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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怎么就成了这样

 儒学垴 2015-12-28

1

三姑是我三叔的妻子。

在我小时候,三叔曾经是村子里叱咤风云的人物——经营着村里最大的鞭炮厂,销量非常不错。1990年代初期,他是全村第一个买125(排量)摩托、32寸的大彩电的人,也第一个拆掉黄砖瓦房,盖起了楼房。

那个时期的三姑,生活阔绰、衣食无忧,除了鞭炮厂,在家里也弄了一个作坊做鞭炮。她总是有些冷傲、不太合群,小时候的我甚至有点怕她。

那时候,每一年的年夜饭都是在几个叔叔家轮流吃。每回吃到三叔家,总是各类菜式最多,但味道却十分一般。

三姑不擅厨艺,不论是年夜饭还是平常的家庭聚餐,只要人一多,基本上就只能吃夹生饭。大家也不好在饭桌上明说,只好假装津津有味。

三姑家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叫文英,男孩叫宗臣,都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小时候吃好的喝好的,有那么多新玩具和漂亮的新衣服,让我和其他孩子很是羡慕。

三姑坚信女儿“文英”这个名字不太好,会影响一生的运势,按照她的说法,女孩的名字如果能凑齐24划是最完美的。于是在文英上小学的时候,三姑将女儿的名字改成了“宗男”,我们都叫不惯,但还是这么叫下来了。

三姑又找来“高人”帮儿子宗臣算命。听高人说,宗臣这孩子不好养大,三姑赶忙请了道士到家里来做法事,说要把宗臣过继一个菩萨……

那时候,谁都料想不到后面的事。

2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记忆中是个阴冷的冬天。天空飘着毛毛雨,喝完同族人的喜酒,三叔骑着摩托车帮忙送客,在返回的路上,途经离家不过几公里外的省道收费站时,被一辆轿车撞了,当即就进了急救室,似乎还做了开颅手术。辗转几家大医院,住了好几个月。

一度听家人说起,三叔要成为植物人了,终年只能卧床。

家里新盖的楼房也没法继续装修了。一楼贴了大理石,二楼却还是水泥地;水泥楼梯连扶手也没有装;楼房的外墙还是裸露的黄砖,很多年过去,都没有再粉刷。整栋楼房就像是那个时代的弃婴。

住了半年医院之后,三叔回家了。

我很难追忆起三叔是怎么逐渐康复的,刚开始的几年中,他行动异常迟缓,基本失忆,他喜欢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给别人讲,他有一个当省长的干爸,对他很好(显然绝无此事,但与他当兵之类的残存记忆有关)。

三姑独力支撑着生活。

等两个孩子上了中学,三叔的生活逐渐可以自理,还会做一些简单的农活,但依旧无法像正常的人那样交流。

三姑去了县城里的建筑工地当小工。那时候,村里有很多人都在城里建筑工地做事,有包工头、大工、打模板的,像三姑这种小工属于技术含量和等级最低的工种,能拿的工钱也最少。

起初,三姑每天骑自行车早出晚归,往返路程30里。后来她开始搭乘其他人的摩托车去工地,再后来她索性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街上,辗转于不同的建筑工地。

工地女工

她把家全部交给已然是半个废人的三叔,偶尔休息的时候才回趟家在家住上一两天,收拾下家里,安排家里的农活儿,顺便带走一些三叔在家里种的米和蔬菜。。

生活本该平淡地继续,没想到一场命案又接踵而来。

3

直到2012年秋天,我才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

三姑引发的这场命案,亡者是邻村的一个王姓中年男人,50多岁,有家室和妻儿。

此前,我曾断断续续听人说起,那段时间,三姑经常搭同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往返,而且尽量回避村人的眼光。那正是王姓男人,他

是三姑在工地做事情的工友兼同乡,来自她娘家杨柳镇。

很快,男人生病在家的妻子大概发现了一些端倪,丈夫在外做工有时几个月不回来,而且“人没到钱也没到”。她娘家的兄弟开始跟踪和调查,发现了证据。诉苦。某一天中午,怒火中烧的年轻人带着一群人,冲进了三姑租的屋子,可王姓男子并不在场,他们揪起了三姑的头发厮打起来,三姑仓皇失措地逃了出来。

