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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村绣花鞋

 糖是甜 2016-01-14
合村绣花鞋

第一回听到合村这个地方,是和那双绣花鞋垫联系在一起的。知道我对鞋的酷爱接近不太理智的地步,朋友特地发来这张鞋垫的照片:雪白的细棉布底面上,两只口衔牡丹的凤凰一左一右静静地对视着。花红叶绿的牡丹是非常古典的传统绣法,只是花和叶的外围稍微用了些浅调子米白色,以此来压住红绿两色的过分艳丽。曾经看见过绣品上的无数凤凰,大多皆羽毛绚丽、神采飞扬,透出的是无可厚非的华贵和矜持。而眼前的这对凤凰长着白色的羽翼,只有在它下垂的末梢才用了几针银色的丝线,点出了羽毛的轻盈和亮丽;舒展的翅膀的色调是从含蓄的灰蓝色过渡到饱满的瓦蓝,使人联想起一条悄然的青溪裹着薄雾,在黎明带着几分寒意的天光下流淌;凤凰身上最夺目之处除了它鲜红的冠,还有用漆黑的单股丝线勾勒出的那炯炯有神的凤眼,这双眼睛的轮廓虽是常见的那种狭长凤眼,在画面中用彩也是最少的,但在环绕它的其它柔和色调中跃然而出,大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就像第一次看到清代署名“松竹庵”的那幅绣品“墨梅”中用黑丝线绣出的梅蕊一样,那种极致中的凛然让人心动。
几场雷雨后,前往合村的道路仍然饱含湿润的雨意和雾气,车过宛如大城市般繁华的桐庐中心之后好久,才逐渐地看到了浙西典型的葱郁山林与蜿蜒河溪,淡淡的雾飘忽不定,使所有的景色都处在一种变化无常的动态中。晚饭之后坐在竹椅上,望着眼前在暮色中沉静如水的连绵群山,竭尽全力仍没有慧眼能够辨出卧龙的体态,听客栈的老板山南海北,尤其是客栈所在的合村天子凹,更是被目光骄傲谈锋极健的他说得有声有色。于是夜里不免梦见了被村民们挖断的龙脉,龙血磅礴、涌出地面淹没山林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混杂着远方请来的方士作法的剑鸣和咒语;雷鸣电闪之后一切归于宁静,山岭间龙血涌出之处几泓碧潭,顺着山势流淌而下,在这里三溪汇流,滋润着天子凹的每一块山石每一丝绿草。起身拉开窗帘时,满目是大雨之后竹林清新的翠色,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但鸟儿的翅膀却无处寻觅;几只蹲在无花果枝干上的芦花母鸡正懒散地梳理着羽毛,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暂时忘却了夜里梦中的龙血方士,因为眼前的景象才是我想象中那朴素典雅的绣花鞋垫的氛围:江南朦胧恬静的水乡和山林,坐在屋前质朴温顺的合村绣娘。
陪同参观的书卷气很浓的英俊小哥乡干部侃侃而谈,如同每种美丽的东西后面都有美丽的传说,合村绣花鞋也自然拥有它的,合村乡老幼皆知的有关绣花鞋故事的实证可惜现已不复存在,那曾经伫立在村口的高大石头贞洁牌坊在已不复存在,幸运的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记忆还活在这里:典型的中国式爱情故事,充满苦恋、乡愁、相思与生离死别。合村的姑娘何夏贞被许配给同村的顾家男子,如同古时所有的女子,何姑娘自懂事那一刻起就专心致志地开始绣自己的嫁妆,绣完了内外整套婚服再绣婚鞋,她用乡村女子唯一可以使用的语言,在绣衣绣鞋上直白自己的情感,春花秋月表示对未来的憧憬,喜鹊登枝象征大婚吉日,鸳鸯戏水代表全家和睦而石榴百子,则是儿孙满堂天伦之乐的标志。她不仅给自己做了绣花鞋,也给未来的夫君和婆家所有的人都准备了一双,因为合村自古以来的风俗是这样的:“腊月十八,姑娘出嫁,鞋子满堂,喜煞婆家”。顾家男子在吉日来临前夕被朝廷征兵而去,从此这对恋人天各一方,何姑娘不会吟诵“花溅泪、鸟惊心”之类的词句,更无法鸿雁传书,她只能在屋外青石板铺地的小巷的斑斑竹影中,在如泪珠形状般的油灯火焰中,一针一线地绣着绣花鞋。细若游丝的丝线再被分成若有若无的多股,如同何姑娘的苦苦相思和忧伤叹息,被化成鞋上的朵朵桃花、片片竹叶和流水、游云。未婚夫自那个黄叶满山的季节离开故乡之后,便如同失群鸿雁般杳无音讯。春去秋来,山上的秋叶落了一次又一次,何姑娘的黑发间也逐渐掺进了溪边摇曳的银色芦花的颜色,但他还没有回来。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做了异乡鬼,但何姑娘不,她并没有停止飞针走线,她一如既往地纳鞋底、剪鞋样、画纹样、配绣线,一双鞋接着一双鞋地做着,给自己做,给顾姓男子做,仿佛要在每一双鞋上的都留下她的寄托,也像是在兑现一种誓言。何姑娘的绣花鞋,也村里别的临嫁姑娘最喜欢的鞋,她在替人绣的每一双鞋上都会精心绣上“满家堂”的字样,将美好真诚的祝愿毫无保留地揉入绣鞋的美丽中。

