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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正成:怀素的禅与狂草(节选自《张旭怀素论》)

 采真堂 2016-01-22

怀素的禅与狂草


刘正成





1、以狂继颠:从悲喜双用到悲喜双遣

正如对张旭《古诗四帖》的争议一样,虽有其《怀素自叙帖》真伪之激辩,但无一人否定怀素其人其书的历史存在。朱关田据《一统志》记载,唐代同时代人歌颂怀素的诗歌有三十七首之多。这些诗歌的作者如李白、卢象、张谓、任华、苏涣、戴叔伦、钱起等诸人,均是亲见怀素作书欣然命笔而颂之者,这是中国书法史上任何一个书家所未有的辉煌记录。但几乎是怀素同时代人的韩愈在他前述著名的《送高闲上人序》中,一方面对张旭草书的极力赞颂外,另一方面却对僧侣书法家的审美本质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站在儒家“文以载道”的道德立场教训高闲时说,为书要“有道”,“利害必明”,在这种社会伦理价值观的刺激下,必有不平之心郁积之久而后发之激情,才能“一决于书”,写出张旭那种充满激情的狂草来。用今天的话来说,艺术是表现人生和现世的,如果视人生为虚幻,心如枯井死灰,就不可能创作出真艺术来!他置问高闲: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49)

韩愈曾向唐宪宗上《谏迎佛骨表》而贬潮州,因此对高闲这样“泊与淡相遭”、“一死生”而排斥世俗情感的僧侣狂草表示极大的怀疑:你是不是有“浮屠人善幻”的“技能”,企图施行一种炫技的表演呢?一般人都认为怀素是传承了张旭,韩愈的观点认为僧人书法在精神上是与张旭相背驰的,因此做了彻底的否定。

熊秉明引用刘熙载《艺概》“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之说对韩愈的立场提出了批评。熊秉明对“书法和禅”的关系进行了回顾与阐述,认为 “基于佛家的世界观,也仍然可以创造出一种艺术来”。然而,他也对刘熙载关于“怀素似庄子说”表示了不同看法。《艺概》云:“或问:颜鲁公书何似?曰:似司马迁。怀素书何似?曰:似庄子。”熊秉明认为此说“并不甚切当”,“怀素的冷峭非庄子的格调” (50)。我认为韩愈、熊秉明关于怀素狂草审美本质与风格分野的上述不同看法,均有合理之处。但是,如果对怀素个体生命所处的复杂的社会生态环境作进一步考察,对怀素的看法也许会在某一个契合点上统一起来。




朱关田考证怀素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这一年颜真卿29岁,陆羽5岁。他卒于唐德宗贞元末年,年六十余。字藏真,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因为《怀素自叙》中称“从父”钱起的外甥,故认定其俗姓钱。陆羽《僧怀素传》(51)中称:“怀素伯祖,惠融禅师也,先时学欧阳询书,世莫能辨,至是乡中呼为大钱师小钱师。”又称:“乃师金吾兵曹钱塘邬彤,授其笔法。邬亦刘氏之出,与怀素为群从中表兄弟。”这就是说其母家姓刘。怀素为何出家无考,《怀素自叙》称“幼而事佛”,无纸而用蕉叶作书证明他家世贫穷,故《僧怀素传》称其“贫无纸可书”。朱关田称,怀素住锡零陵,或客居长沙,两地皆是禅宗南岳怀让(六七七--七四四)和青原行思(?--七四O)两派活动地区,因颜真卿服膺行思,曾参拜其双泉灵迹,因之他接见怀素有这种宗派关系,认定“怀素大抵以出于青原为近是”(52),这种猜测不无道理。六祖惠能大师门下有五位杰出弟子,乃“一花五叶”,即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荷泽神会、南阳慧忠、永嘉玄觉,形成禅宗五大派。其中,以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为门派最大影响最深者,且一在江西,一在湖南,正是惠融、怀素住钖和云游的区域。青原行思约生于唐高宗咸亨元年——咸亨四年(六七O-六七三),卒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或二十九年(七三八-七四一),俗姓刘,其远祖为西汉长沙定王刘发(或楚元王刘交)。据称怀素三岁被母亲刘氏送入城东绿天庵,他是否见过青原行思不得而知,但宝应元年(七六二)南游广州,曾被批评去巴结徐浩,是否去曲江曹溪宝林寺去参拜六祖惠能的祖庭之故呢?探讨怀素的宗教渊源,目的在于了解这个饮酒吃肉的狂僧习性。怀素手迹《食鱼帖》称:


