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千年,光阴的庇护 摄影:空游无依)
朋友偶尔看到我在南禅寺的照片:“你啥时去日本玩儿了?”——我在心里轻轻叹息,他把中国唐朝遗存建筑当作日本仿唐建筑了。这也难怪,日本飞鸟、奈良诸时代的古建筑群,例如唐招提寺、东大寺、法隆寺等等,这些唐朝结构的大木作沿续一千多年,至今依然雄壮宏伟,古雅沉静,作为人类文明的瑰宝而举世闻名。在这个读图时代,它们的影像出现在各种载体,向人们展示日本古代文化的辉煌,吸引世界各地的人们去旅行。人们看到这种“飞重檐以切霞,炯素壁以留日”的建筑,自然想起日本古建筑。
实际上日本的殿堂级古建筑,正是以中国隋唐建筑为蓝本建造的。
在建筑材料的选择上,我们的古人尚木,从秦汉到明清,将木材技术发挥到极致,为世界其他文明所罕见。现在,人们将木材为主体结构的建筑称为“大木作”,唐朝是中国古代文明集大成的时代,大木作技艺也在唐朝达到了最高水平——“耸大厦之奇杰,势将顿而复飞。”
与古希腊、古埃及尚石的大体量建筑特点不同,大木作的缺点在于不宜长久保存,中华文明从命运多舛的历史中艰难地走出来,遗失了很多珍宝,包括那些恢宏无上的唐代大木作。现在我们只能从断壁残垣结合古书、古画中的描写来想像比如今西安(明清城墙以内)大七倍半的长安大城;比紫禁城大三倍的大明宫;以及万国来朝的乾元殿,万民仰视的则天明堂……俱往矣!
而今,在唐朝本土——中国大地上,唐代木结构建筑仅余四座,它们都在山西省。
五言绝句般的南禅寺 五台山很著名,旅游旺季,山下的台怀镇游人如过江之鲫,但五台县县城却很冷清,大概是因为去五台山可以不经过县城,因此几乎没有游人驻足,甚至外地人都很少。南禅寺就更冷僻了,我去朝觐之前在网上甚至没找到靠谱的行程攻略。
看来我的背包和装束就是外乡人的标签,在五台县米市街的十字路口——那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城乡车站——不少人好奇地打量我,我也只好当作没看见。还没开始打听去南禅寺该怎么坐车,就有好奇的司机来搭讪问我要去哪里。他好心地告诉我烧香要去五台山嘛,南禅寺,他说他没听说过。幸好我还知道南禅寺在李家庄,他说可以拉我去东冶镇,那里去李家庄的车应该多。

