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笔升蝶
大观园花团锦簇,色彩斑斓,一派百花齐放、群芳争妍的景象。曹雪芹颇善以花喻人,巧妙的通过各种花比喻各个人物,第六十三回中,就以“占花名”作酒令的游戏形式,把人物的性格命运寄托于花签以及签后所提的词句旧诗之中,或形容对应人物的姿容品性,或联系某一生活细节,其间更有映照了整部书的情节发展,再次预示了各位红楼女儿的命运。 今天且不论黛玉如秋江芙蓉,湘云若红烛海棠,只说说这位出场不多,但是不可缺少的角色,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见证了贾府走向衰败的全程、目睹了女儿薄命的命运,而在宝玉宝钗落魄后依然还在身边服侍的重要人物。 麝月,是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鬟之一,按照第五回众丫鬟的排序“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她并不突出。可以说贤不比袭人,俏不及晴雯,可谁又曾想过内定“姨娘”身份的袭人和贾母独爱的晴雯最终都未能跟随宝玉,反而是其貌不扬其性不露的她陪着宝玉走完了繁华瞬息的一生。 每每夜读红楼最温情不过第二十回宝玉为麝月蓖头这段文字的描写,“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就是这样”,何等平常的对话?就连晴雯也不无醋意的说道“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 按说这样的情节应该出现在新婚燕尔,可曹公毫不吝啬的给了麝月,或许曹公对麝月是有深刻情感的,也或许麝月是实实在在出现在曹公生活中的人物。怡红院里,宝玉之宠赐予晴雯,贾府之荣赠送袭人,惟有那颗长长远远的平常心留给了麝月。如此看来,这丫鬟真不如我们所见所思那般轻。 交杯盏即交杯酒,汉族婚俗之一,源于先秦。新郎新娘进入洞房后先各饮半杯,然后交换一齐饮干,谓之饮交杯酒,在古代又称为“合卺(jǐn)”(卺的意思本来是一个瓠分成两个瓢),古语有“合卺而醑”,孔颖达解释道“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婿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醑(即以酒嗽口),合卺又引申为结婚的意思。清末时期,交杯酒仪式已发展成为“合卺”“交杯”“攥金钱”三个部分。 上头亦称上梳,旧时各地汉族的婚俗。指婚礼前将新娘的辫子改梳成发髻,并戴上头饰。女子嫁前改变发型的礼仪。晋乐府《欢好曲》云:“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后世逐渐演变为在娶、嫁前三日或一日或当日举行,男更成年装束,女改妇人衣饰,既标志成年同时标志可婚嫁。后作为女子出嫁前更改发型的专用仪式。此仪式还包括穿上婚服,梳洗,佩戴首饰等。上头多在黎明时举行,要铺席、焚香、燃烛。总之,世以女子始笄曰上头,实际上是区别已婚,未婚的分界线。近代许多青年女子未婚时梳辫,婚后剪发、烫发、也涵有古代“上头”的遗意。 由此可鉴,“交杯盏”、“上头”作者这是在明明白白的交代和宝玉有婚姻之实的既不是贤袭人,也不是俏晴雯,而是这位聪明伶俐又敦厚善良的麝月姑娘。 文中曹公借宝玉之口说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我不认同,细想可知一二,麝月细微处虽有袭风,但行事干练却不让晴雯,麝月最精彩的几次亮相,其绝妙不仅和小红的“奶奶论”可一较高低,反更增添了几分见识。 记得在第五十二回晴雯逐撵坠儿之时,坠儿的母亲大有撕破脸大闹一场的架势,且看麝月姑娘不急不躁且句句理正言明的回应:
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说的那媳妇无言以对,也不敢久立,只得嗐声叹气的抱恨而去。 再看更加出彩的一处是第五十八回训诫春燕妈一段,因袭人不会与人拌嘴,晴雯又性太急,麝月姑娘更是大显身手:
字字珠玑跟事前打了草稿儿似的,便是十个婆子也被喝住了。 及至第六十三回“占花名”时麝月所得之签更是出乎读者的意料,这支荼縻花签的深刻寓意不言而喻,书中有几句很有意思的描写:“〔签上〕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吧。’” “开到荼縻花事了”,代表女子的青春已成过去。出自宋·王琪的《春暮游小园》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前两句都是以花拟女子,意即梅花落,海棠开。而“开到荼蘼”的意思就是花已凋谢,一切结束。故苏轼有诗说:“荼縻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诗说:“一年春事到荼縻”。 麝月抽中此签是要在席各饮三杯送春,春在红楼梦里面代表贾府四艳。“韶华胜极”指美好的春光,也指美好的青春年华;通常比喻成事物到了鼎盛的时期,过后就是衰竭。 这两句分别契合了可卿托梦的“盛筵必散”和“三春去后诸芳尽”,这是在暗示大观园众女儿们“此一聚后再无他日再聚的可能”。 “花事了”在宝玉看来不吉利,因为“花事了”三字义带双关:它既是“诸芳尽”(所以大家都“送春”)的意思,又是说:“花事了”中的花,同时也是袭人的姓。 这里引用的诗句,也暗合了脂批所示,贾府事败,袭人嫁人(即花袭人之事已了),临走时嘱咐宝玉“好歹留下麝月”,可见麝月是最后留在贫穷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的丫头。不仅袭人,就是跟袭人同姓的芳官不也是在之后不久就被遣散出家为尼了? 当然,这些就不是宝玉能够知道的了。宝玉把签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大家看出来,怕扫了大家的兴。而歇后一句“丝丝天棘出莓墙”的“天棘”也作“荆地棘天”,形容处境、行动十分艰难。 这是在暗示贾府败落之后,贾宝玉不懂自立之道,麝月和宝钗想法谋生却依然过着“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生活,也是隐脂评所说的宝玉弃宝钗、麝月撒手而去。因为不但莓苔墙垣代表着“陋室空堂”的荒凉景象,据《鹤林玉露》所说,连初用“天棘”一词的杜甫诗(其“天棘梦青丝”句曾引起历代说诗者的争论),也本是“为僧”而“赋”的。 荼蘼花语即“末路之美”,在很多佛教著作中都曾提到荼蘼花,但是它并不是“彼岸花”(即曼珠沙华)。佛典中也说它是天上开的花,白色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是一种天降的吉兆,可是这吉对于尘世中的人,却并非好事。就如彼岸花,花开开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如此之类,一支彼岸,一朵荼靡,都是分离的表征。 就宝玉本人而言,其诗中也多次提到麝月,如“窗明麝月开宫镜”、“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这些似乎总是和镜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细思静想,红楼一梦不过是繁华一瞬,梦醒之后,唯留一面镜子。原来,如宝玉这般,也不过是对镜一梦罢了。此镜会不会就是那面伴随宝玉终生的“风月宝鉴”呢?这样一来,麝月对于宝玉,对于红楼梦众薄命女儿的重要性更是不可忽视的了。 历来红学家对“黛死钗嫁”的观点都是认可的,所以说八十回后宁荣二府“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各自须寻各自门”之时,大观园里群芳流离,诸艳飞散,只有宝玉的新婚妻子宝钗陪伴左右。那么如何断定最后陪着宝玉的除了宝钗,还有麝月呢? 请看宋朝诗人方岳的《荼蘼》“山径阴阴雨未乾,春风已暖却成寒。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从花期考虑,荼糜是春末或初夏开放,牡丹是4-5月之间开。那么就简单了,要护住荼糜接着等待牡丹的开放,那么就要延长荼糜的花期。而其内在指什么东西,就看对什么事了,用在红楼梦里就应该是暗示被宝玉遗弃的宝钗孤苦伶仃,唯有怡红院里“不争春”的“荼縻”麝月一直陪着吧。 《尔雅-释草》里记载“荼,苦菜”。所以也有“荼毒”这样的词语。苦则预示宝玉日后的生活是艰苦的,正如批语里提到宝玉后来“寒冬噎酸齑”,苦不堪言。因佛教里说荼縻是来生的花,所以也叫“佛见笑”。佛见笑有意预示宝玉最后大彻大悟,出家为僧。又因为其花色象黄酒,也称为酴醾,“酴醾”就是荼縻花酿的酒,西汉的扬雄在《蜀都赋》中称为“酴清”,既是此种酒。这样的称呼既暗合宝玉所题宝钗居住的蘅芜院对联中“睡足酴醾梦也香”,也暗喻最终陪伴宝钗的只有“酴醾”麝月。 再看第六十二回宝钗的射覆令“敲断玉钗红烛冷”,所鉴取自唐朝郑会的《题邸间壁》“酴醿香梦怯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这首诗写的是在幽暗静僻到连燕子都静谧无声的深深宅院里,一位妻子因思念丈夫,罗衾不暖好梦难成,唯有“酴醾”之香陪伴左右。这不也证明在宝玉“悬崖撒手”之后,伴随宝钗走完寂寥人生的唯有麝月吗? 由此推论,麝月才是宝钗此生真正的影子!曹雪芹以花喻女儿,用荼縻这支末路之花表明“诸芳尽”。正好印证麝月是陪伴在宝玉身边作完红楼一梦的最后一个女儿,也是另一个纵观贾府由盛至衰的“冷眼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