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不便。故久病不能多书异疏还报。诸君欲兴善之会,当得扶赢也。

《怀素自叙帖》载钱起诗云“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讲的是破戒饮酒。此帖应该是怀素破戒食肉的可靠记录,这种行为是与禅宗南派的教旨不相悖的。青原行思从吉州去广州曹溪参礼六祖惠能。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来?”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师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祖深器之。传说惠能不识字,这则禅宗公案讲行思不读佛经而深谙惠能“不着文字”尽得风流的真缔。更有胜者,则呵佛骂祖了。熊秉明在讨论“书法和禅” (53)时引《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义玄所云:

逄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这种“透脱自在”,就是怀素所追求的“醉里得真如”的狂僧境界!怀素作为不守戒律的狂僧并非一种传说,而是当时社会文化环境的常态。所谓禅宗初祖为达摩,六祖乃惠能,余英时把惠能称为“入门转世”的“新禅宗”。他在《中国文化通释》中,把新禅宗看成唐、宋时代君与士“同治天下”的“唐宋变革论”的先导,并将它称为中国思想史的四次突破之一。(54)盛唐时代精神世界的巨变,从武则天以自家面貌雕塑龙门石窟卢舍那佛像的佛教人间化改革,及其广开进士科取士与民“共治天下”的政治改革,与惠能“新禅学”所谛造的佛教儒学化运动,均是有其深刻的内在联系的。从这种文化人类学观念着眼,狂僧怀素与张旭、李白等盛唐文化精英一样,都是这个时代的文化领域的“当代英雄”!这个思想变迁的重大突破,一直延续到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朱熹等的被禅宗思想改造的宋代理学时代。


余英时在提出“新禅宗”概念时,也提了一个“新道教”概念,但他的重点在谈宋代全真教,他认为这种民间道教在制度上借助了佛教的丛林法规,推动道教的“入世”。(55)其实,道教为汉、唐两朝的帝王推崇,已吸收了儒教的道德理念,“以出世心做入世事”已成为“士”阶层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社会伦理观,与道家“无为与无不为”的理念互相融合,是与贺知章、张旭、李白这些民间道教理念浓厚的士人的伦理价值观相符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主态,正是盛唐时代的社会政治结构改变的复杂状态,以及民间士人获得更多政治权利后的精神投射。刘熙载所谓“怀素书似庄子”是可以从“三教合一”的文化生态中去得到诠释。怀素作为一个生话于民间的禅僧,他的游走江湖、拜会名士、结交王公,饮酒食肉而挥毫作书,博取赞誉与歌颂,并夸耀于他的《怀素自叙》,不仅符合盛唐时代的社会形态,也使他的人格形象丰富多彩起来。书法创作的审美本质与所呈现的风格特征,并不与某种宗教的抽象概念能完全对号入座,在怀素的人和作品中可以看到盛、中唐时代复杂的精神与社会文化反射。陆羽云:“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56)这个“万缘”不仅是万种禅机,也是一种天人感应而中得心源的齐物论。贞元九年(七九三),怀素为道教尊奉的东陵圣母如何得道成仙所书的《圣母帖》,亦可见其当时宗教融合在怀素身上的体观。朱长文《续书断-妙品》引颜真卿之说云:“昔张长史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为之也,仆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孰为不可耶?”(57)从张旭的“悲喜双用”的“颠”,到怀素的“悲善双遣”的“狂”可以说是一种宗教思想对人间情怀的超越,也可以说是一种对现世伦理与人间情怀的回避。韩愈站在后一种立场对高闲的批评是适用于怀素的,刘熙载站在前一种立场却是对怀素的赞扬与解脱。