(一千二百年前的塑像 摄影:空游无依)
南禅寺在一个山坡上,寺院小得还不如财主家的宅院,那座大殿,虽然称之为“大”,但面积小得如同四合院的正房,不过才四柱三间(古建度量以“间”为单位,两根柱子为一间)。但是——跨过寺院门槛进来,一眼看到这座檐展平伸、木器古朴的小小大殿,我心微微震颤,皮肤上轻轻地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深呼吸,把尖叫的冲动压在喉咙里——这是同粉丝见到偶像时一模一样的肾上腺素反应。
南禅寺大殿是中国现存世上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没有之一。
唐代建筑的特点是“整齐而不呆板,华美而不纤巧,舒展而不张扬,古朴却富有活力”。南禅寺大殿建筑完整地诠释了这些观点。舒展深远的飞檐如同巨鸟张翅,欲飞还停。我唯心地感觉,它用一千年的时间,没有飞走,是在等我。虽然我并不是佛教徒,但习惯在遇到佛教建筑时,步行环绕三圈,即是一种尊敬,也是为了更多地亲近它们古朴之美。南禅寺外观朴实无华,一千多年前的木器暗红沉着,木构件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简洁实用的斗拱层层挑出,木椽行行,角梁深深,无任何雕琢痕迹,却无一处不熨贴。手指轻触窗上的直棂木,唐朝气质迢递传来。
南禅寺东西偏殿建筑为清代早期重建,现在看来也很古旧,但完全被大殿的光辉掩去。
大殿内部呈凹字形的低台座约占殿内一半面积,十七尊形态各异、表情生动的泥塑佛像左右展陈,吸引人们靠近,犹如面对平日闲话家常的亲友,毫无距离感。这些雄健圆润的塑像风格是唐代塑像风格的主流,无论艺术价值,还是历史价值,都非常高。
唐代的寺庙建筑,都经历过一场大劫难,那是公元842年左右唐会昌年间,唐武宗发起“会昌灭佛”运动,当时全国各地的寺院都被拆除。而南禅寺,因为太小,又地处偏僻,泯于民间,居然被忽略了,因而逃过此劫。静静的一隅,沉寂而安祥,穿过了一千多年的天灾人祸,从历史中安然走出来,直到上世纪50年代才被古建筑学者发现。专家据其建筑格局认为是唐代建筑,随后又在考察中发现大殿梁底有大唐建中三年(公元782年)重修的题记,因而坐实为唐代建筑,成为国宝。
小小的南禅寺大殿建筑凝炼而精准,如同一首唐五言绝句,言间意赅,境界为上,意韵高远,回味无穷。
佛光寺,一首叙事大诗 佛光寺是个传奇。
佛光寺自古就是名寺,多部古书中有记载。在“会昌佛难”中,佛光寺也被摧毁,但是,唐武宗死后,唐宣宗又重新信佛,佛光寺在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得以重建。虽说佛光寺也属于五台山寺庙,但它地处偏僻,不与五台山寺群相伍,因而在历代战火争斗中得以保存下来。

(壮美的斗拱 摄影:空游无依)
相比现在的佛教寺院,佛光寺东大殿算不上特别高大,貌似平常,但却被我国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称为“中国第一国宝”。乃是因为佛光寺东大殿是全国唯一一座殿堂级的唐代大木作,其殿宇面阔八柱七间,大约是南禅寺的三倍;屋顶是中国古建中高级别的庑殿顶,形制极其尊贵;而檐下斗拱的技巧运用纯熟,体现唐代大木作的结构精神,殿内还有多尊巨大的唐代原塑佛像,以及珍贵的唐代壁画、唐代题记。
每一篇涉及佛光寺的文章都会浓墨重彩地提到梁思成、林徽因。
上世纪30年代,中国古建筑学刚刚发轫,日本学者下了定论:中国唐代木结构建筑已经全部毁灭,要看唐构,必须去日本。1937年6月,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等人,秉持“中国仍有唐代木建筑留存”的信念,凭着稀少的线索——非常传奇的是梁先生居然是根据敦煌莫高窟一部叫做“五台山图”的古壁画——决意前往佛光寺探访。他们骑着骡子来到人迹罕至的豆村镇,当巍峨的佛光寺东大殿在夕阳映照下隐现,一行人顿时心绪澎湃,梁思成在当天的日记里说:“瞻仰大殿,咨叹惊喜”。虽然依据结构判断认定其为唐代建筑,但力求严谨,这些上世纪初的学者仍辛勤地钻爬在大殿的木架之间寻找落款,遍寻不遇,最后居然是借助林徽因的远视,于昏暗中瞧见“大唐大中”等题字,乃坐实佛光寺东大殿为唐代建筑。从此,“中国没有唐代木结构古建筑”的断言被破解。
我就是因为上面的故事开始对中国古建筑开始感兴趣的。大约是在2008年的早春,我和朋友们在山西自驾旅行,从繁峙县往南进入五台县,路上还搭了一位要去五台山的和尚。我们的一位朋友查看着地图自言自语:“离五台山还挺远,唔,这路边拐过去有一座佛光寺。”我一听佛光寺几乎要跳起来,脑袋撞到车顶,顾不得疼,抢过地图来看,并跟大伙儿商量一定要去一趟这个佛光寺,絮絮叨叨地讲这个寺的典故,差点没把他们烦死。
佛光寺早就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同时也作为景点开放,但实在是游人了了。寺院三面环山,东大殿在一个高台上,古木参天,树后的建筑东鳞西爪,完全没法从下面看清它的全貌。高台下有窑洞式的通道,从里面的台阶上去。一仰头,被巨大的斗拱震慑。
唐代是斗拱技术最高超的年代,即是美观又极为实用,自唐以降,斗拱渐渐缩水,到了清代,斗拱的实用价值几乎被妆饰作用所代替,细小繁丽,华而不实。而唐代的斗拱壮大雄奇,佛光寺东大殿这种大体量的建筑,斗拱几乎占据立面高度的三分之一强。斗拱是古建筑断代的重要依据。
绕着大殿转了三圈,由大门进去,已经黄昏,殿内光线幽暗,唐代古佛安然恬静,四周壁画有栏杆相隔,看不太清。抬头看殿顶勾心斗角的木构件繁杂如迷宫,想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这些前辈学者在迷宫中探索,思绪万千。

