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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研究】乾嘉学者金石交游考 ■臧新义

 广羽人三九 2016-01-24


乾嘉学者金石交游考


臧新义


  清代乾嘉年间,天下承平,朴学大兴,鸿伟傀特之儒接踵而见,于是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学者群体。人们把构成这个群体的学者统称为乾嘉学者。乾嘉学者为中国的学术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长期以来,学界偏重于对乾嘉学者之考证学风与学术成就的研究,而对其交游与互动关系的研究则不甚充分,即便重视其交游,也是重视其学术、诗文方面的活动,而从书法艺术方面进行深入研究的则十分鲜见。 

  同道之间,探求真理,对于乾嘉学者来说,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王昶(1724—1806)说:“方今重熙累洽,时和年丰,士大夫皆得优游文墨以为乐。”这里,“文”指的是诗文歌赋,“墨”则指的是书画艺术。

  古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乾嘉学者间友谊的存在,是他们共同探讨书法艺术的前提。卢文弨(1717—1795)是一位图书校勘学家,他说:“富贵,命也,学问则人所能自力耳,然亦必藉师友之助焉。”在毕生治经研史的乾嘉学者看来,书法是一种“小技”“小道”,如果一个人不致力于学问研究而专事书法这样的“点画”之学,他们是很不以为然的。但“书法”又是乾嘉学者研究学术所不可缺少的凭借。乾嘉学者之间的学术交往、友好情谊,就是以书札、信函或诗文唱和来表达的。这中间,书法既是他们用以传达友谊、切磋学问的工具,同时也往往是他们共同讨论的对象。 

  王昶是江苏青浦人,字徳甫,号兰泉,晚号述庵,著有《金石萃编》《春融堂集》等。王昶在为官为学的过程中,很注意结交朋友。他说:“仆在京师日久,交天下贤士大夫颇众。”而别人也乐意与他往还。吏部尚书梁诗正之子梁同书,工于书法,与翁方纲、刘墉、王文治并称于时。王昶的女婿严荣曾说:“梁元颖侍讲同书,……工诗,善书法,性幽澹,不妄与人往还,而独与先生(按,指王昶)甚密。”王昶说:“余喜与篆刻者游,以其能考《说文》《博古图》《钟鼎款识》诸书也。今僧一仁出吴君《吟香阁印谱》见示,君善刻石,……在维扬,他日于江声月色间,相与考文字偏旁、点画,金石、篆隶,以通象形、会意、假借之论,知必有进余者矣。”“娄忠简《汉隶字原》,载汉碑三百有九,……我友小山丁君,援据碑文,于毫厘茫芴间,一一正之。盖六书之要义,非独有功娄氏已也。余常欲由许氏《说文》以溯六书形声之旨,其有虽见于钟鼎,而按之形声或舛,则驳而出之。君能助我以有成否耶?”事实上,王昶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也的确得到了其友人的无私相助。《蛾术编》是王鸣盛的一部重要著作,其中的《说刻》十卷,详载历代金石。《蛾术编》中的这部分内容,王鸣盛就叫王昶辑入了《金石萃编》。梁同书、梁号称当时的“南北二梁”。王昶与梁同书交往甚密,段玉裁(1735—1815)则与梁过从颇多。段玉裁,江苏金坛人,字若膺,号茂堂,乾隆二十五年举人,曾官巫山县知县。段玉裁通经史、精音韵、善训诂,而专研《说文》,著有《说文解字注》《经韵楼集》等。段玉裁在自己的文集中就记载了向梁请教笔法的情况。

