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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闺秀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昆曲之恋

 水底鱼帽儿头 2016-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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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见风月暗消磨


                                                            ——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昆曲之恋


《贩马记·三拉团圆》顾传玠


《玉簪记·琴挑》【懒画眉】(顾传玠)


《玉簪记·问病》【山坡羊】(顾传玠)

3:25 《玉簪记.问病》【山坡羊】 来自戏曲曲艺两门抱

《紫钗记·折柳》【寄生草】【幺篇】(朱传茗顾传玠)


《紫钗记·阳关》【解三酲】【前腔】(朱传茗顾传玠)


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昆曲之恋


《狮吼记》朱传茗、顾传玠、倪传钺

1986年,七十八岁的张元和与七十一岁的张充和在北京登台演出《牡丹亭》,纪念汤显祖四百三十五周年诞辰。元和演柳梦梅,充和演杜丽娘。戏装上身,淡妆描摹,水袖轻舞,袅袅余音: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一位日本观众看哭了。他说,这是大家闺秀演绎大家闺秀的传奇,精彩、传神。当时一张剧照被俞平伯看到,他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照片。

张元和的一生中,似乎从来没有远离过昆曲,直到唱不动了,她还留下了一本标准、精致的《昆曲身段谱》。但要论她在昆曲上有多大的成就,却并不尽然,她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名角,只是很多熟悉昆曲的人一提起她,总是会提起另外一个名字:顾传玠。尽管他后来改了名字,但大家还是认同这个曾经响亮一时的艺名。他是苏州昆剧传习所的毕业生,是“传”字辈位列榜首的小生,唱红了姑苏繁华地,唱红了滚滚上海滩。但他们的结合,并非只有良辰美景,也有生情怅然的奈何天。他是一代昆曲名伶;她是曾经的上海大夏大学(今属华东师范大学)的“皇后”,苏州九如巷张家的长女,天生的宠女。

天生宠女张元和

张元和出生,最高兴的莫过于父亲张冀牖的母亲,她是家里的“大老太”,新的后辈诞生,让她的地位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大老太与丈夫没有生育,自从过继了张冀牖后,就盼着做祖母的一天。张冀牖的夫人陆英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但另外三个似乎与元和的命运无关。元和是长女,她吃奶一直吃到五岁。

张元和生在合肥龙门巷,受祖母的宠爱,断奶后不久即搬到二楼与祖母同住,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奶妈万干干病死了。“我的奶妈姓万,长方脸,皮肤白净,牙齿整齐,很稳重,不多话,我叫她奶妈。”张元和直到晚年还能清晰地记得她与万干干之间发生的种种细节。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她与奶妈并排坐在床沿上,她打了下奶妈的手背,万干干还了一下,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像孩子过家家似的。突然,元和跳下床,转身说“我上楼告诉大奶奶”,然后径直走出去上楼。

这个时候,带兆和的朱干干慌了,赶紧喊万干干:“奶大姐,大毛姐(指元和)去告诉大老太,那还得了,她是大老太的眼珠子,你一定会挨骂的。”万干干倒是沉得住气,对朱干干摇摇头,悄悄地说:不会。朱干干心有疑惑,便轻手轻脚地跟过去探情况,却发现元和在转弯处待着,并未真的上楼去。她赶紧退回来,对万干干说:“你可真懂大毛姐的心思,她就在楼梯上哩!”万干干说:“我晓得她不会告状的。”这是张家一个温馨的场景,带孩子的“干干们”甚至比孩子们的父母还要了解孩子们的脾气和秉性。

