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生存与命运的大书 ——读格罗斯曼《生存与命运》
陶林
书读得多了,就会在内心中有确切的区分:每本书对不同的人而言都肩负着不同的使命。此言听来像一句漂亮的废话,因为书本身就有不同类的么,有小说诗歌,有教科书,有宣传册子,有知识工具书等等——当然,我并非是指书籍在第一眼看来的类型分别,而是说生命和灵魂的意义,比方作家莫言说他在荒寂无书可读的年代里,把一本《新华字典》给读烂了,读成了文学启蒙的杰作;再比方说爱迪生早年曾经饱读一部法拉第的传记,并把它看成指导一生的《圣经》。 人的一生中,不会有为上帝为你预先开好书单,也无从知道自己会遭遇一部怎样的书,它会在你不经意的阅读中将怎样改变你。这种变化,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的基因突变,能够突然地把一个人从惯常的思维和陈见中抛出来,进入到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境地。不过,随着阅读量的几何级数增长,这种能够造成我心灵突变的书越来越少了。 最近,中信出版社给我寄来了年内新出版的前苏联作家格罗斯曼的《生存与命运》,一部厚达900页的长篇小说作品。在打开邮包的时候,我还猜度是这么沉的一部是什么样书,然而,在打开邮包的一刹那,我知道自己又遭遇到一部能够深深影响我内心的经典了。 有关《生存与命运》这部书以及作者格罗斯曼遭遇,有心的读者上网搜索一下,都很容易查到。曾经在梁文道先生的视频节目里听他介绍过这部书:书,曾经是苏联的禁书,作者本人也曾受到不公正待遇。不过,这对于熟悉俄罗斯—苏联文学的读者而言,绝不是阅读的理由。类似格罗斯曼遭遇的俄苏文学大师可以开出一列长长的名单,且他绝非境况最坏的那个。 由于非文学专业出身、且长期担任记者,格罗斯曼的写作很清爽简洁,多用白描的语言和直白的叙事,没有诗人帕斯捷尔纳克那样优美、空灵、所诉如泣的文笔,或者像普拉东诺夫的《基坑》那样荒诞不经,更不似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布尔加科夫那样出神入化、匪夷所思却同时能令灵魂震撼。显然,作为经典,在“文学性”方面似乎打了点折扣。就思想性与批判性的深刻性,似乎也不如索尔仁尼琴。甚至就故事所写作的诸如斯大林格勒战役的惨烈,战争生活的艰辛,在肖洛霍夫、邦达列夫、爱伦堡等大批作家笔下,也能受到充分感染。格罗斯曼并不独特。 可是《生存与命运》还是深深吸引了我,源自那种纯粹于人灵魂共通的、巨大的悲悯感。这种悲悯感,无法用宗教般呼告性的语言写出。只能在《生存与命运》七十五万字叙述的点滴中慢慢渗透,每个字如同穿凿冰山的一滴水,当叙述完成了,那种抱有陈见的冰山则完全消融了,变成泛滥内心且宽容万千的大海。这是作家心态的“移魂”,我很乐意在阅读中慢慢领受到格罗斯曼心境的变迁,我中无我,无我而我,纯粹地叩问“生存与命运”。 小说《生存与命运》记录了卷入到“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几乎所有人“生存与命运”,从斯大林希特勒到各自的元帅、方面军司令、军长、师长直至普通一兵,写到了坦克手、飞行员、炮兵、步兵、后勤甚至红军政委与党卫军头目,写到前线的难民,大后方的国民,纳粹集中营里的囚俘,也写到“契卡”劳改营里的“清洗对象”,写到了普通的俄国人,也写到了普通的德国人。如此密密匝匝的人群,各有侧重地活在小说的叙事里,为“战争”这唯一的主角而绞杀。倘若依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标准来看,这部小说真的很标准,甚至还是“主旋律”的。 由于接触到的思想资源有限,格罗斯曼主观上并没有力图剖析“极权主义起源”的意欲,而是,用他自己明白的话来陈述,他更想狠狠地批判的,是“官僚主义”。他曾经是《红星报》的记者,虽然是第一位进入到解放了的纳粹集中营记者,但他并没切身进过“古拉格”劳改营;虽然他不似西蒙诺夫这样极尽龙宠,但“党和人民”并没有像对待曼德尔斯坦姆、索尔仁尼琴等人那样狠狠对待过他。格罗斯曼内心中曾有过的最大不平静,就是犹太人在德苏两国共有的悲惨命运,可是由于斯大林不提倡,他也并没有认真追究过。像索尔仁尼琴那样为“群岛”里的冤魂控诉,对“苏联”的彻底否定,绝不是格罗斯曼的立场。 小说中有经典“批判性”的段落,是一位纳粹党卫军上校约谈集中营里的老布尔什维克,大致说其希特勒纳粹德国和斯大林苏联实质是一样的——但就历史而言,这是没有说服力。毕竟苏联志在建设一个新世界(实验的成败是另外一回事),它“清洗”掉的人远比志在“毁灭全部旧世界”的纳粹之灾要少得多。小说里也有果戈里式的讽刺,不受待见的核物理学家维克多·斯特拉姆因为斯大林的一句问候获得了“钦差大臣”般的荣耀,都只能算作者对“官僚主义”的批判。 在我看来,对于写作一本大书,作家的政治态度越不鲜明越好。无论历史有怎样的是是非非,人的大部分生活是在是非之外存在,具体而微的,不过是一天天领受临到自己头上的命运。