(圆润丰满的唐代风格 摄影:空游无依)
东大殿外一角有一座形制特别砖石古塔,乃是北魏年间的遗筑,比东大殿还早,是佛光寺中最古老的建筑,可怜当时我看到的古塔被人刷了一层白灰浆。大殿下面有文殊殿,为宋金时代古建,亦是非常珍贵,殿内宋代壁画,罗汉们神情各异,栩栩如生。
夕阳斜照,院中经幢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我隔着护栏细细打量,须弥座腰部斑驳的古浮雕清晰在目,丰腴圆润的歌舞天女形象是浓郁的盛唐风韵。
广仁王庙,盛唐的脚注 五龙庙在著名的芮城县永乐宫北偏西,二公里外。这是一次真正的寻访之旅,向北的公路在龙泉村外突然右拐东去,路旁有2路公交车的站牌。讯问乡民,沿乡间土路左拐向西进入龙泉村。柿树叶子已落尽,满树灿果,田亩大多已收获,一些地里还种着药用菊花,中条山在北边苍茫横亘。再问路,折向北,穿过龙泉村进入中龙泉村。村北沿突然高起一丈,是中条山坡面与平原的分野,高地下即是村庄人家,高地上只有两座古老的小屋子,被一圈破围墙圈住。我问一位正在自家门前挖沟的村民:“请问……这就是五龙庙吗?”他手不停锄,用嘴朝高台上一噜:“就是!”再不理会我,任我攀上高地,走进古老的院落。
五龙庙又称广仁王庙,实际上是一所小小的道观。院中仅有小小的单檐歇山顶主殿一座,对面则是个戏台。广仁王,可能是某位龙王爷的名字,乡村野祭,漫不可考。据说有五眼泉水溢出,所以又叫五龙庙,但我围着小庙转了一圈,哪里有泉水,恐怕早已涸了。
单从外形上看,似乎残破的戏台比主殿更加年代久远。但实际上戏台是清代所建,而五龙庙主殿,却是唐代的遗筑。
砖木结构的古代建筑,如果被证明是唐代的,那就是给它戴上了个光环。主殿前空地上“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是2001年才立上的。之所以五龙庙主殿看起来比它前面的戏台要新,是因为这座可怜的唐构在1958年遭受了破坏式保护,当地工匠土法上马,用新砖砌墙,直到1983年它还是中龙泉村小学的教室。幸好它的主要结构还没被破坏,有明显的唐代建筑风格。在五龙庙正殿墙上嵌有唐碑两通。一为《广仁王龙泉记》,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所立,可能广仁王庙之名,也来源以此。此碑记载了县令于公凿引龙泉之水灌溉农田的事迹;另一碑为《龙泉记》,唐文宗大和六年(832年)所立,记载了扩建修葺五龙庙始末。(我离开芮城后一个月,听说五龙庙一块唐碑被窃,空余忿怒。又过了半月,听说当地警方已破案,碑已收回,现藏于博物馆。)
虽然无人管理,但小小的主殿大门紧锁,无法进入,从窗缝看进去,屋里空空荡荡,光线昏暗,看不太清细节,有一块芮城县博物馆制作的五龙庙介绍牌,书法很不错。另有一块五龙庙文物管理所的单位木牌,在墙角布满灰尘。