张元和在家里受到大老太的宠爱,也就自然得到了全家人的喜爱。在家里,她的玩具是最多最先进的。万干干是安徽人,跟着张家迁徙到上海,后来有事回老家,在家得病,不治而死。元和说,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奶妈,她们本可以有更长远的相处时光。那一年,元和七岁,祖母担心元和受到什么影响,就让她搬到楼上与自己同住,并安排陈干干当她的保姆。陈干干是一个极其勤快的人,她吃饭很快,看到地上的纸屑都捡起来。她对元和的感情非同一般,元和大学毕业远走他乡就业时,她也要过去探望。由于祖母的宠爱,张元和到了上学的年龄,仍旧在家学习,父亲请了老师教她《三字经》《龙文鞭影》《唐诗三百首》等,她还每天练习小楷。元和十岁时,张家举家迁居苏州。到了苏州后,元和的课程开始多起来,除文史外,还有算术、自然、音乐、体操、舞蹈等,每周做一篇文言文和白话文,由不同的先生批改。直到母亲去世后,元和才进入苏州女子职业学校读书,两年后转入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

由于江浙一带战争的影响,乐益女中高中部停办,张元和去了南京,进入位于马府街的江苏省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插班读高二,校长是张默君(同盟会会员,女权运动倡导人)。高中毕业后,元和进入上海大夏大学攻读文学。此时的上海正流行着在“大世界”上演的戏剧。

20世纪初期的上海演出市场空前活跃,各种剧场、舞厅、演艺场所开了不少,但影响力最大的还得数“大世界”。“大世界”是一个娱乐综合体,内设许多小型戏台,轮番表演各种戏曲、曲艺、歌舞和游艺杂耍,还有露天的空中环游飞船、电影院、商场、小吃摊和中西餐馆等,游客在游乐场可玩上一整天。当时,“大世界”由上海滩青帮头领黄金荣经营,以上演全国各地戏曲为主,梅兰芳、孟小冬等名角都是“大世界”的签约艺人,可以说“大世界”是当时整个远东地区戏剧演出的风向标。昆曲当时也受到一定的追捧。热爱昆曲的张家姐妹也在课余去观赏几场演出。而此时,从昆曲发源地苏州走出去的顾传玠,正活跃在上海的“大世界”。

一介之玉名动上海滩

提到昆曲“传”字辈演员,恐怕现在知晓顾传玠的人并不多了,他成名早,隐退也早,后来又在内战之际去了台湾转行发展,最后因病早逝。一介之玉,就此划过多变但又灿烂的昆曲星空,绝美而令人叹息。 

作为近代史上昆曲中坚力量的“传”字辈,顾传玠当之无愧排行第一,这并非是哪一个人的过誉,而是从艺术造诣和声誉而论,是一批老观众、老曲家的共识,也是“传”字辈师兄弟们所一致公认的。顾传玠入学苏州昆剧传习所时,正是苏州乐益女中正式开班的时候。那个叫张元和的女孩,也正在学校学习昆曲,两人还没有相遇。 

顾传玠长相清秀脱俗,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脸形俊美,气质宜人,可塑性强。当时昆曲界人士对他的评价近乎完美,说他外形俊朗,五官传神,音调清丽委婉,是天生的小生。“传”字辈演员倪传钺回忆:“他(顾传玠)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无论大小冠生、巾生、雉尾巾、鞋皮生,凡属昆剧的传统戏,都能应工。”“传”字辈演员周传瑛也说,顾传玠具备表演天赋。有人说,顾传玠演戏不是用身,是用心。他自己也常说:“演戏前内心要揣摩剧情,演来才逼真。”他嗓音宽而亮,身段轻盈柔软,表演细腻用心,多位老师都对这个小生格外垂青,许彩金、吴义生、沈月泉等名家先后对他倾心施教。后来他还跟着蒋砚香、林树声等京剧名家学过武戏,可谓文武双全。 

昆剧传习所主业是学戏,但文化课也不落,国文、音乐、毛笔字、戏曲基础等,顾传玠样样都得心应手。从昆剧传习所毕业后,1925年,顾传玠跟随传习所班底到上海各大舞台演出。无论在哪里,顾传玠的戏总能脱颖而出,后来不少观众看戏就是冲着他而来。一时间,这位新晋小生风靡上海滩梨园,他的名字出现在很多戏院海报上“首席”的位置。他没有愧对他的艺名“传玠”(取意“玉树临风”)。从十二岁进昆剧传习所学戏,到十八岁,顾传玠的唱功和表演日臻成熟,一位评论家当时在报上评论他:“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由于他的精湛技艺,梅兰芳曾特邀他同台“对戏”,一时传为美谈。 

