通小米口感黏糯。
整个夏天，几乎早晚两遍粥。早餐的粥，无外乎粳米、糯米、小米、绿豆粥；晚餐，将绿豆改为红豆，再添一把黑米，不抵饿，再买一只大饼，一人掰一片，饼一口，粥一口，吱溜有声，熨帖舒坦，简直抵过一桌佳肴的辉煌。
年轻的时候怎么那么贪恋荤腥？
或许那时有太多的欲念，人不冷静，反应到身体上，抑或精神上，都是向外扩张的，连食欲也随之无限延伸。到了中年，生命的秋天来了，连晚稻都割了，田畈荒
凉一片，何况秋天里的人呢？也就渐渐把心收拢，一点点往内活了，怎么着，食欲也随之往回收，趋近一碗粥了吧——关键是喝得清净，亮堂，不杂乱。
我们的青春期，得拥有多杂乱的一颗心，才能把那些荤腥一口口吞下？
孩子正值飞速长身体的阶段，每顿晚餐，都强烈要求有米饭和肉类。一家仅仅三口人，既煮点儿米饭，也要煮点儿粥，搞得繁琐异常。小人家现阶段最贪恋一道糖
醋小排，开吃前，一碗米饭上统统浇上糖醋汁，再挑三四块小排，一筷头青菜，哗哗哗，一气扒下，搁碗间隙，顺势跑出一个嗝，完了，再要求盛一碗骨头汤，喝
下，摸着肚子，猪一样哼哼：嗯，真好吃！
有时，下班后人仰马翻，嫌干、稀两饭同烧实在麻烦，索性将就一顿，跟着小人家一起吃点儿米饭，但，即便只吃素菜，夜里的胃依旧不舒坦。
如今秋霜遍野，青菜在口感上一日甚似一日地可口，可考虑煮煮菜粥了。
这菜粥，也是小时候常吃的一种。到了秋冬，菜园里，除了芫荽、茼蒿以外，数青菜新鲜而嫩，一畦一畦，绿茵茵，多得吃不掉，最好拿来煮粥。
菜粥要稠，还有另一样最重要——必须下猪油，盐加至微咸为佳。用来佐粥的，只一碗水磨红辣椒——拿筷尖沾一点，吮一吮，一股鲜辣迅即弥漫舌上，赶紧扒一
口粥。一碗食毕，再去灶屋舀一碗，直至有饱胀之感……大灶煮出的粥，形容不出的上佳口感。粳米是可以煮出米油来的——贴着锅沿，一溜儿结一层奶白色的衣，
拿筷子挑起，放嘴里，耐嚼，有韧劲。一顿菜粥，贡献出一身微汗，接下来便是迎来了漆黑的长夜。
乡下的夜，怎么那么黑呀？整个村子顿时沉入一座煤矿的深渊。煤油灯微弱的光勉强把窗口照亮，再一口吹灭它，一家老小默默把自己沉到梦里久睡……记忆里那样的晚上，偶尔走夜路，不经意抬头，漫天星光寒彻，亮得无端又妖冶。
儿时经历的黑与亮，都成永恒的双煞，一直刻在挥之不去的生命里，包括那一顿顿粗枝大叶的菜粥。
我小时候还吃过豆角粥。是迟豆角了，正值秋天上市，尺把长，色粉红，身躯宽硕。盛夏，田埂上，菜地边角地带，随便栽几排豆角，挨着豆角秧，早先不忘点几
粒高粱（我们老家称之为“鲁西”的）。但见高粱秆呼啦啦一路狂飙突进，到了日后，也不过是为豆角搭架子之用。任凭高粱秆长得再高，豆角藤都能把触丝够到，
一圈圈死缠不休，后者依傍前者，在秋风中开花起歇——起起歇歇间，豆角长成了，同样多得吃不掉。吃不掉的，顺手摘回，跟粥同烀，略略加点油盐，一顿顿喷香
的豆角粥，几欲抚慰一副秋天的胃肠。
人活多长，就要吃多久。这一日日里平凡三餐，总是来得简洁自然。
近来惯于喝粥，
日日局限于半径不足三公里的家与单位间，内心了无波澜，不再豕突狼奔，生命的格局随之小了又小，仿佛不争。总是幻想，当孩子长大，以便去往一处深山老林，
在一个老庙里落脚，帮忙锄地莳菜，打扫庭院，三餐管饱，自有情趣。顺便在暮鼓晨钟里读读书习习字——这平缓的光阴里，终于能够把一颗心细致地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