“国家社会主义”和“苏维埃社会主义”、侵略与反侵略之间的大战,命运均匀地摊到每个人头上,大家都难捱。纵然西方评论界盛赞《生存与命运》是20世纪的《战争与和平》,实质上两者区别还是巨大的。《战争与和平》是托翁鼎盛之年的力作,时时能感受到这位大师恃才炫技的灿烂。而早中年的格罗斯曼只是个称职的记者,并不是个才华横溢的大师。一直以来,他心很小,很谨小慎微。《生存与命运》也只是他努力在“解冻”的风潮下,对自己的一次革新与调整,然而却成了一次高贵的天鹅绝唱。 这个似乎后半生郁郁不得志的作家,写作之时,心中压根就没有揣着那本写了很多法语、很有贵族味的《战争与和平》。格罗斯曼写了一辈子“主旋律”小说,到了晚景,他无法忘怀那些一个个曾经在他眼前笑谈、交流、谈论姑娘、说政治笑话、骂伟大领袖的鲜活生命。他们不是为某个“意义”、“主义”这类政治词汇活着,只是为“生存”而活着,为生存的自由而活,左右着他们的,并非超人的“意志”、抗争的“悲剧”这些美学词汇,而仅仅是冥冥中的“命运”。这其实是我们生生死死绝大多数人共同承担的东西,我们的生存,与我们的命运。 可以想见,格罗斯曼在打字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打这部巨著时,不断跳到他眼前的,一定是那一个个有血有肉、有音容有笑貌的脸。他们与格罗斯曼相遇、交谈、道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庞大的历史当中。他们生存过,战斗过,受苦过,努力过,挣扎过,恨过,爱过,大多数人无声无息地死亡。有得被集中营的毒气残忍地杀害,有的被轰炸机和火炮撕裂,有的“被自己”人清洗、逮捕、拷打,有得被俘虏、为一口活命的食物而挣扎,有的却把自己的食物送给被俘的纳粹军人,有的为了做一次妈妈而甘心走向焚尸炉…… 如此之多的人,却只有一个人——格罗斯曼能够讲述他们。因此,可以想见,写作中的格罗斯曼是多么地丰富,多么地开阔,他努力坦陈自己的所见所闻、真情实感和真心实意,用笨拙的白描,写了这部厚厚的小说。他不需要自己太多意见,也没有感受某种未来的召唤,去做到“像某某某”那样“伟大与经典”,只是想赢得那些经历过共同命运的人一起共鸣。只消不轻易辜负死者与存者的期待,唤起他们记忆,赢得读者的赞许,与每一个生存与命运中的人相比,基于历史的争论和批判都是苍白,悲悯如海:人们都是如此身不由己,何苦还要互相残害! 尽管巴尔扎克说“一部小说就是一部民族秘史”,但实际上,能担得起如此重任的书籍少之又少。这涉及到一部小说产生的成本问题,每本书貌似都有纸张和油墨组成,显而易见,每本书的含金量大不一样。这跟写作者的才气毫无关系,还要看他能够历经的生存与命运的厚度,以及经历沧桑过后他内心中依旧饱含的热诚。 作为一次深度的追忆,《生存与命运》展示了一个并不够“文学”的作家所能达到的灵魂极致。20世纪中后期的小说越来越聪明、结构机巧、才华横溢,但聪明的极致,也容易遮蔽叙事艺术的其他要素,譬如诚恳、悲天悯人与海纳百川等等。这一点,是心中没有“现代”、“后现代”小说坐标的格罗斯曼得以至今为我们捧读的魅力所系。 长久以来,我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是如此热爱阅读俄罗斯文学,或许隐隐中有种同命相怜的悲悯感。这种感受,觉不是针对某事某地,某段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等等。不是那么地具体,形而下的,而是一种油然的,对两大国家,两大民族共同命运轨迹的悲悯。沉重,苦难重重,强权与真理,自由与平等,触碰到哪一块都是心痛。痛不仅在此,其实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更致命的,是那种宿命的循环感,旧痛未消弭,新痛似乎又隐隐欲发。正如新晋的诺贝尔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所说的:“常常有人问我问什么总写悲剧?因为这是我们的生活。” 观察俄罗斯的“民主化”和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有个奇怪且宿命的趋同,就是改着改着,社会在文化进步方向上愿力和动力似乎都冷淡了,俄罗斯青年变成作家佩列文形容的“百事一代”,粗鄙、疏远文化、拒绝阅读,中国青年中反智反文化的趋向大致类似。《生存与命运》的出版与轰动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情,为了了解它在今日俄罗斯的影响,我还特意联系到身在俄罗斯读文学的朋友,让她去调查一下身边俄罗斯文学系的同学的看法,结果是当代俄罗斯青年其实对之知之甚少。这不禁不令人唏嘘。 在我看来,读好书使人慈悲,如果哪位读者想了解人类灵魂深处那“博爱众生”的情愫如何不自禁产生的,那么百部佛经不如这一部小说,不妨读一读格罗斯曼的这部《生存与命运》。 作者:陶林 《生存与命运》前苏联瓦西里·格罗斯曼著 严永兴、郑海凌译 中信出版社2015年10月1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