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会 在沉默的工厂里沉默的人群中,寻找有温度有力量的声音,它来源于内心,是我,是他,是你…… 我们将自己一再缩紧,像一群茧 用命换钱的搬运工 烈日下,一群蚂蚁 搬动着一颗颗巨大的土坷垃 没有口罩、手套,更没有防尘罩 他们用赤裸的双手在泥灰里扒着 一些遗留的谷粒 扬起的烟尘覆盖了 他们的头发、眼晴和模样 将他们涂成一团模糊的灰色 可是他们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 他们不知道吃下的尘土 正在一点点吞噬血液里的鲜红 甚至没有意识到 他们抓紧的一粒米饭 是用命去换来的 流血的手指 我们用它抓紧一个馒头 抓紧头顶隙缝里透出的一线光芒 甚至要抓紧那一丛荆棘 鲜血淋淋就是我们面对的生活 如果有所期望,就是 那些在流水线上流失的温度 散落后能燃起明亮的星火 冲出胸膛的呐喊 能在嘈杂的车间里发出回音 让它颤栗 我们在泪水中 洁净自己 到达工业城的公交车 每天的梦都要从固定的刻度上醒来 很多美好的小花苞还挂在清晨的鸟鸣里 我们习惯了抹去这些细枝末节 换上另一副准备迎战的面孔 生活里各自的不幸和泪水都已藏匿 此刻,只有等待的平静 我们等待车间淹没过来的轰鸣 等待肩上的重量 等待机器快速的抽打 急促的呼吸 路边的石头 一阵风将我们 从土地上吹了起来 落在异乡的机器上,流水线上 被噪音、机油、红黑胶、铅粉、铁锈浸泡着 被抽打,拧紧,钉牢 我们飞快的旋转着 将乡音,呐喊,眼泪的温度甩出去 直到再也挤压不出一粒汗水 坚硬成一块石头 被丢弃在路边 就算回到地里也种不出庄稼 不断堆积在路边的石头 互相挨着,冷贴着冷 果实 这个秋天,农夫穿过他的稻田 干瘪的果实低头哑默 像一群犯错的孩子 它们的体内没有证人 只有汗水是必须走一遍的过程 我们被赶进这个时代编制的笼子里 吞下尘屑和噪音,咽下流水线上 被机器鞭打的疼痛和尖叫 我们必须找回断裂的手指 流失的温度和骨骼里的一些回声 以及头顶隙缝里的一些公平和正义 回到泪水最初的洁净里 工厂外,秋风中的夕阳 悬挂在苍老的枝桠 像这个嚣叫的时代种下的一枚苦果 随着凉风慢慢滑入 我们的体内 指纹机 每天它都要复核我们的身份 昨天种下的肋骨,是否还在支撑我们的身体 经过深夜的梦境是否又长出新的枝桠 疼痛的脊梁是否保持弯下的卑微 布满伤疤的手指是否有生锈的迹象 落满尘埃和噪音的灵魂 是否还在服从机器的追赶与鞭打 它都要核对一遍,拷问一遍 直到完全吻合 用冰冷的大手将我们塞进模子里 刻印、重复 我们将自己一再缩紧 像一群茧,集体沉默 疑问 秋风吹走了枝桠间的青丝 并没有露出成熟的果实 一片叶子否定另一片叶子 它们像一个个问号,在风中互相追问 飘落,堆积 像一块块石头,击打 这个城市秋天的心脏 那些工厂,收割了一根根指头、手臂后 收起张牙舞爪的翅膀 吐丝,结茧。没了声息 一次次鲜血的火光记住了什么 不夜的城市再次奏响磨损了的嘴唇 向往收获的人,开始赞美 如果火光燃烧时 能教我们正确的记忆,多好! 可是泪水选择失忆,暗哑,被溶解 那些空出的瘦弱的细枝 像一根根针尖,插在心间 工地上的父亲 目不识丁的父亲 一直被生活的狼群不停驱逐 大地上的土地那么宽广 他却仍只能在建筑工地之间徘徊 也许他只顾着朝前奔跑 也许前方有他眷恋的一小片丛林 一只生锈的铁钉猛地扎进了他的脚掌 生活的核多么坚硬 刺入父亲衰老的身体 我想象那些狼群经过父亲的身体 将他击倒的瞬间 掏空他对那片森林所有的想象 父亲点着一支烟 就像举起火把 拔出一段梦呓中的黑暗 他需要一段轻柔的回忆 压住奋力挣脱的 呐喊和泪水 贫穷这把刀子 多少回,渔船上的父亲 将压在寒风中的头颅,一低再低 无数个寒夜,这把彻骨的刀子 逼迫着脊梁弯下去,而倒在地上的影子 偷偷摘取了,云霞里的一朵火花 天空的雷霆,打落了所有的黎明 一定是春天太远了,一定是他太累了 他的眼泪是软的,自尊也是软的 让他一下子变得更老了 衰老,让他幻想身体里的白昼 而风越磨越利,一棵枯草脆弱,不能自己 雪花的白,仍加深着人间的寒冷 贫穷这把刀子,让他无法 将身上的老骨头,站直 这些年 这些年我还不如 菜园里的稻草人、麻雀 它们曾围绕在母亲的生活细节里 一天中总有那么一刻落在她的视线里 知道母亲的腰弯下时越来越沉的缓慢 这些年我还不如 家乡湖岸的芦苇、候鸟 它们曾陪父亲共担了一场场风雨 目睹风雨吹打时的猛烈和狂躁 知道空气中扑面而来的冷暖 这些年我甚至不如 屋前的那一棵老樟树 它为父母休息的片刻撑起一片浓荫 阻挡了一些沉重的雨水 知道他们头顶的那一片天空…… 1984年12月出生。湖北阳新人。文字散见《星星》《诗选刊》《西北军事文学》《佛山文艺》等杂志报刊,由潮诗丛出版诗集一部。 寻找人群中的声音 从刚出校门到现在十几年了,辗转了几座城市,也换了好几份工作,似乎一直在寻找,却总也找不到一份可以安定内心的工作。以至近年来家人都说我,什么工作都坚持不了,没有一份工作是可以做得长久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面试时,公司的领导一看我的简历也是摇头。