顾传玠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上海的报纸上,以顾传玠为“头牌”的“新乐府”昆剧团在著名的“大世界”前后历时两年零两天,演出达一千四百余场,是近代昆剧史上绝无仅有的昆剧演出活动。正是在这个时候,在上海读书的张元和注意到了这个苏州小生。她回忆说:“顾(顾传玠)为吴人,性聪颖,美丰姿,倜傥不群,饰巾生,则翩翩绝世,书中人未必过之。”这样的男子,谁又不动心去看个究竟? 

在上海大夏大学的校园里,元和齐耳短发,稍稍斜梳着,身穿高领盘扣丝绒暗花上衣,一双眼睛似水晶一般澄明。她与另外三个同学因品貌和才艺出众,被同学们誉为“四大天王”,元和被称为雍容华贵的“皇后”。张允和说,大姐生得端庄秀美,穿衣的颜色、式样都很雅致得体。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咖啡色。再加上出身名门,身后不乏追求者,但元和一律不考虑。 

听闻顾传玠其人,元和并没有直接出面,反倒是被沈从文称为“媒婆”的允和为了听昆曲,写了一封信给顾传玠。允和回忆:我在上海光华大学念书时,同学们都想看看舞台上的《拾画、叫画》是怎样的。那时,仙霓社(指新乐府)正在上海大世界演出。顾传玠常常和朱传茗演《惊梦》。有时演全本《牡丹亭》,但也只演到《冥判》,不见演《拾画、叫画》。我的大姐张元和同我一道,还有几位女同学,冒冒失失地写了一封信给顾传玠,请他唱《拾画、叫画》,果然如愿以偿。 

大世界是流氓横行的地方,大学生很少光顾,女学生尤其不敢去。我们邀了几位男同学做保镖,叫了出租车,浩浩荡荡去看《拾画、叫画》。从一张老照片中可以看出,允和与大姐元和在上海的校园常有来往,昆曲界如日中天的顾传玠自然而然是她们口中的话题。


《牡丹亭·惊梦》朱传茗 顾传玠

情定并蒂莲

由于“新乐府”昆剧团的内部问题,19314月,顾传玠弃伶就学。 

6月2日,顾传玠结束在苏州中央大戏院的演出,告别舞台,更名为“顾志成”,取意“有志者事竟成”,进入东吴大学附中读书。 

在学校,顾传玠与张家长子宗和、次子寅和相熟,他们都是爱好昆曲之人,其中宗和还是业余曲家,师从沈传芷、周传筝学曲。此时的张元和正在海门海霞女中任教务主任(后任校长),并在当地县立女中任教。张元和在海霞女中待了五年。1936年,因父亲张冀牖多次催促她回苏州,元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九如巷,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昆曲,周传瑛教她小生身段,父亲还让她学《荆钗记·见娘》的王十朋,她最喜欢这个角色。在家里学戏时,她见到了顾传玠。她后来说:那时,我向周先生(周传瑛与顾传玠有同一个老师沈月泉)学小生戏的时候,我弟弟宗和、寅和有个同学不时来我们家。他来的时候,如果我正在学戏,一定立刻打住。我知道他是顾传玠。几年前,他是上海最红的小生。后来他离开了戏班,如今在南京和我弟上同一所学校。他一出现,我就不唱了,否则多尴尬呀。 

按照元和的回忆,当时她与顾传玠并不熟悉。顾传玠从东吴大学附中毕业后考进金陵大学学习农业。大学毕业后,一度在镇江农场实习,其间常来苏州度假。他与昔日的昆班兄弟保持着联系,并不时赶来客串。 

