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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汤面

 苏迷 2016-01-11
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著名学者和作家郑培凯先生钟情苏州文化,常往返于香港和苏州之间,对昆曲、园林、书法、茶文化等多有研究和著述。郑先生曾出版随笔集《行脚八方》,“沧浪”副刊现特邀郑培凯先生开设专栏“行脚苏州”,记录他近年来行走苏州的见闻感受,以及对苏州文化的探讨研究。
  ——编者
  苏州人爱吃面,一大清早就要吃碗面,而且很挑剔,讲究的要赶在别人前头,吃一碗头汤面。顾名思义,这头汤面,就是下面的大汤锅里煮出来的第一碗面。要是动真格的,想吃一碗名符其实的真正头汤面,还真不容易,得在店门刚开,师傅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穿戴齐整,烧开了第一锅滚水的时候,抢个头筹落单,点一碗白汤面或红汤面,另外配个焖肉,或是虾爆鳝浇头。假如你喜欢扁尖肉丝,喜欢酱汁肉排、雪菜黄鱼、狮子头、目鱼丝,当然悉随尊便。关键不在浇头,关键在那一碗面,要软硬适度,要清爽利落,像雨过天晴之后,天边出现一丝丝皎洁的白云,静静地,优雅地,谛观着人世间的流变。
  这几年去苏州,总是到十全街上的同得兴吃面,特别喜欢店里的白汤枫镇大面,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块焖肉。吃到嘴里,觉得一股爽气来自山峦深处,像魏晋高士写的山水诗,山是山,水是水,树脉是树脉,鸟鸣是鸟鸣,历历分明,让人吃得心旷神怡,不啻午后独坐,翻开一本谢灵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跟苏州朋友说同得兴,好些人不肯去,嫌贵,说那里一碗面,在别处可以吃到两三碗呢。好吃固然是好吃,不是过日子的办法。我们每天早上要吃面的,一年365天,天天同得兴,日子还过不过?
  朋友说的也有道理,吃面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用阳明学派的说法,叫作“百姓日用”,正心诚意,知行合一,自然展现赤子良心,是极其朴实的圣贤之道,不是耍花头,不兴争奇斗艳的。一般人过日子,安安稳稳,平平实实,吃面就吃面,打工就打工,饥来饭饱困来眠,没有像我这样,丧家狗似的,寻寻觅觅,一门心思盘算哪一条街上的哪一家面店的哪一碗面,栖栖遑遑,不可终日。不就是一碗汤面吗?
  这次来苏州,和一位苏州本地的司机聊天,当然还要说到苏州面。司机师傅大约50来岁,从小在苏州长大,听我说以前的苏州面馆都好,现在只剩同得兴了,点头称是,接着说,也不尽然。他说小时候人都老实,一板一眼的,按照老规矩来,一切都是手工的,亲自下手。做面条就好好做面条,一丝不苟,每一根面都是师傅的毕生心血,精雕细琢。吊汤就好好吊汤,真材实料,至少要吊上六个小时、八个小时,没听说放味精的。这样煮出来的面,就算不是头汤面,也强过现在连锁面馆的头汤面。他很担心,将来麦当劳会不会也卖起苏州面,那就是苏州人的世界末日了。还告诉我,书院巷有一家面馆,真材实料,绝不比同得兴差,价钱可是便宜一半,他
  每天都去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和太太两个人,六点钟不到,就兴冲冲赶到书院巷的面馆。门是已经开了,服务员忙进忙出,擦桌子抹板凳的,还没开市,不禁大乐,有头汤面吃了。店员很客气,让我们进去坐着等,看他们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像大戏开锣之前,弥漫着强为抑制的兴奋。六点钟一到,柜台打开了收银机,开了冷气,播放出呢呢哝哝、叮叮咚咚的弹词音乐,序幕开场了。我第一个走到柜台,说白汤焖肉面一碗,红汤虾爆鳝一碗。柜台小姐说,我们浇头都是现做的,虾仁还没炒出来呢,爆鳝面好不好?我说,换扁尖肉丝吧。小姐又笑了,扁尖肉丝也还没炒好呢,等会儿才有。看来这个头汤面还真不容易,得等师傅把新鲜的浇头一个一个炒出来,真的是现炒现卖。最后决定,一碗白汤焖肉面,一碗红汤酱汁肉排面,扁尖肉丝也要,炒出来再上。
  面上来了,清清爽爽一大碗,面条白白嫩嫩的,上面撒了深绿色细细的葱花,让人联想到许次纾在《茶疏》里说的,新茶初巡,如婷婷袅袅十三余。面汤清澈,带一点玉黄色,类似上等玻璃种翡翠的色调,香味浓郁,却丝毫不腻。拿筷子挑起一缕面条,像是搅乱了潇湘水云。吃了一口,就像古人盛赞诗文妙绝说的,烟霞弥漫,满室生香。正宗的头汤面,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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