2、《怀素自叙》:从古钗脚、屋漏痕到夏云奇峰

《怀素自叙帖》是中国书画收藏史上最为流传有序的国宝,又是争议最多最为激烈的文物。迄今为止,考证鉴察最为全面精细的首推台北傅申,经过多年的考鉴推论,他的最后结论是:故宫本、日本残卷本、契兰堂本均是同源的三件“映写本”(58),即同一原本的“映写”品,而 “映写”者是北宋苏舜钦或其后人苏沂。尽管无锡穆棣以南唐和苏舜钦五印皆真说持真迹论激烈反对,何传馨用现代科技摄影证明《怀素自叙帖》本帖非苏舜钦时代物,但傅申的结论仍是目前各种结论的最大公约数。就傅申的结论来看,可以确定三件争议最少的事:一、唐代确有书法家怀素其人;二、故宫本《怀素自叙帖》书写年代的下限是北宋;三、《怀素自叙帖》是“写”出来而非摹出来的。尽管《怀素自叙帖》的真伪之辩还会继续,但有一个结论在艺术史立场上是无可争议的:除非苏舜钦、苏沂们就是怀素,北宋以前无一人之书法与此帖同,北宋和北宋以后亦无一人书法与此帖同,《怀素自叙帖》是中国书法史上空前绝后的狂草珍品。朱关田查证《一统志》有三十七首同时代人赠送怀素的诗歌,如果《怀素自叙帖》非李白、颜真卿、徐浩、钱起、戴叔伦等数十人所共同见证过的怀素所书,那么此“怀素”根本就不存在!

故宫本《怀素自叙帖》自署完成于长安、洛阳之行后的大历十二年(七七七),我们以此为中心点,罗列怀素前此和后此的重要作品,亦可观察出他书法风格形成、发展的轨迹,从而论定其风格价值。

怀素生于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因《怀素小草千字文》书于贞元十五年(七五五),时署“时六十有三”;怀素三岁入零陵绿天庵,十岁出家,故《怀素自叙帖》有“幼而事佛”句,其时从惠融禅师学欧阳询书法,吏部尚书韦涉见而赏之;干元二年(七五O)后,怀素十五岁左右,师邬彤得张长史笔法,书《大草千字文》,被路过零陵的李白作《草书歌行》赞之,故称为“少年上人号怀素”;宝应初年(七六二)怀素二十五岁,为了学有门户,遂访名师,自零陵出游,历衡阳,走广州,客居潭州,然后经岳州入长安,故有江潭一路所遇名士李白、卢象、张谓、任华、苏涣、戴叔伦、钱起等诸人歌行称颂之成《歌行集》;大历七年(七七二),怀素三十五岁,与在洛阳待命之颜真卿相遇,与论书,颜真卿为其草书《歌行集》作《怀素上人草书歌序》,故怀素《藏真帖》有“故近于洛下,偶逢颜尚书真卿”,且《序》有“今礼部侍郎张公谓”、“故吏部尚书韦公涉”之称;大历十二年(七七七)怀素四十岁,书《怀素自叙帖》,是年颜真卿升任刑部尚书,故有“颜刑部”之称,这期间有《苦笋帖》、《律公帖》;建中三年(七八二)怀素四十五岁,陆羽撰《僧怀素传》,因颜真卿升任太子太师之后的贞元初年,故有“颜太师真卿”之称;贞元九年(七九三)怀素五十六岁,书《圣母帖》;贞元十五年(七九九),怀素六十三岁,书《怀素小草千字文》,自署“时六十有三”;贞元末年(七九九--八O五),怀素六十余岁卒,因《怀素小草千字文》自署“贞元十五年”故是卒年上限,这期间居于零陵乡里,有《论书帖》、《食鱼帖》等。




就此对怀素一生书法分出风格阶段:大历七年(七七二)二十五岁以前,是怀素书法的积累和发展期,其特征是从学欧阳询转而学张旭狂草,重视点画的力量内凝和自然变化,代表作是《大草千字文》;大历十二年(七七七)四十岁前后,是怀素书法的成熟期和巅峰期,其特征是形成自己用笔疾速、结构多变的狂草风格,代表作是《怀素自叙岾》;贞元九年(七九三)五十六岁以后,是怀素书法的复归期,其特征是由狂草复归二王用笔高古、结构简略的小草,其代表作是《小草千字文》。



陆羽于建中三年所作《僧怀素传》时,颜真卿、怀素或许都阅读过,并载入《全唐文》,其记录怀素身世和书法积累与创变过程最为可信。从形式风格递进的角度观察,影响怀素一生书法观念的主要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启蒙老师惠融,第二个是邬彤,第三个是颜真卿。惠融禅师教怀素学习欧阳询,这是初唐古典主义传承的题中应有之义。虽然没有传下来怀素学欧阳询模式的作品,但欧体重结构,字形取竖式,点画瘦硬,是植于怀素的“基因”。邬彤传授给怀素的是“古钗脚”,即重点画力量的内凝。《僧怀素传》记录邬彤与怀素的一次重要对话:

至中夕而谓怀素曰:“草书古势多矣,惟太宗以献之书如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不置枝叶。张旭长史又尝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凡草圣尽如此。”怀素不复应对,连叫数声曰:“得之矣!”(59)

邬彤所说的“献之书如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不置枝叶”,所传的显然是王献之的连绵大草书,其主要特征是“瘦硬”。至于“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是讲述张旭狂草中的“奇怪”笔法,和这种笔法所产生的具有张力的点画意象。世传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即是张旭笔法的演绎。邬彤传授张旭之法是草书要创造的一种如诗如画的境界,可以说完全改变了惠融禅师所传的欧阳询的结字法度,让怀素有一种禅悟般的思想解放。可以说,没有邬彤所传的张旭“奇怪”之法,怀素不可能从欧阳询走向“草圣”。怀素追随邬彤一年多时间,临别时,邬彤说:“万里之别,无以为赠,吾有一宝,割而相与。”赠送了他多年珍藏和学习的王羲之《恶溪》帖和王献之《骚》、《劳》二帖。在送怀素上路时,还教以笔法。云:

及临路,草书竖牵似古钗脚,勉旃。

这个竖笔长画具有弹性的“古钗脚”法,又称为“折钗股”,是邬彤学习张旭点画充满弹性力量的形象生动的心得体会,他郑重地传授给爱徒,并以此勉励他。王献之《骚》、《劳》二帖虽然已经失传于今,但可以想象王献之法正是张旭风格创变的来源和基础。可以说,没有邬彤所传授的这些技法,怀素仅仅练书“芭蕉万余株”,用“盘板皆穿”苦功夫“不由户而出”,是无法创作出《怀素大草千字文》这种充满曲折如古钗劲铁般力量的大草来。邬彤带领他不仅走出了初唐法度的窠臼,而且步入了张旭的盛唐狂草新风的创造园地。所以,我认为《大草千字文》是怀素早期书法的代表作,是怀素狂草后来得以蜕变的基础。
尽管怀素遍访徐浩等当代书巧巨匠,又有李白、钱起、戴叔伦等当代文豪过从往还以诗颂书,但对其书法观念影响最大的还是颜真卿。陆羽记载得很清楚:

晚岁,颜太师真卿以怀素为同学邬兵曹弟子,问之曰:“夫草书于师授之外,须自得之。张长史观孤蓬、惊沙之外,见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未知邬兵曹有之乎?”
怀素对曰:“似古钗脚,为草书竖牵之极。”
颜公于是倘佯而笑,经数月不言其书。怀素又辞之去,颜公曰:“师竖牵学古钗脚,何如屋漏痕?”
素抱颜公脚,唱叹久之。颜公徐问之曰:“师亦有自得之乎?”
对曰:“贫道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又无壁拆之路,一一自然。
颜公曰:“噫!草书之渊妙,代不绝人,可谓闻所未闻之旨也!(60)


前述大历七年怀素三十五岁,在洛阳见到颜真卿与论书,颜真卿与邬彤同是张旭弟子,所以颜真卿先问他:邬彤是不是向你传授了张旭之法,除了“长史观孤蓬、惊沙之外,见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怀素说不仅传了张旭之法,还传了他自己的“似古钗脚,为草书竖牵之极”的秘诀!颜真卿显然对邬彤的“秘诀”不以为然,“于是倘佯而笑,经数月不言其书。”他让怀素自已去参悟,等到怀素辞别他时,他才当头棒喝似地向他传授了“屋漏痕”之法。所谓“屋漏痕”,即是竖画牵引下行时,不仅要有“古钗脚”似的力量和弹性,还要自然而不圆滑。颜真卿这种“屋漏痕”笔法,在他的《祭侄文稿》中把深沉、雄浑、不造作卖弄体现得酣畅淋漓。当今流行用视觉效果把歌唱中的发声比作“声线”,认为具有“磁性”的“声线”最美。如果把书法点画行笔的轨迹比作唱歌中婉转千回的“声线”,就要求行笔的轨迹不油滑而自然运行具有强烈的“磁性”。比较《祭侄文稿》与王羲之《兰亭序》的最大不同处,不在字的结构处,而就在这刻画点画的笔法中,这种“屋漏痕”的笔法是颜真卿对书法形式技法发展的最大贡献。