   赵翼(1727—1814)和洪亮吉(1746—1809)都是江苏阳湖人。赵翼字云松,号瓯北,诗与袁枚、蒋士铨齐名,有《瓯北集》。尤长于史学,著有《廿二史箚记》《陔余丛考》等。洪亮吉字君直,号北江,精研经史地、音韵、训诂之学,诗文亦名家。赵翼比洪亮吉年长19岁,但年齿的差距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这种友谊体现在赵翼的诗作中:“年老苦健忘,又懒寻故牍。每当数典处,搦管瞪两目。邂逅洪景庐,便便五经腹。我欲纳屦质所疑,惟恐括囊秘弗告。岂知华鲸待撞莛,直为亡羊追逋足。凭君胸罗储偫多,供我耳食取携速。共夸到老尚弩强,谁识从旁有刀捉。快哉得此行秘书,读万卷如为我蓄。安世能备三箧亡,张巡遍记一城熟。予取予求不汝瑕,何以报之心愧恧。欲将文通残锦赠,君才自有天机縠。欲作曹邱寸舌扬,君名已播风轮轴。聊援酒瓻借书例,一事劳以酒一斛。只愁醉后发狂言,笑我《南华》不曾读。”赵翼此诗的题目很长:《偶有遗忘,问之稚存,辄录示原委。老夫欣得此行秘书矣,无以为报,拟质一事即劳以酒一壶,戏书此为券》,这长长的题目和诗歌内容,生动地记载了赵翼向洪亮吉请教学问的事实,也印证了两人的翰墨情缘。洪亮吉又与钱塘黄易(1744—1802)友善。黄易字大易,幼承家学,书画名重一时,有《小蓬莱阁诗集》《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嵩洛访碑日记》等著作传世。黄易曾出任山东济宁运河同知。“济宁为汉、魏、六朝以来金石最富之区”,在济宁,黄易“政务之暇,穷力搜剔”,所得甚富。乾隆丙午岁(1786年),黄易在山东嘉祥县访得《汉武梁祠堂石刻圣贤画像》,并在当地建亭予以保护,立碑纪念。为此,他专门绘制《访碑图》,并向洪亮吉索诗纪念,洪亮吉在回赠黄易的诗作中写道:“四百余字汉八分,句字朴梀如皇坟。”“访碑客至何潇洒,拓地为碑营大厦”。乾隆戊戌岁(1778年),黄易购得《汉石经尚书论语》拓本残字127个,自绘像于其后,请洪亮吉为之赋诗,洪亮吉回赠黄易:“此经此本谁所拓,疑古疑今日详度。八分纵异石室体,一字已胜稽山阁。黄君是年三十四,尺璧换来殊不易。赏音不啻爨下材,宝墨尤逾枕中秘。……虚堂六月消暑色,且借此碑雠《隶释》。”此诗既道出了黄氏对搜求古拓本的执著,又让我们感觉到了洪亮吉在炎热的夏天研习隶书的刻苦精神。

  桂馥(1733—1802),山东曲阜人,字冬卉,号未谷。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桂馥生平治《说文》四十年,成《说文义证》50卷,另有《晚学集》8卷、《未谷诗集》4卷等,又精隶书。黄易亦善隶书,又曾官山东,所以桂馥和黄易多有往来,即使后来桂馥远官云南,他们的联系也未曾中断。桂馥曾在自己的诗作中记录了他与黄易研讨汉隶的情况:“海内几人通隶法,眼前万里到书邮。且抛案牍三行判,静对琳琅半日休。新像自难追旧本,(小松搜得武梁祠画像诸石,较唐拓多残缺)原文回想玩双钩。(《范式》《魏元丕》二碑,余及见之,今又十数年矣)只今影落蛮荒外,犹荷蓬莱念昔游。(小松有《小蓬莱阁》)”由此,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桂馥对汉碑的确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深入研究,另一方面,同道之间的交流对于桂馥的书法学习来说也是很重要的。这正印证了乾嘉学者程瑶田所说的话:“人自就傅之后,最相习者,友也。故熏陶之功,得之友者为多。”

  翁方纲(1733—1818),顺天大兴人,字正三,号覃溪,精金石考证之学,工辞章、擅书法,著有《两汉金石记》《粤东金石略》《复初斋诗文集》等。桂馥在自己的诗歌中也记载了他和翁方纲的书法交流活动:“唐书最喜砖塔铭,惜哉破裂无完形。河东一本是初拓,悬之海内如晨星。欲攫不得三叹息,归把残字空眙瞠。玉堂学士莞而笑,我有粱肉施饥伧。羊毫一扫松风急,百廿七字云英英。硬黄响拓俱多事,临摹不数沤波亭。满堂传示称快意,孰知两日劳经营。学士初学虞永兴,有时阑入欧率更。上下颜柳兼褚薛,全凭变法如写生。不然下笔求形似,得毋笑语同优伶。不见摹勒重刻石,宝鼎化作三足铛。学士论书善取譬,有似枳浆析朝酲。寻常只字足宝贵,况当妙墨双眼明。纵无兰亭茧纸本,我心足使平如衡。”唐代《王居士砖塔铭》以秀雅见称。从桂馥这首长诗中可知,他很喜欢《砖塔铭》,但一直没有一个拓本。翁方纲费时两天,为桂馥摹写了一本。翁方纲是著名金石学者,又是大书家,“寻常只字足宝贵,况当妙墨双眼明”,桂馥在此诗中写出了他得到翁方纲摹本时的那份喜悦之情,同时也对翁方纲的书法成就给予热情赞扬。

