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艺术中国》2014年第11期) ![]() (齐白石《赠别罗祥止》-网络图片) 尝见白石老人八十三岁时,为川籍弟子罗祥止篆写对联云:“芳腴绝胜仙林杏,甘脆全过大谷梨。”上款题为:“祥止弟属,书曾棨咏频婆句。”所篆联句作者叫曾棨,明永乐二年状元,《永乐大典》编纂,人称“江西才子”。原诗:“果异曾因释老知,喜看嘉实出京师。芳腴绝胜仙林杏,甘脆全过大谷梨。炎帝遗书惭未录,长卿多病独相宜。由来南土无人识,那得灵根此处移。”细读一下这首诗,就知道白石老人是借古人的诗,说自己的话,表达对这位来自西南一隅四川的弟子的感情与评价。 我们知道,白石老人对川籍弟子有一种很深切的感情,为什么呢?据传白石老人曾刻有一方印“吾道西行”,表明他对自己篆刻艺术的传播,有一种向西的愿望。他说:“一日,(罗祥止)问余去向,余指以宽宏大道,纵横行去,必青于兰。”(齐白石《祥止印草·序》)究其原因: 一则,情之所至。最喜爱、最体贴的夫人胡宝珠是四川人; 二则,爱屋及乌。来自蜀中的篆刻弟子门下弟子,除了京籍一系,便是川籍一系了。而这川籍一系,如前面曾写过的川军中将郫县余兴公、川军秘书安徽桐城姚石倩等都与老人的感情深厚,以及杨鹏升、肖友于他们的篆刻艺术也是得到老人的极高的奖眄。 罗祥止,作为借山门下的篆刻学生,更是青睐有加。对于这位来自四川的弟子,白石老人真是用心,经过反复考查,直视为衣钵传人。据罗祥止后人所撰写的《忆父亲》一文所载,罗祥止因为妻子资助,在一九三三年就读于北京的一所学校。他到北京的目的就是拜白石老人为师。白石老人《祥止印草·序》:“祥止好读书,喜游览,尝万里求师友。壬申来旧京欲谒余,无由入,先访乡人李君常荐识李苦禅,求苦禅作荐,始得相见。祥止自言曾受业于曾夫子,今道隔万里。篆刻之道,不进则退,欲事余为师。”文中乡人,即四川梓潼人李有行。 罗祥止初投齐门,白石老人尚不放心,在致老学生姚石倩的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九日信中,写道:“近今四川又来一学篆刻者罗祥止,自言十二岁时即学篆刻,用工廿余年,未得门径,此人甚肯用心,又是一刻印家。吾之三千门客,弟外,伊亦可为吾替人。人之心性不能知,但只知其聪明也。吾与蜀人之有缘深矣。” 后来,白石老人在癸酉(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撰写的《祥止印草·序》中写道:“独罗祥止从游七年,直得神理。”他又道:“祥止肯费苦思,尽善则止,且为人赋性直切,闻有不平事则鸣几,余之私淑不独昧恩且故意诽余以自高,祥止能照人肝胆,固知诽余者皆余之受恩私淑,深耻之,不与为伍。”从《祥止印草》手批印章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白石老人从刀法、字法、章法到人品、艺品等方面的真挚诚恳的批评,对弟子罗祥止篆刻艺术的高度赞赏和殷殷寄望。 白石老人门下弟子虽多,但罗祥止学艺期间异常勤奋刻苦,加之入门前已经拜蜀中篆刻名家曾默躬为师,篆刻根基扎实,不久便鹤立借山门下,“齐派”艺术的精髓,当以罗祥止继承得最为精纯。白石老人曾言“学印之弟子数人,以罗君为最雄强之气慨,国中少有人比拟。”上面白石老人篆联未讲到的“由来南土无人识,那得灵根此处移。”既是对罗祥止篆刻的希望,也是对川籍弟子的希望。 《三百石印斋·自序》记载当年罗祥止、余兴公协助白石老人完成篆刻作品三百石的事情:“年七十一,门人罗祥止欲穷刻印之绝法,愿见当面下刀,余随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惊,谓如闻霹雳,挥刀有风声,遂北面执弟子礼。越明年,余中英继至,亦有祥止之愿,余一时之兴致,不一年,将所有之石刻完,实三百之数过亦。其刻成之功,实罗、余二生。”为什么要罗、余二人来协助完成这批印章?据齐白石篆刻研究者孙炜认为当年齐白石印章对外镌刻不及,必然要找替代者,而能够替代齐白石篆刻的人选,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捉刀者必须具备深厚的艺术功力;二、娴熟于齐派篆刻的技法;三、与齐白石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他列举了三位:“姚石倩、罗祥止和刘冰庵先生,皆为齐白石的高足。” 《三百石印斋·自序》中对于罗祥止之所以拜师投门的原因作了一个描述:“罗祥止欲穷刻印绝法,愿见当面而下刀。余随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惊,谓如闻霹雳,挥刀有风声,遂北面执弟子礼。”此后得齐氏亲授,未期年“篆刻小技蓝已青矣”,白石老人称:“学制印之弟子数人,以罗君为最雄壮之气概,国中少有人比拟”,赞誉有加,不仅为之题印谱,亦陆续绘《教子图》、《乘云注雨》相赠,包括前所述对联。 