离天子凹十几分钟的车程有合村乡民间文化艺术馆,一进大厅的正门,一位老者就迎了上来,他是陈爱华,合村绣花鞋的传承人之一。随着陈爱华老人进入展厅,陈列架上色彩缤纷的各式绣花鞋和绣花鞋垫琳琅满目,如同春天里的花园,使人目不暇接,我惊喜万分在它们其中找到了那双曾令我心动的绣着凤凰口衔牡丹的鞋垫,亮丽而典雅的配色,尤其是凤凰那对带有英气的黑眼睛如同我记忆中一般。陈爱华看见我的专注目光,便笑着说他便是这对鞋垫的设计者和刺绣者,我随着他低低的笑声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近七十岁的老人,他清秀端正的脸并无七十个春秋的痕迹,尤其是那对神采飞扬的眼睛,充满和善与宁静的黑色瞳仁带有着一种年轻人目光里的蓬勃朝气,这时,我才悟出那配色和谐的鞋垫上凤凰眼中英气的源头。
陈爱华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母亲是乡里大户陈家的第四个妾,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母亲秀丽面庞的陪衬总是那些五颜六色的锻面与丝线,身在大户裹着小脚的母亲用不着为生计下农田劳作,也无需像别的绣女一样,在农闲时为别人刺绣以补助家用,她的消遣和寄托就是在精心裁好的锻子鞋面上描绘五彩云霞、花鸟凤蝶和吉祥图案,然后选用最光滑柔软的苏州丝线,在上面刺绣,每每绣到精彩处,必喊他来看。母亲最爱绣凤凰,在那不比手掌长的小鞋上绣羽翼璀璨的神鸟,它口衔富贵花,身边浮动着五彩云霞,长长的羽翎一直延伸到鞋帮上,如同几条轻抚着脚踝的彩色绸带。终于有一天,陈爱华拿给她看他绣的第一只凤凰,鞋面上有着和母亲绣的一样的五彩云霞、艳丽的富贵花和拖着长长羽翎的神鸟,但母亲说凤凰的眼睛大而无神,有呆滞得如同后院鸡窝里母鸡般的神态。于是她向他解释了绣好凤眼的秘密:秀丽的狭长形状代表着神鸟的智慧,微睁的神情代表着它的谦逊,而稍稍的斜视,则是对世态炎凉的冷眼相对。前两点陈爱华立刻心领神会,而最后一点,他却用了很多年才得以充分领悟,他记得,多少回在母亲那漆黑的眼中看到过那含蓄的斜视,但从没有明白那就是母亲面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运的一种抗争态度。用花鸟草虫、飞禽走兽、瓜蒂花果、山川风物等图案、由银针缎面彩线组成的绣娘世界,有着五光十色花团簇拥的外表,但他以男性不同的敏感、不同的情怀,听懂了来自这个女性世界悲欢离合的声音,他绣的凤凰有着女性特有的细腻雅致的配色,精密准确的针法,但凤眼中的刚劲却是他灵魂中精气撼人的外露。
陈爱华安静内向的性格使他深深地爱上了这种表达美丽的方法,就像他喜爱民间剪纸和擅长家传扎灯技术一样。他没有像合村另外几位制鞋艺人一样是鞋匠出身,他对绣花鞋的酷爱和他多年来从事的职业没有必然关系,但他对这种传统工艺的激情和执着,使他最终决定将有生之年奉献给这种如同山林河溪般宁静的表达方式,成了合村绣花鞋创新与传承事业的骨干。他学会了制作绣花鞋的一整套手工流程,无论是捻麻线还是剪鞋底纳鞋底,都是精益求精的工艺程序,剪鞋底是在由20层棉布纳制而成的鞋底布上剪出所需尺寸的底样,再用宣麻线在鞋底缝制;制鞋帮是和刺绣图案有着密切关系的,陈爱华会根据事先设计好的图案,想象绣好的花样在鞋帮上体现出的效果,同样,在制好的鞋帮上绘图时,也会按照实际情况或一时灵感,作出某些调整;还有就是绣鞋垫,用白布糊贴后裁剪成鞋垫,在上面刺绣后再固定到鞋中。绣鞋中最重要要求最高的工序自然是鞋面的刺绣了,这也是他最爱的一道工序,从记忆最深处挖掘出的母亲描龙绣凤的图案,到受几位杭绣大师帮助启发下设计出来的新图案,他在小小的鞋面和鞋垫这有限的空间中力求创新,不愿辜负授予他的“传承人”的称号。
