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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荔红:奥菲利亚的花环| 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

 文心0007 2016-01-27


奥菲利亚的花环

文|赵荔红
本文刊发于《小说界》杂志

后收录于赵荔红著《回声与倒影》


沃特豪斯《奥菲利亚》

  

 

  在黑暗和沉寂的涟漪上安寝着群星,

    皎洁的奥菲利娅像一朵大百合在飘动,

    她躺在长长的纱披上徐徐地飘着……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围猎的声音。

 

    这就是一千多年来可怜的奥菲利娅

    白色的幽灵,在黑色的长河中穿行;

    这就是一千多年来她在甜蜜的疯狂中

    低吟着小曲,面向傍晚的微风。

             

    ——节选自兰波《奥菲利娅》

 

奥菲利娅,莎士比亚戏剧《哈姆莱特》中的少女,丹麦王子哈姆莱特爱过的人,大臣波洛涅斯眼中没经历过危险“不懂事”的女儿,与王子比剑、轻信而高贵的青年雷欧提斯的可怜可爱的妹妹。奥菲利娅,美丽纯洁,百合花般刚刚绽开,未及吐放芬芳,就因疯狂,在小溪溺水而亡。

    

在诗人海涅的想象中,奥菲利娅是个有着金黄头发的美丽少女,“特别在她的语调中有一种魅力”,诗人以哈姆莱特王子的语气,回忆初见奥菲利娅时的情景,打动他内心的,除了语调,还有,“她的微笑当时是那样奇妙地闪闪发光,她的嘴唇发着那种醉人的芳醇”,“我当时忘却了烦琐哲学的诡谲,脑海里只萦回着这个亲切的问题:那微笑是什么意思?那声音、那神秘的渴慕的笛声是什么意思?那眼睛从哪儿得到它幸福的光辉?”可怜的王子,一下子坠落进对奥菲利娅的狂热爱恋中,她那夜莺的歌唱,纤细的身段,迷人的语调,闪耀的微笑,同时降临在那个具有诗人、哲人忧郁气质的高贵王子身上。无论是哈姆莱特,还是海涅自己,奥菲利娅无疑代表着一种理想,是一切美好、善良、温柔天性的凝聚。莎士比亚并没有展开哈姆莱特初见奥菲利娅时惊讶、感动的过程,但我们读到了他写给少女的书信,他的爱情是这般真挚、热切: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

    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转移;

    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

    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

    亲爱的奥菲利娅啊!我的诗写得太坏。我不会用诗句来抒写我的愁怀,可是相信我,我最好的人儿啊!我最爱的是你。再会!亲爱的小姐,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是你的。

    

对哈姆莱特王子的炽热爱情,哥哥警告奥菲利娅不要轻信,说王子身份与平民不同,他的意志不属于他自己,血统会支配行动;老于世故的父亲认定王子是一种假意殷勤,他要女儿学会摆摆架子,假装拒绝王子,以“抬高身价”。可是奥菲利娅相信哈姆莱特的真挚爱情。重要的是,她也深爱着王子。

    

这原本是多么好的一对!最高贵的王子,与最皎洁美丽的少女,他们相互爱恋着。正如王后手捧鲜花站在墓地说:我本是要将鲜花铺在你们的婚床,如今却撒在了你的坟上。

    

那些最美好的,最纯洁的,从来是戕灭、洇没得最快。阳光一点点苍白地泛漫在山坡上,鲜花摇曳,草木吐放香气,可是转眼浓重阴影就移到跟前,到处都是阴影,密密匝匝无法突破,紧接着,狂风呼啸着卷走了一切,暴雨冲刷走了一切。那些最微小的最美好的最柔弱的花,总是最快地夭折。千百年来是如此,我们的生活世界从来如此。

    

正如哥哥雷欧提斯的预言:

   

    春天的草木往往还没有吐放它们的蓓蕾,就被蛀虫蠹蚀;朝露一样晶莹的青春,常常会受到罡风的吹打。(第一幕)

    

正如王子对奥菲利娅说:

    

    尽管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第三幕)

    