但是,颜真卿并不是像邬彤那样把自己的某种创作经验传如“屋漏痕”笔法授给怀素,让怀素去照本宣科,而是把问题聚焦在怀素是否“有自得之乎”!在颜真卿循循善诱的启发之下,怀素自省出了“夏云奇峰”的心得。这“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又无壁拆之路,一一自然”,讲的不是笔法,而是狂草书法作品谋篇布白的视觉结构。孙过庭《书谱》云:“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这“夏云奇峰”讲的就是“使转”,这是狂草的“形质”问题,是狂草作品的核心命题。如果说《怀素自叙帖》的最大艺术特点,或者说他在孙过庭、张旭草书之后的最大贡献,就是其奇形异态、变化莫测的作品章法! 在长卷作品中,他把视觉空间节奏变化夸张到极点:有时字与字密集,一行六、七个字,有时一行才二、三字,甚至于一、二字如“戴公”者。这种布白上“夏云奇峰”般的疏密变化,正是一千多年后由邓石如总结出的“计白当点”的书法作品章法的美学实践!《怀素自叙帖》以其自己的艺术创造,阐释了书法作品不是局限于单字审美,不只是观察有点画轨迹的黑处,而要观察点画与点画、单字与单字之间的空白处,即作品的视觉空间关系。《老子》云:

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常无,欲以观其眇;常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眇之门。(61)

书画点画在作品视觉空间中的“无”与“有”,是具有同等审美价值的。因此,不仅要从“有”中去观察体会“道”的端倪;而且要从“无”中去观察领悟“道”的奥妙。无与有这两者,来源相同而名称相异,都可以称之为玄妙、深远。“玄”字本意,就是变化。老子讲的“玄之又玄”,即指无穷的变化,是宇宙天地万物一切奥妙变化的总门。这种作品平面空间视觉变化的奥妙原理,就如“夏云奇峰”般“无常势”的形象演绎。所谓“势”,是讲视觉所感知的狂草作品中的“力”与“姿态”。可以说,怀素在《怀素自叙帖》中编辑诗人们描绘他的狂草书法审美形象所归纳的“形似”、“机格”、“疾速”、“愚劣”等几种视觉形式创造机理时,都是围绕着这个“无常势”的核心美学观念而展开的。怀素这种“自得之”的创作心得,便颜真卿无比惊讶地叹息道:“可谓闻所未闻之旨也!”颜真卿对怀素“夏云奇峰”的“自得之论”给予了充分肯定,也点悟了怀素,于是几年之后禅僧怀素有了他空前绝后的煌煌巨著《怀素自叙帖》狂草长卷,并成就了中国书法史上至今无人逾越的艺术高峰之一。陆羽的《僧怀素传》,实际上是迄今最重要的《怀素艺术论》,它为我们指示了《怀素自叙帖》的审美法门。

苏东坡罕有草书作品,一生更未作狂草书,曾对怀素狂草执有偏见。他有《跋怀素帖》一文,显然并非怀素真迹,故评之云:“怀素书极不佳,用笔意趣乃似周越之险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尧夫不能辨,亦可怪矣!”(62)作为北宋时代的草书大家黄庭坚却与东坡持论有异,他在眉州石扬休家得见蜀本《怀素自叙帖》后大开眼界,一摒周越草书之俗套,反复临摹而得怀素其法,故在《跋此君轩诗》中颇为自得地说:

古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唯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62)