1936年夏季,昆曲发源地昆山传来一个消息,说顾传玠要在昆山正仪重登舞台(指临时客串),为昆山救火会义演。当时张元和是幔亭曲社成员,也受邀前往客串。她得知顾传玠要来客串,马上打长途电话到苏州,告诉父亲及继母这个消息,因为她知道父亲最爱看顾传玠演的《见娘》。“父亲雇了汽车,带宗弟、寅弟、寰弟、宁弟及宁弟的家庭老师等,浩浩荡荡到昆山来欣赏昆剧。” 

在昆山的演出中,张元和两次登台,在两出不同的戏里扮演小生。顾传玠自然看到了她的演出。随后他上台扮演了两个最重要的男主角,即《惊变》中的唐明皇和《见娘》中的小官生王十朋,两个角色都是难度较高的,分两天演出。 

第一天,顾传玠扮演王十朋上台演出,内心戏极多,复杂多变。他上台演唱时稍有皱眉习惯,这一缺陷恰恰不经意成了他的艺术特点,他因之特别擅长扮演剧情凄凉悲苦之人物。久不练功,这场戏演下来,他已经很累了。第二天,他又应邀出演《惊变》,他把唐明皇与贵妃畅饮之际突遇“安禄山之变”的悬殊心情演绎得惟妙惟肖。到了第三天,据说他已经筋疲力尽,不肯再多演一场。外人不会为难他这位已经隐退的名角,但张家兄弟不放过他。这天的演出,顾传玠扮演李太白,扮演高力士的是周传沧。上台前,两人背对背推磨打转,临时演练。顾传玠背诵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个时候,他突然卡住了。元和就那样不由自主接了句:“一枝红艳露凝香……” 

该是前世缘订,不早不迟。那天的演出,顾传玠化身狂放不羁但又不失风雅的李太白,即使在大醉中,也保持着他的清高傲慢之气。他看似极其松弛狂放,实则明显区别于一般醉鬼,可以想象唐明皇力邀李白吟诗他却借酒婉拒,而唐明皇又不舍,甚至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子的场景,衬托着李白风雅到极点和高不可攀的才气。张元和回忆当晚顾传玠的演出是“十全十美,令人叫绝”,她为之陶醉。台上的太白是装醉,台下的知音是真醉了。

缘结昆曲,一对璧人

而九弟张寰和的回忆中还点出当时演出附近的一个地点——半茧园。喜爱摄影的张寰和为顾传玠在半茧园拍摄了多张休闲装的照片,照片中的顾传玠仪表堂堂,跃然纸上。

半茧园历史悠久,颇有来历,园内“石栏绕曲径,春水漾方塘”,时为江南名园之一,园内常有诗会雅集,不乏清音袅袅,四方宾客到昆山没有不到半茧园的。最好的女子遇上了最好的小生,恰恰又是在最好的半茧园。张元和回忆说:为昆山救火会义演后,父亲雇船带我们去正仪看荷花,传玠同弟弟的老师很高兴地下池边去仔细欣赏罕见的“重楼”及“并蒂莲”名种。午餐毕,不见传玠,寻至河畔,见他正卧于船头吹笛,乃在岸上举起相机拍下了当时的镜头,也是此生为他摄的唯一相片。从幸存的照片上看,一身休闲白装的顾传玠卧在乌篷船头,河水安谧,荷香四溢,他正沉醉在悠悠的笛声中,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阵香风而来,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浪漫永恒地定格在了昆曲的发祥地。

