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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饭店

 昵称535749 2016-01-03

2016-01-03 09:04 | 豆瓣: |

东风饭店是在一九九三年秋天开业的。那一年我的爸爸二十六岁,我的妈妈二十三岁。

东风饭店的后厨有一口煮肉的大锅。小时候看《西游记》,唐僧师徒四人被塞进笼屉里架在妖精的大锅上清蒸,我原以为是在我家的东风饭店拍的呢。不过这口煮肉的大锅,可真是比妖精的那口还大。爸爸对食材的要求非常严格:一头牛被宰杀、被大卸八块,当天连夜就会被送到饭店。肉块在木头案板上堆成一座小山,大家系好围裙冲上去,磨刀霍霍,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牛腿肉质最好,可以拌凉菜;牛脊椎肉质肥嫩,是爆炒上好的原料;牛骨用来熬汤;牛蹄筋被小心翼翼地剔下来,巷子里的刘奶奶最喜欢吃。有一年我的手上生冻疮了,爸爸在牛肠上切了一个小口,勒令我把手插进去——牛粪真暖和,我的冻疮便这样神奇地愈合了。新鲜的肉块下锅以后,开始在沸水里咕噜咕噜起来,妈妈这时偷偷地钻进小屋子去,开始配制神秘的香料——这是东风饭店的秘密,香料的配方一直没有外传,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总之,添加了配料的肉汤可真香啊,整个后厨都香气缭绕,便是这样煮上一夜,肉就可以出锅了。所有的客人都爱吃东风饭店的牛肉,这牛肉,一下子就卖了二十年。

东风饭店的前厅有一座火炉。北方的冬天真冷哟,从西边来的运煤卡车,总是在薄雪的黄昏泊在东风饭店的门前。司机师傅们撩开门帘,迈着大大的步子、带着凛冽的雪气围拢向火炉。爸爸从他们饥饿的表情里得到了讯号,马上拿出一大盘烧饼。饼被掰开,放在火炉上翻烤,再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饿虎扑狼般解决掉所有食物的司机师傅们坐在火炉旁说起了笑话,时不时搭配几个响亮的饱嗝。炉火烧得特别旺,鞋尖上的冰渣过了一会儿便融化了,是时候继续上路了。爸爸站在门口送别这些夜奔的人,说,“下次再来噢!”

打烊以后,妈妈在火炉上支起一口小小的铁锅,在白水里煮点豆腐。滚滚的豆腐块冒着热气,我长了新牙,扒着碗糯糯地吃着。妈妈看着我吃,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爱,就像一只注视的眼睛。

等到淅沥的小雨下起来,我知道是春天来了。远方的天空浓云滚滚,布满了闪电的踪迹。这世界,好像泛起了一些模糊的渴望。东风饭店里,我闻到一股木头潮湿陈腐的气息。地面总是湿漉漉,雨声潺潺,小角落里长满了绒绒的青苔,我怀着莫名的亲切,用舌尖去碰。后来不下雨了,粉白色的杏花忽然间缀满了巷口,人来人往,都是杏花吹满头了。

春天一过,所有的花像说好了似的齐齐谢了。仲夏五月,东风饭店的门前已是一片葱郁。热风从南边刮过来,大家预备着晚上去看露天电影了。街巷里的孩子倾巢出动,就着饭店门口的灯光,便在夏夜的空地上玩耍。不单单是小孩子,夏天里买卖容易做,爸爸妈妈也快乐到了极点。闷热的小屋子如同牢笼,打烊以后我们迟迟无法入睡,只好彻夜长谈。这样的时光,无论怎样消耗,也都不会感到惋惜。

但我们是贫穷的,爸爸鼓励着对妈妈和我说,“再过两年,再过两年。”

家乡有一座大山,结婚时爸爸翻过大山去接妈妈,回程时车子坏了,于是他牵着妈妈的手从山上走了下来。天上只有太阳,风里卷着细细的黄土,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爸爸问妈妈,“你肯陪我一起吃苦吗?”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爸爸几乎是白手起家,第二年妈妈便怀孕了,我们一家三口在东风饭店后面的小隔间里蜗居了五年。斗室里堆满了粉条,睡觉时我甚至在梦里也能闻到粉条的豆腥气,长大以后,粉条是我最不喜欢吃的食物。每次外出吃饭,看到朋友碗里的粉条,我总是感到特别伤心。

不过很快,东风饭店就迁址了;我,爸爸和妈妈也有了自己的家。搬迁后的东风饭店变大了,从僻静的小巷搬到了繁华的大街,招牌上安装了一圈梦幻的霓虹灯。我被送去上小学,时常寄养在奶奶家;又过了五年,东风饭店换了新地方,变得更大了,变成了整条街上最气派的饭店。从上中学开始,每年暑假我都要去东风饭店里打工。饭店早晨开业后,一整天客人都非常多,几乎找不到空位,而洗碗槽里总是堆着我洗不完的盘子。东风饭店一开就是二十多年,寒来暑往,朝花夕拾,它就在我的生命里,使我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然而与它有关的小事,如果再不写下来,我就要记不清了。

东风饭店最初的一切——爸爸找来一块修长的黑色铁皮,用白色油漆写了“正在营业”,晾干以后靠在门框上,人们看见这块铁皮,就知道食物已经准备好了;那些绿色的木头窗框,细细的铁丝挽了窗花,连在窗框上,阳光投下了花的影子,这屋子便美丽得像间婚房;橱架上的碗、铁盘子里蜷缩着的那堆可爱的白瓷汤匙,那只笨重的,放在角落里的电冰箱……

2014年我要去法国学习一段时间。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启程时,我和爸爸、妈妈坐在客厅里长谈。爸爸忽然老态龙钟,对我说他们累了;我抵达法国后的第二个月,东风饭店歇业了。爸爸没有告诉我原因。之后,他带着妈妈去自驾游,有一天傍晚住在贺兰山上,想起了结婚那年,他翻过大山去接妈妈,回程时车子坏了,他牵着妈妈的手从山上走下来。这时两个人对坐在旅馆的床上,千言万语,也无风雨也无晴,哭了起来。

今年夏天我回了次家。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再也没有走过那条东风饭店曾经伫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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