  黄易与孙星衍也有密切的交往。孙星衍(1753—1818),江苏阳湖人,字渊如,号季逑。孙星衍潜心经史、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兼涉诸子百家,工篆书,著有《尚书古今文注疏》《周易集解》《晏子春秋音义》等数十种。孙星衍在自己的诗作中记录了他们两人的交往:“把臂梁园近十年,雪鸿忽聚此山前。画图他日传佳话,金石交情翰墨缘。”一句“金石交情翰墨缘”,不光道出了孙星衍与黄易的友谊,实际上也道出了普遍存在于乾嘉学者之间的围绕着金石、文字、书画而产生的频繁的互动关系。

  程瑶田(1725—1814),安徽歙县人,字易畴,他学贯汉宋,博雅宏通,代表作有《通艺录》。汪中(1744—1794),江苏江都人,字容甫,治经推重汉学,工文能诗,尤精史学,著有《尚书考异》《广陵通典》等。汪中与程瑶田友谊甚笃,他在致程瑶田的书札中说:“某病中百虑萦怀,深恐不起,而足下则时时梦见之,晤语如平生,此亦心思专一之验也。”在乾嘉学者群体中,汪中的书法水平是十分出色的,但汪中更佩服程瑶田的书法造诣。1790年,汪中赴杭州校勘《四库全书》。两年之后,校勘完毕。因为有这段特殊经历,汪中曾自拟楹联“家有射阳画象,身典金山秘书”。也是出于对程瑶田人品、书品的推重,汪中还专门请程瑶田替自己抄录此联以便加以珍藏。

  在乾嘉学者中,汪中是一奇士。他桀骜不恭,盛气凌人,人目为狂。而程瑶田则是一位性情平和、喜与后学交往的学者。1778年,邓石如(1743—1805)在安徽广德县邂逅程瑶田,彼此初识相得,倾盖而谈,并成为忘年之交。1780年,邓石如在扬州学篆隶书时,又巧遇程瑶田。程瑶田喜见邓石如临古有得,便把自己行囊中的碑帖借予他,供其抄录临摹,同时还让邓抄录了自己的五篇书论文章。1782年,邓石如鬻艺于歙县时,曾前往歙县溪南拜访程瑶田,并在程家留住十天。就在这年,经由程瑶田的介绍,邓石如认识了金榜。金榜(1735—1801),安徽歙县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状元,深于经术。张惠言(1761—1802)后来授馆于金榜家,因得以通过金榜结识邓石如。张惠言是江苏武进人,字皋文,嘉庆四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善篆书。张惠言本人之善篆书,与他曾经向邓石如学习篆法不无关系。他说过:“余之知为篆书,由识石如。”张惠言对邓石如篆书成就评价甚高,认为他“振艺林之绝尘,追轶轨于秦始”。 

  我们从程瑶田等人的上述交游中可看出,一方面,纵使是单纯以书法名家的人(如邓石如),乾嘉学者也虚心向他们学习;另一方面,我们今天看邓石如,在肯定其篆隶成就的同时,也不应忽视乾嘉学者对他的影响。邓石如有一段自述:“余初以少温为归,久而审其利病,于是以《国山石刻》《天发神谶文》《三公山碑》作其气,《开母石阙》至其朴,《之罘二十八字》端其神,《石鼓文》以畅其志,彝器款识以尽其变,汉人碑额以博其体。”乾嘉学者多爱好金石碑版的搜集和著录,联系到邓石如与程瑶田等长辈学者的交往,我们有理由相信,邓石如的篆隶书成就,是与以程瑶田为代表的乾嘉学者对他的影响分不开的。而程瑶田也是一个善于向他人学习的人。潘有为,广东番禺人,字毅堂,为翁方纲弟子,与程瑶田同年。程瑶田说:“毅堂博洽多闻,尤精元鉴,藏法帖、名人字画,皆神妙品。”每有暇则“邀余往鉴焉”。程瑶田自认为在与潘有为的交往中获益良多:“向非毅堂好古、蓄铜章如是之多,余亦安能窥六书之精义而发古人之蕴若是哉!”

  乾嘉学者在与天下贤士大夫的交往过程中,书法是其交往赖以进行的重要媒介。他们在与友人切磋学问、探讨书法的过程中所留下来的墨迹,气息醇正,品位很高,而这也缘于他们终其一生在历代文化典籍里的浸润:游其堂奥而咀其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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