抗战爆发后,张家人关掉了乐益女中,四散而去,大多数都去了大后方。元和先是随着父亲、继母、小弟等人回了合肥,然后住在了三山张老圩子里,但不久即离开去了汉口。在汉口,每日见到日机来往,空战不断,黑烟弥漫。当时张允和致信元和,要她到四川去,但元和回信给二妹说:“我现在是去四川还是到上海一时决定不了,上海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好,但这件事(结婚)是不大可能的事。”元和之所以犹豫去四川还是去上海,是因为顾传玠当时在上海。他大学毕业后,先是在一所农业大学教书,后来从事过多个商业职位,还曾在租界中学代课教《新文艺概论》。走下舞台后的顾传玠有一种渴望,渴望转型,渴望提升,渴望通过对知识和思想的掌握获得尊重,更渴望得到理解和支持。周有光先生曾对张元和与顾传玠的婚姻做过点评:“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人漂亮,读书也好,是大学里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张家的地位,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顾传玠想追求她,但她不敢接近顾传玠,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战争的时候他们才在上海结婚。”周有光说的是实情。张元和和顾传玠应该在昆山义演后彼此在心里即进入了恋爱角色,但中间始终存着犹豫和忐忑。张元和与二妹允和心近,在犹豫和压力之下,她想着先从姊妹间试探,以期获得信心,然后推迟多日才向父亲开口,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传之不朽期天听,玠本无瑕佩我宣。”这是吴昌硕送给顾传玠的嵌字格的对联,精练到位。但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昆曲小生,要想被大家女子托付终身,并不容易。“昆曲是高雅之至的了,但唱昆曲的戏子终归是下贱的。”顾传玠的同门、张元和的老师周传瑛对此深有感触。一方面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对昆曲追捧有加,一方面却是昆曲演员待遇的低下。可以想象,张元和选择顾传玠的艰难,尽管他已经脱离舞台,但毕竟是梨园出身,并且常常上台客串。“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一个名门闺秀、大学生,和一个昆曲演员之间的悬殊地位,使他们的结合引起来自各方面的舆论,这确实给了大姐不小的精神压力。我理解她,支持她,一接到她的信就马上回信代行家长职责:‘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张允和回忆说。

此时的张元和已逾三十岁,她的二妹、三妹已陆续成婚。于是她决心致信父亲,表示要与顾传玠订婚。但信到达张老圩子时,张冀牖已经去世多日。“1938年冬正拟与顾传玠订婚,忽得父亲在合肥去世之噩耗,真是晴天霹雳,从此父女人天永隔,再也见不到他的慈颜笑貌了。我躺在床上,痛哭失声:‘父亲,我正要征求您的同意,在农历十二月十五与他订婚,您却仙逝了。’”

1938年农历十二月十五,是顾传玠的三十岁生日。翌年421日,张元和与顾传玠在上海大西洋餐厅结婚。后住在愚园路愚园坊,再迁和村,再迁法租界福履里路懿园。以张冀牖办女学的开明及对子女婚姻的宽容,还有他对顾传玠昆曲艺术的肯定,相信他对这门婚事并不否定。只是在现实中,顾传玠和张元和的婚事还是引起了一些非议。上海各报纸上到处是《张元和下嫁顾传玠》的标题。就连顾传玠后来致信张允和时,还开玩笑自嘲:“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从旧闻中可见,顾、张两人的婚姻在当时属于“珍闻”,报道还特地指出顾传玠在昆曲界的地位和张元和的家庭背景,似乎有意无意地说明两人身份的悬殊。由于张元和娘家人都不在上海,张元和邀请父亲的朋友、自己的老师胡山源作为介绍人,显然,她想遵守传统,渴望像正常人的程序那样与顾传玠成婚。生逢乱世,但他们内心安定欣喜。这一点,从当时两人拍摄的结婚照即可见一斑,很多人看了啧啧称赞:一对璧人。婚后的日子,两人没有离开过昆曲,常一起演唱昆曲,有一次他俩同台“彩串”了《长生殿·惊变》(顾演唐明皇,张演杨贵妃)。张元和当时是虹社曲社成员,常去拍曲,顾传玠常随着过去,既唱也吹,生旦净末丑各角色都乐于接受他的指导。但他们的夫妇身份似乎并不为现实接受。

周有光回忆过一件事:“我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学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最高一层放的全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上海拜访老长辈,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我早年搞经济学,在大学教书,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见,搞得张元和很尴尬。这个例子说明,张元和结婚晚就是因为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看不到艺术家的价值,看不起演员。”