转瞬间,最幸福的、最受疼爱的、被追求与被保护的奥菲利娅就被推到了政治黑暗旋涡的最深最底处,她疯狂了,因疯狂而溺水死了。她的懵懂的心灵刚刚向世界敞开,刚刚向爱人与亲人敞开,她的纯洁的眼睛刚刚在打量这个世界,她的幼稚的头脑、善良的天性,还来不及理解这个世界的恶,她的面目还不曾蒙上现实灰暗的纱,她的头发还有阳光的色泽在闪闪发亮,她就彻底地被埋葬在最深最黑暗之中了。

    

导致奥菲利娅的疯狂与死最直接原因是哈姆莱特王子的“疯狂”与父亲的死。

    

奥菲利娅认为是自己拒绝了王子的爱情,导致哈姆莱特“疯狂”。听他在狂乱中发出激烈的咒诅,对曾发誓的永不转移的爱情彻底否认,那些甜蜜爱语转眼被鄙视与抛弃,她泪如雨下,而她更深痛的是一个王子高贵心灵的沦落: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是这样陨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嘱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中心,这样无可挽回地陨落了!我是一切妇女中间最伤心而不幸的,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第三幕,奥菲利娅)

    

王子在“疯狂”中又误杀了奥菲利娅的父亲波洛涅斯。

    

两个她最爱的人,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她甜蜜的世界瞬间崩溃。一朵花刚刚张开就失去了生存环境。于是,“少女的理智,也如老年人的生命一样经受不起打击。人类的天性由于爱情而格外敏感,因为是敏感的,所以会把自己最珍贵的部分舍弃给所爱的事物。”(第四幕)

    

但奥菲利娅不知道,即便没有王子的“疯狂”与父亲的死,她这样一朵柔弱的可怜的小花,也是经不起现实狂风暴雨的洗劫。整个丹麦王国都沦落了。现实是什么?现实是在一个僭主当道的时代,一个黑白癫倒的时代,谋杀、乱伦在王宫横行,整个王国充斥着贪婪、酗酒、吹嘘谄媚,高贵者沦落,卑劣者存活,正如王子描绘的现状:“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蔑视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换来的小人的鄙视……”美丽纯洁的奥菲利娅不幸遇到了这样的时代。在丹麦王宫碉堡的巨大阴影中,她成为了僭主当道时代的一个利用品,一个牺牲品,一个可怜的工具:

    

即便是爱着奥菲利娅的王子,也利用对她的爱情,来掩盖他“疯狂”的真正原因。


莎士比亚悲剧选

(英国)莎士比亚 著

朱生豪 译

“企鹅经典”第五辑

上海文艺出版社/99读书人  


而她的父亲,老于世故、谄媚奔走的大臣波洛涅斯,先想利用王子对女儿的痴情来抬高身价,之后为了讨好国王,又利用女儿去试探王子是否“疯狂”,导致“疯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王子“疯话”说波洛涅斯是先知耶佛他,反讽他貌似精明其实愚蠢,《圣经》里耶佛他将爱若明珠的独生女作为燔祭献给上帝)

    

无辜的、可怜的奥菲利娅啊,她为何要受到这双面夹击,她为何要忍受王子愤怒的咒诅、情感的质疑以及父亲和国王(那个谋杀者!)的无情利用。她的爱,难道不足以感化这些人坚硬冰冷的心吗?当然感化不了!!谁会在乎人性的善?谁会相信纯洁的力量?谁曾用人类理性的光明的力量保护过美好事物?可怜的奥菲利娅啊,像她这样的少女,有一些,仅有一些,在丹麦王宫城堡的巨大黑暗阴影中,她闪烁的光,那么微薄,显得那么洁白,那么虚弱,那么不堪一击。在国王与父亲利用奥菲利娅试探王子一幕中,王子的愤怒扑天盖地而来,她倒地时颤抖的身影多么微弱,我禁不住要去抚摩她的双肩,她那金色起伏的头发,她的深蓝的透明的眼睛满含着巨大的无尽的悲伤泪水。可怜的奥菲利娅啊,她不是在今天,必定在明天,疯了,死去……

 

沃特豪斯《奥菲利亚》1894


 

