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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 | 荣新江:周一良先生与书

 三姑书斋 2016-01-11





周一良先生


从先生去世以后,我也读到不少纪念文字,先生的道德、文章,已经有一些总结和表彰,我也撰写了《才高四海,学贯八书——周一良先生与敦煌学》,从学术史的角度,全面叙述了先生在敦煌学方面的贡献。然而,我觉得先生作为一个学者和书生,他和书的许多故事值得记述,而作为并非他的入门弟子的我,之所以能够在二十年来亲炙先生之训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书。我想以'周先生与书'为题,来纪念这位'书生'。

先谈谈读书。

记得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大概在一九七九年下半或一九八零年上半年,我和卢向前兄一起到燕东园拜访先生。因为我们不知道先生的'洋习惯'--要事先打电话,而且这段时间来找他请教的人不多,所以先生开门后有些吃惊的样子,我俩也有些紧张,但气氛很快就平缓下来,谈起我们热衷的敦煌文书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会客室里的书,有线装的,有日语的,有英文的,角落里一个书架上是一些新书,大概是新收到的--这里是我以后每到周府最为关注的一角。

当时,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刚刚成立,而北大图书馆也正好购进英图、法图、北图三大馆藏的敦煌写本缩微胶卷,还有从图书馆调集的三百多本敦煌学的书籍,都集中在图书馆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我负责掌管这间研究室的钥匙,各位先生来看胶卷时,我要帮他们准备。当时有不少机会接触周先生,时而谈起一些新出版的书,我发现一本书出版不久,先生就已经读过了,而且可以讲述。当时刚刚步入学术门槛的我,对先生的学养和记性,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微缩胶卷


先生解放前就以魏晋南北朝史名家,并曾留学哈佛,学习梵文,所以兼治佛教史和敦煌学。解放后除了上述领域更为深入外,对中外关系史和日本史也多有贡献。晚年写自传、回忆录和各类杂文,对清末以来的学术史有不少真知灼见。由于有这样的学术背景,先生除了精读基本史籍外,对新材料十分关注。一九八四年九月,我有机会到欧洲访学,行前向先生报告,打算借此机会,调查收集流散于欧洲的中国西北出土文献资料。当我说到芬兰赫尔辛基大学收藏的Mannerheim Collection有一批没有公布的吐鲁番写本时,他说:'你要是把芬兰的东西弄回来(胶卷、照片),也就不虚此行了。'可惜的是,由于日本学者先行一步,把所有写本拍摄成照片,带回日本。所以,我虽然有欧洲著名汉学家许理和(E.Zurcher)教授的举荐,馆方仍以写本保存状况不佳为由,婉言拒绝。先生给我的任务没有完成,直到今天,Mannerheim Collection仍是我的一个未了情结。

对于中外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先生也十分关注。八十年代末,我还见到他在北大图书馆外文期刊室翻阅西文和日文新刊。这个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四楼,没有电梯,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要自己爬上去,实在是可敬可佩。他曾给我们上过一学期'魏晋南北朝史专题课',分专题讲研究动态,他所评述的海内外学人研究成果,有专著,有论文,有书评,还有刚刚答辩的博士或硕士论文,使我们不仅知道相关课题的研究进展,而且了解到学人研究的深浅。

先生出身世家,曾祖是清末的大员,父亲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其家族数代有着广泛的社会关系,因此十分熟悉清末以来的许多掌故。先生晚年因患帕金森症,行动不便,92年右腕骨折,无法执笔,但不废读书。他以惊人的毅力,读完了几部大部头的日记,据我所知,有《忘山庐日记》、《王文韶日记》、《郑孝胥日记》、《吴宓日记》,当然我不知道的可能还有不少。90年代以来,因为我做一点敦煌学学术史的研究,也喜欢听清末民初的掌故,所以每次到周家,常常和先生谈起相关的一些话题,也把一些新书信息告诉他。他撰写过文章的《郑孝胥日记》五册,就是我代他买的。后来我告诉他叶昌炽的《缘都庐日记》影印本出版,线装六函,1200元,他马上命令我去代他买一套。可惜的是,大概因为这部书部头太大,而且未经整理,阅读不便,所以没有见到先生的有关文字。

先生知道我的兴趣,不仅时时当面解决我提出的问题,而且把自己读书时看到的一些重要材料抄示给我。记得一九九一年我从日本回来,写了一篇调查静嘉堂文库所藏吐鲁番出土写经的文章,提交给一九九二年在房山召开的敦煌学研讨会。这组过去不为人知的写经残片,都已经装裱成册,每函封面上均有'素文珍藏'的题识。素文其人,被有的日本学者误认为是Sven Hedin(斯文赫定)的缩写,我从一些敦煌写本的收藏题跋和罗福颐《敦煌石室稽古录》中得知,素文名玉书,因清末监理新疆财政,所以得到不少出土写经。我把会议论文送给周先生不久,周先生抄示蒋芷侪《都门识小录》(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中一条重要的梁素文史料,解决了我的疑惑。后来,我把这段史料转录到拙著《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中。先生涉猎范围之广,读书之细,于此可见一斑。