在昆曲中生活

1940年526日,张元和生了一个女儿。“手和脚都很漂亮。”顾传玠说,“女儿可贵,应以双玉为名,取名顾珏。”但这个可贵的千金,因为元和“流产两次,海霞将珏女及奶妈均带去三元坊居住”。当时顾珏才十八个月大,海霞则是元和的干姊凌海霞。两年后,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顾圭。圭,也是玉的意思。

“孤岛”里的生活,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大部分场所,顾传玠与张元和在这样的环境中寻求事业发展,效果可想而知。在最艰难的时候,张元和与顾传玠也没有离开过昆曲。当时的国民政府要员褚民谊极好昆曲,常邀请名角到家中开唱。顾传玠和张元和就是常客之一。

顾传玠和张元和与褚民谊曾同台亮相,但从未在政治上留下什么污点。这样结果的原因,就是两人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自省,固守着一个最基本的底线。从上海到台湾之前,张元和似乎都没有出去工作过,对比以前在九如巷的生活,有人说“不如”,但这种缺乏统一标准的衡量,对于元和是没有意义的。顾传玠一直在努力,他去美国考察过卷烟工业,经营过进出口商行和药房生意,抗战后,日子开始出现转机。

1946年初夏,张家十姐弟在上海实现了大团圆,八年抗战,家庭成员相继失去了几位,他们在狂欢中怀念着另外世界的家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出去住酒店,都打地铺住在元和一家寄居的大别墅里。他们还去著名摄影师万籁鸣兄弟开设的照相馆,拍摄了广为传播的张家十姐弟大合影,镜头里的元和盘着头,穿着碎花旗袍,依旧是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只不过多了几分沧桑,身旁还多了二妹与周有光的儿子晓平、三妹与沈从文的两个儿子龙朱和虎雏。

他们的日子,仍伴着昆曲前行。张允和归来不久,顾传玠在家里客厅中搭起了戏台,说要欢迎一位“中国通”洋人,这位洋人就是后来著名的民国历史研究学者费正清。那一次,顾传玠点了三出戏:《游园》《思凡》《惊变》。张元和、顾传玠、张允和三人即上妆上场,不需排练。

1947年101日,张元和的身影还出现在了中国福利基金会为筹募文艺界医药救济基金在上海举行的中秋游园会上,她和汪一鹣搭档演出《牡丹亭》,人群中有郭沫若夫妇、茅盾夫妇、柳亚子夫妇、许广平、欧阳予倩、熊佛西、田汉、刘琼、金焰、赵丹、石挥、白杨、舒绣文、秦怡、上官云珠(为张元和继母的堂妹,乐益女中学生)等,最大牌的观众要数宋庆龄了。

追随挚爱,义无反顾

内战正酣时,顾传玠前往江苏海门调查地产状况,准备置办农场,养奶牛、养蚕、种植油桐,但计划很快因为战争的形势大变而泡汤。在这期间,顾传玠接触了一些地方武装,他起了离开大陆去台湾的念头,他坚决要走,原因至今是个谜,就连张元和也未能完全理解,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随之而去。上海卫戍司令是顾传玠的朋友,帮他弄到了六张珍贵的船票(据说每张一两金子),他带着妻子、母亲、儿子等人去了台湾,女儿顾珏留在了大陆,直到三十年后元和才和女儿相逢,那时顾传玠已经去世多年。

到台湾后,顾传玠专心经商,办蘑菇养殖场,自创品牌啤酒,他再也没有登台演戏,没有人劝得动他,只有在朋友相聚或是人少的情况下,他才拿出笛子吹奏一曲。其子顾圭回忆:“到台的第二年,父亲在大街上开了一家毛线行,叫中福行,生意不错,也请了好几位店员。父亲很喜欢打桌球,他是个左撇子,个性也较强,在家中不苟言笑,非常严肃,但在球场上则谈笑风生,很幽默……父亲做事非常认真,他在1955年自费去西德参加博览会,一年后回来,取得了许多品牌的总代理权,但是当时台湾经济尚未起飞,生意差强人意……那年父亲患了肝病,身体日渐衰弱,我也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才听到他清唱昆曲,非常优雅。”