当现实压力、痛苦降临,奥菲利娅的心智被瞬间摧毁。“她说她听见这个世上到处充满诡计,一边呻吟,一边捶她的心……”我们毋宁说,奥菲利娅逃遁进她编织的幻觉中了。疯狂的幻觉围成一圈温和的、模糊的、泛着柔光的花环,少女站在花环中间,与那个苦痛的阴影世界隔开。所以兰波说“一千多年来她在甜蜜的疯狂中低吟着小曲”,所以海涅称这样的疯狂,“飘忽不定,仿佛在抚慰着她,她生病的头脑周围荡漾着甜美的歌曲……她柔和的声音完全融化在歌唱里,花朵接着花朵穿插在她全部的思想中。她吟唱着,编着花冠装饰她的头额,笑着她那灿烂的微笑,可怜的孩子啊!……”

    

奥菲利娅疯狂之后,人们说,她那些言语,借着甜美的嘴唇、好听的声音吐出,好象有意思,又好象无意思,零零碎碎,杂乱没有逻辑,听起来又似乎玄妙富有深意。在屏蔽隔绝了一切苦痛、现实的思虑后,她记忆与思想深处,残存的是哪些碎片(花瓣)呢?那些花瓣围成了怎样的世界呢?

    

一是歌唱,或谓诗篇。歌唱的世界是诗人的世界。奥菲利娅精灵般游荡,哼唱着一些古老歌谣,有时她唱:“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你的情郎?”有时是:“她说你曾答应娶我,然后再同枕席。——本来确是这样作,无奈你等不及。”这些唱的是流逝的无可挽回的爱情;有时她唱的是死亡:“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复还”;“他们把他抬上柩架,哎呀,哎呀,哎哎呀;在他坟上泪如雨下”。在她的疯狂中,哪怕歌曲被她甜美的嘴、无意识地哼唱出来,也掩盖不了其中的痛:被王子质疑、否认的爱情,父亲的死亡。但她自己并不能辨识这些苦痛了,她已迷失在其中了,仅仅是吟唱,好象那些诗人歌者,叙述吟唱的是他人的悲苦,好象她所承受的,并非个人的,而是人类共同的生存的苦难。

   

二是花,或说自然。她编织了一些奇异的花环,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小朵花。在人世的有涯生命、无涯苦痛中,自然是最无私最慷慨的,山川流水花草,从不索取,只是给予。自然将无限的美,沉默地奉献给历经磨难的人。苦痛的心灵,总能在自然的美丽静谧中找到安宁慰籍。用来编织花环的都是些什么花呢?奥菲利娅说:“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爱人,你记着吧。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这两种花应是给王子的,记忆与思想,她要爱人拥有爱情记忆,存有理性思想,看到王子“疯狂“中丧失对爱的记忆,丧失对理性思想的信任,为此心痛。还有一些花:


    这是给你的茴香和漏斗花;这是给你的芸香;这儿还留下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啊,你可以把您的芸香戴得别致一点。这儿是雏菊;我想要给你几朵紫罗兰,可是我的父亲一死,它们全都谢了;他们说他死得很好——(第四幕,奥菲利娅)

    

茴香与漏斗花似暗指国王的乱伦、谋杀、负恩;芸香,味辛苦,有忏悔之意,似暗指王后辜负前王的痛苦忏悔。她留给自己的是雏菊和紫罗兰。雏菊,古罗马传说是林中女仙贝尔蒂丝所化,象征纯洁、天真,如同少女奥菲利娅自己,花语是“内心隐秘的爱”,雏菊又名延命菊、幸福花,奥菲利娅却不幸夭折,或说她在死亡国度中才是幸福快乐的。紫罗兰,象征永恒的爱与美,奥菲利娅却说:“可是我的父亲一死,它们全都凋谢了。”但也指在所有人中,只有奥菲利娅代表永恒的爱与美。

    

溺水前,奥菲利娅想将花环挂在柳枝。是用毛莨、荨麻、雏菊,还有长颈兰编织的花环。花毛莨颜色富丽,高贵、无与伦比之意;荨麻,在英国,白色野荨麻花被称作“树阴下的亚当和夏娃”,象征爱情;雏菊如前述;长颈兰被称为“死人指头”。这些花,都是春天开放,将可怜的奥菲利娅环绕,漂浮在黑暗的生之长河,美丽花瓣、芬芳香气,簇拥着那个洁白的、多情的、柔弱的魂灵,终将抵达安宁彼岸,抵达另一个世界。在死亡的无边国度里,仇杀、爱恨,深沉、黑暗的苦痛旋涡,会舒缓成平静水流,思虑、苦痛终将消除,在永恒的睡眠中,一切终归于和解。