每当这个时刻,我不得不自卑地低下头,苦恼、迷茫、伤感夹杂着疼痛在心里翻腾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在反省自己,自己寻找的倒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安定地工作、生活。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自己寻找的是光辉的两个字——理想,我想写最好最美的诗歌,它能承载我的血肉和灵魂。事实上我只说对了一半,诗歌一直在记录我一路走来的打工生活和所思所想,它代替沉默的身体发出了声音,代表我自己,也代替众多打工者记录了打工生活。我们不是操作的机器,不是劳役沉默的牛羊,我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我们会说话,可以表达内心的情感及喜怒哀乐,但是冰冷的流水线剥夺这些权利。 这也是我一直不能忍受的原因,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沉默,我想呐喊,需要发泄的号啕大哭。但是我不能直接这样做,别人会认为我是不正常的神经病。我只能在纸上在诗歌里宣泄。但是工作的忙碌,家庭和孩子占去了所有的时间,有时候真的累得连写字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有。这样的状态一长,找不到倾泄的对象,感觉自己如同行尸走肉,生活没有意义,那种灵与肉撕裂的感觉,接近发疯的边缘。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广东偏僻小县的一个电池厂,是学校送我们去的。一同去的有十几个同学,都是流水线的操作工,这和我们职校里学的电脑专业没有半毛钱关系。男同学大都是组装,女同学大部分是包电池板。南方的天气四季不分明,天气非常炎热,但是我们还得戴上帽子、手套、袖套和厚口罩。手套得戴两双,一双塑料,一双棉布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手上飞快地包着电池板,头上的汗一直像溪水般往下流。既管这样,铅粉还是无处不在,一天下来,我们头发上衣服上到处是混着汗和铅粉的污渍,都站得腰酸背痛。我们却顾不了这些,被机台和前面工序的人逼得没有片刻休息,更没有说话和思想的时间。放眼看去,庞大的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都在低头默默地承受着机器的鞭打,呼吸着厚重的铅粉,都整齐一致。常看到和听到体质弱的操作工,站着、手动着,就突然晕倒了下去,没有声响。他们都是过于紧张、劳累,和太闷热,休息片刻就会恢复过来,也有需要请假的。很多人怕热,就脱掉口罩手套,很多人因此烫伤、铅超标。这相对于制造车间,我们还是好很多。制造车间像一个神秘的岛屿,我们都禁止进入,常听闻有人绞掉手臂,压破手指,骇人听闻。后来的几个工厂,我间接或直接地目睹了很多工伤,程度不同,但受伤的心灵都一样。心悸之余,倍感生命之渺小脆弱及无奈,没有人为他们争取工伤费,没有人为他们打抱不平。性格老实温和的我,也慢慢有了愤青的品格。 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很多同学都受不了回家了。但我坚持了下来,我不想回去,回去也没好地方可去。在这之前,我在餐馆里洗过碗和猪内脏,那个油臭的味道一辈子也不会忘。那时在我看来,打工好过洗碗。其实它们都差不多,脏累不受人尊重。也许正是这样的劳累压抑,它激发了身体里的反抗意识,我总想说点什么,总想记录下什么,想呼喊,想发泄。我便本能地拿起了笔和纸,因为在学校时就喜欢文科,喜欢写写画画。上班时我把想到的诗句记在脑海里,下班时便把它们写在纸上。它们代替我说出了心底的话,不愿沉默的声音。写完以后,我心里都会舒服不少。这样,异乡的日子才不似生活在地狱中。 也许是勤奋老实,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做了统计。也通过自考完成了大学梦。境遇比以前好了一点。但每一份工作的性质,我从来都没有远离流水线的现场。我没有亲自在流水线上操作,但我每天的工作都围着他们,记录他们的劳作。用数字的方式记录他们一天的劳动结果。如果细心,就可发现他们今天的身体状况是否良好,是否有心事烦扰,甚至是家里发生的突发事件。这些都体现在数字上,报表上。从这点来看,我更像一个观察者。观察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喜怒哀乐,感受和体验他们的悲喜。他们日出晚归的劳累、所受的冷眼排斥,以及所受的责骂、工伤,我都感同身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选择沉默,而我用诗歌记录下那些疼痛和挣扎,以及美好的向住。用诗歌发出了声音。 这也许才是我一直想寻找的东西,在沉默的工厂里沉默的人群中,寻找有温度有力量的声音,它来源于内心,是我,是他,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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