再谈谈送书。

先生出身藏书之家,父亲叔弢翁是北方著名藏书家,这对周先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自传中曾说:'我在为人处世、出处大节上固然受父亲影响,而他爱书的癖好也深深熏染了我。'弢翁曾在一九五二年把毕生所聚七百一十五部善本书全部捐给国家,入藏北京图书馆。周先生也随之把自己珍藏的弢翁所赠赵城金藏本《法显传》捐献给北图。我在和先生的接触中感到,先生治学,不太讲究珍本秘籍,而以从习见之书中发现问题,即所谓'读书得间'取胜。但是,他对于北图收藏的那些原来属于周家的善本书,一直是十分关怀的,他曾向我问起过善本部都有哪些人,从哪毕业的等情况,他当然是希望有像冀淑英先生那样的版本目录学专家来看护着它们。我曾有幸陪同饶宗颐先生,看过经任继愈馆长特批而从'战备库'拿出来的弢翁旧藏宋本《文选》,饶公爱不释手,连连说好。我们不难想象,作为弢翁后人,先生对这批书的珍爱。

先生在自传中又说:'他(弢翁)对于我的鼓励,也往往采取给与书籍的方式。'其实,先生对于自己的晚辈学生的鼓励,也采取同样的方式。他曾送给过我许多书,有他自己的著作,如《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日文化关系史论》、《周一良集》、《毕竟是书生》、《郊叟曝言》等;也有关于弢翁的书,如《周叔弢传》、《弢翁藏书年谱》等;还有他编的《杨联陞论文集》,他和夫人合译的《日本》等书;但最值得纪念的是他有三次特意要送我的书。

一次是一九九五年七月初,我因为向先生汇报《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一卷的编辑情况到他家,他告我因为要从燕东园搬到朗润园,地方不够大,所以除了自己要用的外,想把日文书、中文平装书处理掉,他的意思是想把这些书送给中古史中心和历史系的年轻人。我当时建议他,日文书最好给中心的图书馆,因为这些书一般没有副本,给了某人后别人不易见到,而放在图书馆里则什么人都可以利用,周先生表示同意。大约十天后,他把我叫去,送给我一套特别选出来的冯承钧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论著汇集》和一套《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后者那时还没有重印,是他一本本凑齐的,我捧着这些书,感到沉甸甸的。实际上,好书还不止这些,他让我在过道中的三个书架上,随便选取他已经检出的平装本书。这些书虽然没有什么珍本秘籍,主要是解放后出版的,但许多是我所缺少的,而且有些上面有先生珍贵的眉批。我当时本着一个原则,即我已有的就不能再拿,可是有一本书实在不肯放手,就是《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因为上面有比较多的先生批语。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先生买到或收到一本书时,常常在封面上题'一良某年某月买于何处'或'某年某月何人见赠',而很少用印。他看书时,有时写眉批,文字十分简练。读完后,有时在书的封面或前面几页空白处,写一段题记,文字稍长。我当时选取了四十多本书。这四十多本书虽然批语和题记不多,但仍然是寒斋最值得珍视的藏书。以后,他每清出一批书,就让一位年轻人去选,同时也都特意准备一套相关的书相赠。赵和平学长获得一本向达《中外交通小史》,他知道我的兴趣,所以转赠给我,加之先生早先所赠《中外文化交流史》,更增添了先生送我中外关系史图书的分量。



《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


第二次是同年10月,我去先生家拿借给他的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会议的论文,因为我八、九月份分别去了新疆和香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先生。我向他汇报完新疆吐鲁番、库车以及香港的见闻后,他郑重地递给我一本纸色发黄的旧书,我一看,是Stanislas Julien的Methode pour dechiffrer et transcrire les noms sanscrits qui se rencontrent dans les livres chinois,一八六一年巴黎出版,封面上的空白不多,左边是先生买书时所书'一良从伦敦买到',右边是最近题写:'此书不足道,而儒莲氏签名却可宝贵。新江同志熟习西洋汉学,因以赠之。一九九五年,周一良。'我仔细一看,封面的上方有极其纤细的儒莲题词和签名。这本书在欧洲汉学史上,特别是汉语语音研究史上,是有贡献的(参看戴密微《汉学论集》/Choix d ' etudes Sinologiques,457页和蒲立本在《欧洲研究中国论集》/Europe Studies China中的文章,340页),加上儒莲的签名、周先生的题字,就更加珍贵了。我不讲求善本,因为住房狭小,也基本不买线装书,所以先生送我的这本书,可以说是寒斋所藏最老的一本书了,封面上有'MDCCCLXI'为证,我把它当作善本,宝之如同拱璧。

第三次是2000年2月,我和赵和平一起去拜年,先生指着书架上一个信封说,'那是给你的'。我取出来一看,是伯希和题为La Haute Asie(高地亚洲)的小册子,上面有先生早年所题'伯希和盗宝罪证',署'一良藏书',中间夹写先生送我此书的赠语:'此书乃三九年哈佛贾德纳教授所赠,藏于寒斋一甲子矣。新江仁弟访求石窟写本,足迹所至,远过向王诸先生,而对敦煌史事之研究,资料之运用,成绩斐然,使日本学者不得专美于前。今将纪念开窟百年,因检出此册赠之,冀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取得更大成绩也。九九、八、五,一良左手,时年八十又七。'伯希和是当年从敦煌盗取宝藏的法国汉学家,贾德纳(C.S.Gardner)是先生在一九三九年协助工作的哈佛教授,向达、王重民是早年到英、法调查敦煌写本的中国敦煌学前辈学者,先生选择这样带有纪念意义的书,在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以左手吃力地写出这样有纪念意义的题词,可见其良苦用心。此册放在先生书架上有半年时间,而我那个学期非常忙碌,一直没有去周家,读到先生的题赠词,真是惶悚之至。

今天回想起来,先生深知我对中外关系、西洋汉学、敦煌写本与史事最感兴趣,所以用赠书的方式,予以关怀和鼓励,如此恩情,永世难忘。


作者:荣新江,北大历史系教授。

来源:《读书》,2002年第6期,本文有删节。

编排:@十甫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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