(现存唐代建筑不过是那时的小品 摄影:空游无依)
返程路上,回头透过灿烂的柿子树再看一眼高台上的五龙庙,它被它前面的清代戏台遮掉了一半。背景则是苍茫高大的中条山脉,它小得就像一篇巨作的脚注,被时间的蠹鱼蛀伤了。
民间古风天台庵 王曲村在潞城市辛安村的北边,实际上属于平顺县,这里浊漳河由西北往东南流向。从辛安村沿河水北行上溯,行四、五公里,河东岸几百米外就是王曲村。
还未进村,我就透过车窗极尽目力巡睃这个小小的普通村庄,仿佛有灵光一闪,同伴问我要不要停车向路人打听一下天台庵的位置?我说不用了,岔口向右拐就行——有谁在冥冥中给我指路?
还在村口,就听见村里锁呐声响彻云霄,村中央小广场上人群涌动,村礼堂前临时舞台上,一个民乐团正在忘情投入地演奏,不少披麻带孝的人神情轻松地与人寒暄、握手、发烟。原来村里某户人家正在举行丧礼,看来已近尾声,大家表情都很轻松,完全没有悲伤的样子。
问一位村民天台庵在哪里,他用夹着烟的手一指:“喏,就在那后头。”小巷子,高台上围起一个院落,台阶之上院门铁将军把锁,门上用粉笔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正要打电话,天台庵的文保员就出现了:“你们要看天台庵?”
我终于感觉到了“如愿以偿”——当天台庵实实在在地于我眼前呈现,仿佛就是时光本尊,苍桑与沉静同在,岁月之美深刻入心灵。天台庵,世间仅存四座的中土大唐大木作之一,斗拱支撑雄壮高大的屋顶几乎占据了整座屋高的一半,木器拙朴古奥,本无一处修饰,无一处多余,檐展深远斜出微翘如鹰翅全展,明明沉稳敦实而又似乎轻盈欲飞。千数百年的历史,唐之后世不知何朝何代有人担心殿宇毁损,为其四檐角处加了四根撑柱,殿内亦是本无用柱,也为其添加了四根撑柱。天台庵并无确切的年代纪录,而是古建学者依据其建制浓郁的唐代风格断定其为晚唐建筑。
临走之前,文管员特别让我们留意古殿大门,他说这两扇门板是用一整块木料制成,双门合上,纹理相连。他说这木门,也是唐代原物延用至今。
那么推开这扇门,能不能穿越时空回到唐朝?
断句残篇的索隐 实际上还有一种说法,唐代木结构遗筑不止这四件,还有两件“半座”的唐构,它们是河北省正定开元寺钟楼和甘肃省敦煌莫高窟196窟窟檐。前者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被梁思成发现,看到它时,钟楼的顶部已经完全坍毁,当时被用作警察局的一个岗亭,现在已经完整修复,所以算是“半座”;莫高窟196窟窟檐是洞窟建筑的外沿部分,所以也算是“半座”。
现代有人考据出山西泽州青莲寺藏经阁和山西长子县布村玉皇庙前殿也是唐代木构(又是山西)。但在行业内争议颇大。
(文字作者:空游无依)

路过唐朝的门口 摄影:空游无依

王曲村的小朋友,我们都是唐朝的后裔 摄影:空游无依

佛光寺侧有北魏年间的古塔 摄影:空游无依

佛光寺内唐代壁画 摄影:佚名

佛光寺文殊殿内的金代壁画 摄影:空游无依

偏远的小村,千年古寺外的详和 摄影:空游无依

风雨侵蚀的唐碑 摄影:空游无依

孤独 摄影:空游无依

千年映照下的传承与守卫 摄影:空游无依

五龙庙院里与唐代建筑相对的清代戏台 摄影:空游无依

南禅寺的偏殿为明清建筑 摄影:空游无依

佛光寺内的唐塑像 摄影:佚名

南禅寺大殿里的唐代儿童 摄影: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