通过这一回忆可知,顾传玠并未与昆曲绝缘,他为昆曲而生,这是冥冥中注定的。在台湾,他还受邀出入一些大学,向学生们传授《牡丹亭》,使得姑苏正宗南昆一脉得以在台湾传播。196616日,顾传玠患肝炎去世,终年五十六岁。这一年,张元和五十八岁。她想起了小时候大大(指母亲陆英)教她的《女儿经》:女儿经,女儿经要女儿听。每日黎明清早起,休要睡到日头红。旧手帕,包鬏髻,急忙去扫堂前地,休叫地下起灰尘,洁净闺门父母喜。光梳头,净洗面,早到闺房做针线。张家长,李家短,人家是非我不管。亲戚邻舍有人来,从容迎接相留款。姑姑丑,姨姨俊,人家论时我不论……可言则言人不厌,一言既出胜千言……

“我一生做事,不知不觉会受这些女儿经的影响。例如我不大喜欢说话,就是脑子里有‘可言则言人不厌’在支配我。但我却没有‘一言既出胜千言’的能耐。”张元和说。

在张家姐妹中,就数元和话少,她对顾传玠从未有半句怨言,譬如1949年年初顾传玠坚决要去台湾,元和虽不能理解,但她还是毅然跟随。顾传玠去世后,在元和的履历中,除了1966年在台北“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生物中心任秘书四年,别无他职。她最大的事业就是婚姻。

“愧,愧,愧,愧对传玠。”这是元和在顾传玠去世时的感慨。当初到台湾后,她曾有念头,建议顾传玠示范小生身段,她为之记录下来,但他一贯认真,自觉精力已不能完美胜任,拒绝了这一要求。“真是此生一大憾事!”元和说。或许正因为此,张元和才耗费精力,制作出了一本记录顾传玠生平和艺术之路的纪念册。但她停不了对他的怀念,她多次组织演出纪念传玠,并借昔日在上海的一场演出说:“想不到,时隔多年,在台湾黯然神伤演《埋玉》,埋的不是扮杨玉环的张元和,而是埋了扮唐明皇的顾传玠这块玉啊!”

    1966年,常住苏州的干姊凌海霞去世。再后来,被收养多年的凌宏(即元和的第一个孩子顾珏),与父母分别三十一年后,在美国见到了生母张元和。母女双双定居美国,常与充和家庭来往。

元和最后一次回国是1986年参加政协部门组织的纪念汤显祖活动,与充和一起出演《游园惊梦》,一向扮演生角的她,再次站在了主角的位置上。之后,元和在美国参加了电影《喜福会》的拍摄,在片中她扮演一个媒婆。这部影片描写新中国成立前夕从中国大陆移居美国的四位女性的生活波折,以及她们与在美国出生的女儿之间的心理隔膜、感情冲撞等,多少与张家的故事有点接近。

初期,元和曾想拒绝,昔日大夏大学的老同学方英达说,导演看上了她的脸型,极力邀请。她终于心动了,她翻出了自己一件中国式黑绸棉袄,一双黑绒尖口鞋,鞋尖上钉有本色珠子花。那是1992年的12月,元和八十五岁,她第一次成为电影里的角色。演出成功之余,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曾打算投资开一个电影公司,当时国内还没有电影公司之说,一位堂兄闻讯后跑过来对她说:“大妹,九爷(张冀牖)要开电影公司,那我们都去当明星。”后来父亲改变主意,办了乐益女中,“我的明星梦,直到老年才实现,岂不有趣!”元和说。

2001年,《张元和饰演昆剧《〈牡丹亭·游园〉中杜丽娘身段影集》出版;2002年,《顾志成纪念册》出版。2003927日,张元和,这位一生挚爱昆曲、一生徜徉在挚爱中的大家闺秀,在美国安详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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