    

三是上帝。上帝是悲悯的。在主的怀抱,灵魂被重新审视,事物被重新分配,苦痛得到抚慰。最微小,最柔弱,会得到最宽广的爱与支持,会变得最强大、最富力量。在奥菲利娅那些疯狂的零碎的话语里,无时无刻不忘记祝福:“上帝和你们同在”,“求上帝饶赦一切基督徒的灵魂。”这个慈悲圣洁少女,整出剧中,只有她一个,是笃信基督的信徒。她溺水而死,被认为是自杀,按照教义,自杀是有罪的,只能安葬在圣地外,虽因王室关系,以最简陋的方式给她处女的葬礼,祷告她,鲜花环绕她,却没有《安魂曲》。奥菲利娅没有忏悔就死去,按照基督教标准,没有超度的灵魂不得永生,可是她哥哥说:“我的妹妹将要做一个天使。”因为她天性如此多情、温柔,她的身心那样纯洁无暇,她生前那样笃信上帝,上帝定然知道,也定会悲悯她的苦难,让她坐在身边。

    

纯洁美丽的奥菲利娅,在歌唱中,在花环中,在上帝的怀抱里,痛苦被虚化了;这幻觉的世界,无痛无恨,无欲无求,充满自由,如翱翔空中。她能感觉到的是歌声的动听,花环的美丽,天使的白色翅膀环绕。在疯狂的幻觉中,在死亡的永恒中,如兰波说的,她拥有了“天堂、爱情、自由”。所以,疯狂的奥菲利娅,于世人看是可怜可叹的,于她自己,解脱了、遗忘了、隔绝了这个世界狰狞的痛苦,又何尝不是喜悦的、甜蜜的?奥菲利娅在疯狂中,存留下的是对诗歌、自然、信仰的记忆,天性中存有的对善的追求,或说,她从来没有丧失过善,而整个现存世界早已悖离、遗弃了善,从这个意义上说,丹麦王国的现实世界(千余年来,我们的现存世界依旧如此),整个处于“疯狂”状态中,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卷入疯狂,在那无边的黑暗世界里,奥菲利娅,唯有奥菲利娅,没有疯狂,还存有天性的善,如同月亮,高高悬挂在黑暗夜空,闪耀着皎洁的光。


在我们的阅读中,(记忆与思想),那些经历了痛苦磨折的诗人、哲人、英雄,当现世政治及生活世界已无可作为了,他们便逃遁到自己的世界中。用诗篇,用歌唱,用“哲学的花园”,用宗教信仰,环绕起一个自成自在的世界,在这些美丽花环围绕的世界中,他们静悄悄地存在,或以诗歌与自然百汇万物沟通,或与朋友自由畅谈如伊壁鸠鲁在他的花园,或与上帝低声细语如耶稣和他的信徒,或沉浸在自我的内心独白如那些哲人圣人,他们的自语与对话,与奥菲利娅的自言自语,自己歌唱,何尝不是一样?这花环围绕的世界,何尝不是一个“理想国”,这样的生活,于世人看是疯狂、癫痴,又何尝不在慰籍我们多灾多难的苦痛人生,经由此,抵达天堂。

 

沃特豪斯《奥菲利亚》


 

与奥菲利娅的“疯狂”相比,哈姆莱特王子的癫狂更为黑暗、阴沉。


当父亲亡魂出现,倾诉自己被谋杀的深冤,当哈姆莱特王子追随那个沉重的黑暗的魂灵时,便开始对人类的理性产生质疑。执念于替父报仇,他佯装疯狂,却在事实上毁坏了自己的理智,进入一种“真正癫狂的可怕的深渊”。可是请不要质疑哈姆莱特,因为我们时刻生活在哈姆莱特的处境中,我们就是一个个哈姆莱特,并远不如他高贵。