罗祥止在白石老人门下学艺两年,于一九三五年返蜀。临行,白石老人作《藻间蟹趣》并两题:一曰,“祥止仁弟学足思乡,赠此为别。乙亥,齐璜。”二曰,“樊山老人曾为余序印草有云:赠人以车,不若赠人以言。余既无言,以画代之,愿吾贤毋忘今日长相思也 ,衰翁七十五矣,璜再记。六月廿一日。” 此后还有两次师生见面。一九三六年,应先后任国民革命军师长、军长、四川省政府主席的王瓒绪多次邀请,白石老人到四川进行书画篆刻交流。当时,曾经居住过罗祥止家。第二次是在一九五四年,罗祥止到北京半个月,探望了白石老人。老人十分高兴书赠三件:一是螃蟹和雏鸡图;二是题签“门人罗祥止刻印”;三是四尺行书《借高南阜句,赠门人罗祥止还蜀》。这时,白石老人已经九十四岁,声誉已达鼎盛,国中第一,宇内皆晓。却还在“题签“′门人罗祥止刻印’”题字:“罗祥止篆刻过我,书此七字予之,劳其勤苦。”师生情谊,拳拳之心,昭然可鉴。 “齐派”川籍弟子的篆刻艺术,应当以罗祥止、余兴公、姚石倩、萧友于为代表,他们在学习、继承、发扬齐白石篆刻艺术,各有所得。后人认为“蜀人从白石老人治印数者,皆各有风格。余兴公得刀,姚石倩得文,罗祥止得意,萧友于得形。故世人皆以罗为学齐最佳者。白石老人知人论之矣!”(向黄《题罗祥止印谱》)余兴公在《题罗祥止印谱》中,这样评论罗祥止的篆刻艺术:“三十年代中,余与罗祥止同游于白石先生门下,祥止刻印时能猛进,尝得师之好评,祥止用刀大气纵横,几于泛驾乃同学之先进者。一九七八年九月。” ![]() (齐白石《祥止印草·序》-网络图片) 启功《题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中讲:“自古一艺之成,莫不备尝甘苦。他人常见其成,而未见其苦。每视之易,而学不勤,昔人遂有 ‘不把金针度与人’之句,以传人之难的焉。”启先生举江浙安吉吴昌硕为初祖,京华湘人齐白石为龙象。这话隐含的意思,就是吴、白二人之于近世,篆刻可谓开宗立派,传弟子于金针,弟子也是兢兢业业、勤而好学,弟子确然不及乃师,所以有“传人之难”之叹。当然,这是从非常高的标准来看的。中华传统文化之所以几千年一脉相承而不断,并且一直向前,就是因为继承与发展。从某种意义上面讲,继承与发展同样重要。记得,十余年前城南拜访肖建初老人,对于“创新”一说,老人有自己的见解,他说:“什么叫创新?以我来看,真正能够属于人类创新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光胴胴穿上了衣裳。其它的,都是在这个基础上的继承、发展。” 对于齐派篆刻,马国权《近代印人传》有一段论述:“白石弟子用刀最恢闳雄放的,莫过于贺培新,但他布篆不喜作欹侧之势,是以姿致独出。萧友于喜欹侧作势,然用刀之雄放则不如贺氏。刘淑度用刀爽利而无儿女态,已属难能。罗祥止追随齐翁较早,白石文字屡及其名,可惜綫条伤于纤弱,还不及周铁衡、姚石倩的酣畅。要真正掌握齐派‘纵横歪倒贵天真’(齐白石句)的艺术特色,当非易易。” 这也是讲,发展很难、创新很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讲起来容易,要做到,真是难上加难! 其实,罗祥止有对于自己艺术的评价。余兴公在《题罗祥止印谱》转述了罗、余二人之间的一段话:“余尝与论得失,以为独来独往,超人之行也。常人之论故不可较,然而正大老实师训亦不可忘也。祥止深颔之,且曰:‘我自有病,非受之于师也。道吾恶者,是吾师。白石先生亦尝教我,不必贪奇好怪。今而后吾知勉夫。’” 罗祥止(1903-1977),原名祥之,字石癯,号农翁,太平居民等。四川新都唐家寺镇人。有《祥止印草》、《罗祥止印谱》行世。 【小记】甲午春夏,玉篆楼后人蜀中寻觅乃父方介堪先生篆刻印章,招饮于省博物馆附属宾馆。得与太平居民侄子见面,叙谈甚洽。后,赠《罗祥止印存》、《罗新之画集》两册。因湖南曹君欲刊拙文系列,复核旧文,此篇增字成之。七月初十凌晨,于雍婴堂灯下。 参考书目: 《罗祥止印存》(罗伦张整理。巴蜀书社2014) 《罗新之画集》(罗伦建主编。四川美术2012) 《余兴公书画集》(天津人民美术2013) 《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北京图书馆2000) 《近代印人传》(马国权著,上海书画1998) 初版罗祥止,刊于《明月藏鹭》四川省戊子书画院院刊2014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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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雍婴 > 《二十世纪四川书法篆刻家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