黄庭坚在这里的自信及其历史价值观,也充分体现出他对怀素狂草的深刻认识与理解,从而成为张旭、怀素狂草的成功继承者,为宋代狂草书法树立了一个新的里程碑。

朱关田对《怀素自叙帖》持赝品论,并秉承苏轼之说认为怀素狂草是一种适应“俗客”的“卖弄”,因此颇为推重《论书帖》、《苦笋帖》和《食鱼帖》,认为这些作品“堪近禅心,不愧为其晚期书法之代表作”。 (64)虽然对《怀素自叙帖》赝品论各据其理在此不予置评,但我对他关于怀素晚期代表作举例是同意的,只是认为《苦笋帖》根据文献内容及笔姿特征,应归入中年之作,即与《怀素自叙帖》为同一时期作品。而这一时期更为宏大的代表作应该是《小草千字文》,它是怀素草书的另一种新境界。怀素晚年所作这种小草书,除了其追求的作品趣味与自己的狂草有异之外,也与孙过庭《书谱》所标榜的初唐二王古法大异其趣。《小草千字文》决不有意突出章草中的“蚕头”、“燕尾”笔法,而纯用少提按的中锋作书,以达到“书贵瘦硬方通神”的审美境界(65)。自然,这种颇有闲适意趣的小草书创作,也与他的身体状态不适合经常醉酒兴发而颠狂作书有很大关系。

怀素约于大历十二年至贞元六年(777—790)作《律公帖》云:“贫道频患脚气,异常忧闷也,常服三黄汤,诸风疾兼心中,常如刀刺,乃可处方数服,不然客舍非常之忧耳。律公能抬步求贫道颠草,斯乃好事也。卒复,不尽垂悉,沙门怀素白。”律公亲自登门于客舍求怀素“颠草”,怀素对这种倾慕他的“颠草”称之为“好事”,是颇以为知音的。酒,可以看作张旭、李白、杜甫、怀素这种天才人物文艺创作的“兴奋剂”,因严重的风症所困,不能接受放量畅饮酒这种对病体的刺激,以达到颠狂状态因而无法应命。四年之后,怀素又有《论书帖》谈到因病而无法“颠逸”作狂草书之事。帖云:“藏真自风废,近来已四岁,近蒙薄减,亦为其颠逸,全胜往年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自不知耳!” 这种因酒食无拘束,生活极不规律所造成的“风废”之症,困扰着怀素晚年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加之家乡生活的清冷,难以激发他精神的亢奋状态,其难于多作狂草是可想而知的。这一点,并非如朱关田所说“仅视作‘经禅之暇’的余事,其逸笔草草,信手而书,已不当追逐形质,显示技巧为能事”,觉悟皈依于“禅心”而不“颠逸”作狂草了。恰恰相反,从信中所言之“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自不知耳”的感慨中,可以感受到衰病中的怀素是多么怀念昔日能创作出“颠形诡异”之书的“颠逸”状态呵!”戴叔伦的诗非常形象地描绘出怀素的这种创作状态。诗云:

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
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

既使偶作大草,如贞元九年受托作《圣母帖》,虽点画雄肆颇如早年之《大草千字文》,但视觉空间所缺少的强烈对比变化所滋生的如梦如幻般奇诡意象,与《怀素自叙帖》之中年创作巅峰状态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董逌《广川书跋-怀素七帖》云:“书法相传至张颠后,则鲁公授法得尽于楷,怀素授法得尽于草,故鲁公谓‘以狂继颠’,正以师承源流而说之也。然旭于草字刻度绝绳墨,怀素则谨于法度,严壁因垒,若不可犯。”(66)董逌所见七帖想必与《论书帖》、《苦笋帖》、《食鱼帖》以及《小草千字文》诸帖相近,所以有“谨于法度”之说。夫书,老年而复归平正,也是符合人的自然与心理特征的。




注释


(49)唐李汉编《韩昌黎全集》卷十九,中华书店1991年版第二九四页。
(50) 熊秉明《中国书法现论体系》,天津教育出版社二OO二年版,第二OO页。
(51) (56) (59) (60)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二《唐陆羽僧怀素传》。
(52) (64)朱关田《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江苏教育出版社二OO九年版,第一二O页。
(53)熊秉明《中国书法现论体系》,天津教育出版社二OO二年版,第二O二页。
(54) 余英时《中国文化通释》OXFORD二O一O版,第一三页。
(55) 余英时《中国文化通释》OXFORD二O一O版,第六一页至七三页。
(57) 《历代书法论文选》宋朱长文《续书断-妙品》,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三三一页。
(58) 中国书法在线网站2012-5-9《傅申致信刘正成关于<怀素自叙帖>鉴定观点》。http://www./forum.php ... &extra=page%3D1
(61) 参见《帛书老子校注-道经校注-王弼本》中华书局1996年5月版,第二二一页。
(62) 《中国书法全集-苏轼二》《苏轼书论选注》,荣宝斋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第五六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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