事发后的第二天,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面对自己的妻子的哭闹、指责和威胁,不知道是生气、绝望还是走投无路,先是把家里的电视机、衣柜、碗柜家具什么的全都砸了个稀烂,然后喝了大半瓶农药,没有抢救回来。

他们说,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场面,如果他今天不死,估计三姑也活不了。

三姑在痛心、恐惧、绝望到无处可逃时,回了家。很显然,三叔没办法理解她的惶恐,更没办法分担她的痛苦。她哭着,颤抖着和妈妈交代了这个事情的起始和经过,脸色苍白如纸。

妈妈给我转述了三姑当时描述的一个场景——当一帮人破门而入,她刚刚在阳台上晾好她和那个男人两个人昨天换洗下来的衣服,还为生病的男人煎一罐中药。这罐药被打翻了,汤水流淌了一地,整个二楼都是浓得发苦的中药味,很久都没有消散。

王姓男子的妻子家族有些势力,事发当天就带了一伙人冲进三叔家,号称要偿命,要抄家。我无法想象,脑子不好的三叔是如何应对当时那混乱场面的,他的内心有痛苦和仇恨吗?

4

那个时候,三姑觉得家里、街上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只身踏上了去东莞的绿皮火车,进了鞋厂。

也是在同一年,我的堂妹高中毕业后没能继续念书,像大部分农村女孩的命运一样,经过老乡和熟人带着,找到些门路,去了东莞,没有悬念地进了电子厂。不过好在懂电脑的她不站流水线,而是当了一名文员。

后来好几年,都和三姑在同一个工厂做事,也算相互有个照应。

堂弟孑然一身在县城的一中念书,假如没有那场风波,他妈妈可以陪他直到高考的。

每年腊月的时候,三姑才会从遥远的东莞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来过个年(前一两年大概连过年都没有回过),没过几天又坐上火车出去了。继续重复她的流水线生涯,和无止境的夜班。

2009年年关,我回到老家,正好有天晚上我在三姑家留宿,冬天凌晨很早醒来,三姑在被窝里和我絮絮叨叨地聊天,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也丝毫感触不到她内心深处积压过深厚的痛苦与恐惧。

她给我回忆起三叔还没有出车祸之前的日子,我本以为那些日子的记忆是暖的,可三姑给我讲的却是,鞭炮厂里做事情的一个妙龄女子,长得很好看皮肤也好,老跟在三叔身边,她又不敢说什么。

一个春天的早上,天还蒙蒙亮,这个女孩就到了她家门口不远处的地方,等着三叔骑摩托车带去观音山游玩。三姑前一天晚上就知道这个事情,早上起来也没哭闹,只是梳洗和穿戴齐整,待三叔摩托车开动时,静静地说:“你今天出去,也带上我一起吧。”

毫不是商量的语气戴齐整,待三叔摩托车开动时,她冷静的上起来也不后来她们真的三个人一同去了观音山。

后来,越来越少有机会见到我三姑了,聊天的机会也非常少.

2012年的冬月,她请了半个月的假回到家里,为我堂妹张罗出嫁事宜,置办的嫁妆不薄。一年之后,她就做了外婆,在鞋厂打工之余,偶尔休息,她给她的外孙女织了不少各色的小毛衣、小背心。

最近这些年,三叔的话少了很多,偶而看到我也只会记得我的名字,鲜有对话,零星的、片言只语都是谈论他儿子不争气、大学毕业还没工作之类,满脸的无可奈何,我本来以为三叔是没意识去操心或者体验痛苦的。

此刻,我堂弟的QQ签名是“断剑重铸之日,骑士归来之时”。每每看到这个,我依稀看到20多年我那骑着摩托车在乡间风情电掣、意气风发的三叔。然而,突然这种明亮的光景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眼前却是无尽的黑暗。

今年5月份的时候,三姑赖以生存的那家东莞鞋厂倒闭了,三姑领取了一点赔偿金离开了,听说她现在在江西的某个地方帮人生火做饭。

最近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是在QQ发现我堂弟发过的一条说说,那天是她妈妈的生日,几个人聚在一起吃生日蛋糕,三姑头上带着寿星的纸制皇冠,脸庞清瘦,笑容平静,看不出悲愁。

(中国三明治在网易“人间”开设“破茧计划”工作室,此为“破茧计划”学员作品,“人间”刊发时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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