当问陈师傅“传承”的那一瞬间,我突然也感觉出了这个词的份量,也许其中包含着某种神秘而庄重的元素吧?但他却坦然地笑了起来,黑瞳仁中透出的是真挚而骄傲的笑意,“传承不仅仅是恢复过去的技法,还需要以在传统图案上保持平针绣做为基础,运用现代彩绣、套针技艺,这样会使刺绣更具有立体感,这才叫真正的传承”。说着,陈爱华老人轻轻拉下蒙在绣架上的白布,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对鲜红色的鞋帮,上面除了双眼炯炯有神的金丝缠绕的五彩凤凰之外,还有一朵刚绣完的像是刚从树上飘下来的粉色桃花,它轻盈到几乎有透明感的花瓣,粗看是用单色线绣成的,但仔细辨认时才会发现,小小的花瓣采用了几种同色调但深浅不一的丝线,这种技法给极其富有层次感的花瓣带来了在光线下闪亮的效果,仿佛随时会有随风而去的可能。
他领我走近了给体验者专门设置的绣架前,坐下,腰杆笔直,戴上老花眼镜,用拇指与食指捏起细小的绣花针,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在那幅已经基本完成的“荷花鸳鸯”上扬针绣了起来,抬手落针之际,刚柔相济,从容不迫,每一个动作都凝聚了他数十年刺绣的深厚功力。几针之后,笑盈盈的陈师傅非要让我试一下,我坐在绣架前手足无措,一时找不到可以下针之处,只是痴痴地盯着那在绿水与粉荷之间悠哉悠哉的鸳鸯,在他的一再鼓励下怯怯地扎下了一针,但又立刻停了下来,我告诉他是自己太爱眼前的画面,怕出手糟蹋了这幅绣品。陈爱华微笑着说,要是我想学绣花,就定能成为一个好绣娘,因为绣花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自己的感情通过针和线,化为一种具体的形象,不论想绣什么,最根本也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就是绣花人内心的感觉,正如传说中的何姑娘一样,在此倾注了一生最美好的爱情。我坐在那里,试尝着体会何姑娘坐在雨天的屋檐下,听着雨水打在青石板小道上、滴在房后竹叶上那隐约的声音,一针针地将长长的丝线化为悠悠的思念,思念随着顾姓男子艰辛的脚步,踏在无名的土地上。
陈师傅,后来呢?何姑娘难道真的再也没有得到未婚夫的任何消息了吗?”
“他一去不回,人们都说他死在很远很远的战场上了。”
我将目光从绣布上那对喜气洋洋的鸳鸯身上移开,在我眼前展现的故事是这样继续的......
顾姓男子在秋日离开故乡,身经百战之后,辗转到了离江南遥若天涯之处,怀里揣着的绣有鸳鸯的绣鞋,是连接他与合村的唯一纽带,每逢浓浓的乡愁无处化解时,他就轻轻地抚摸鸳鸯那缤纷的羽毛,光滑的丝线触在手指上,有一种温柔的清凉感,如同何姑娘在秋风里飘扬的黑发。他熟悉绣鞋上的每一片花瓣,每一根羽毛,每一种颜色,每一个针脚,超过对自己指纹的熟悉。她临别时送他一双绣着“满家堂”的绣鞋,让他记住,他们再见面之时,就是满家欢乐和谐一生的时刻,再取鞋的另外一个谐音,随身带的鞋会帮他“辟邪”,保佑他平安回乡。她说过,只要她还在合村,她就会一直绣鞋,在每双鞋上都会绣上“满家堂”这三个字。一日,在西北无名酒楼的条凳边,顾姓男子看见了被酒酣商人蹬掉的深色云头绣布鞋,鞋内绣的“满家堂”三字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归回故里的道路。
当所有人都说顾姓男子已在彼岸的时候,何姑娘在内心深处却清楚地看到他的艰辛辗转和九死一生,于是她绣殷实肥厚的花朵,是想在他睡着时沉重的头颅下增添一点柔软,她绣鸳鸯鹭鸟,是想让它们的羽毛为他在雪夜御寒,她绣蝴蝶纷飞,是想让春风吹暖他忧郁的心灵,她绣青山绿水,是想让他感觉到故乡竹林的湿润,她用五彩丝线追随着他,用她的真情环绕着他,直到他终于涉过青溪,走出翠竹林,出现在她的面前。
陈师傅在听了我的另类故事结局之后,颔首沉思半晌,最后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他远眺工作室窗外远处一片竹林的朦胧绿色,也许在想象合村的绣花鞋,以它们那坚固的布底,结实的鞋帮和精致的绣花,有朝一日会踏在天涯海角所有的土地上,让游子回归,让情感和美丽到达每一个地方,自然得如同人们从容的脚步。


作者:高梁
意大利罗马大学教师、旅意作家
杭州城市体验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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