哈姆莱特,他原本是一个诗人、哲人,在威登堡的学习中,在成长岁月里,他沉浸于自我的思维活动中,曾那样相信:“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第二幕)他用理性去竖造自己的心灵,看待父王如天神一般至高至善,以为父母的爱情坚贞不移。在理想的层面上,王子就是一个奥菲利娅。所以,奥菲利娅会爱这样一个“高贵”的他。


可是,父亲的亡魂、老哈姆莱特深夜告诉他,自己是被亲弟弟谋杀的。王子又亲眼见到母亲仅仅两个月就转移了曾经的海誓山盟——“脆弱,你的名字叫女人”——他所见到的现实世界是:酗酒、纵乐、腐败,到处充斥着不公不义,官吏横暴、民众贫困,宫廷里奔走着献媚、奉承的小人(波洛涅斯,两个来刺探他的同学)。思维中理性世界与现存世界的断裂与反差如此巨大,这深深震动、撕裂着他的心灵与理智。假如王子仅仅是一个诗人、哲人,他可以逃遁到自我编织的思维世界中,如奥菲利娅进入甜蜜的疯狂,甚至可以进入永恒的“死亡”,保持自我洁净,抵达自由。但他偏偏是一个王子,担负着现实责任,必须重振乾坤,拯救丹麦王国,必须完成父亲(鬼魂)的嘱托,替父报仇。于是,他内心陷入这样的问题困境: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第三幕)



在思维的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黑暗中,哈姆莱特左右徘徊。有人认为,是王子的迟疑、拖延,导致整个丹麦王室全部死亡,老哈姆莱特辛苦打下的江山,又落入挪威人手中。请不要质疑、责难他的手段不够干脆利落,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当政者。他并不拥有一个政治家的果断,一个政客的狡猾,他所思考的不仅仅是杀掉仇敌、夺得权力,还有时代、命运、生存意义问题。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是:“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第一幕)或者如海涅说的:“因为世界脱了臼,他要把它重新接合起来,又感到自己太软弱。”


《哈姆莱特》剧中,另外几个人物很典型:奥菲利娅代表至善至美的纯粹天性;霍拉旭代表人的理性,作为哈姆莱特忠诚的朋友,总是规劝、警醒王子陷入疯狂,他以理性态度对待自身磨难,同时,代表人类的反思精神,以旁观者、历史学家、游吟诗人的身份记录、叙述英雄们的事迹,他的口吻是理性的、反思的、审慎的,同时是公正的、忠诚的;国王克劳狄斯代表现实的恶,他杀兄娶嫂,犯下了《圣经》该隐杀亚伯的最原始最重的罪,在英国伊丽莎白时代是禁止有姻亲关系的婚姻,他又犯下乱伦之罪,如此罪恶之人,尚且畏惧上帝之怒,怕死后灵魂受审判、下到地狱,“天上的甘霖也无法洗白我的手”;大臣波洛涅斯是一个庸人,只服从、依附于现存世界的权力、关系,他精通人情世故,却完全缺乏灵魂的真诚、心灵的高贵、生命的智慧。主角哈姆莱特是个复合体,他有奥菲利娅高贵的心灵,是个哲人、诗人,身为王子,又让他必须在现世获取成功:他必须学会笼络如波洛涅斯这样的庸人大臣,耍尽手段,干脆利落除掉叔叔克劳狄斯,为父报仇,重掌丹麦王位、权力,抵御虎视眈眈的邻国进攻,做个贤明君主。思维世界与现世世界注定不可调和,加上他明白自身的缺点(“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行事又不谨慎(演戏暴露他是佯装疯狂,与雷欧提斯比剑而死实属轻率),轻率杀死波洛涅斯证明他缺乏笼络世俗的有用的庸人的能力,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当政者。他是软弱的,犹疑的,却又必须承担现世责任。


当现实的黑暗脱离了思维活动,他就整个颠覆了自己的理性思想,说:“人类的理性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不,女人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爱情是不可信任的,奥菲利娅的贞洁与爱情都令他怀疑,就是生命本身,他都觉得了无意义。一切都是虚空的,无意义的,没必要去坚守,坟墓一节,看见那些昔日荣耀的肉身、如今变成随意丢弃的骷髅,他发出这样的感慨:


恺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

也许变成了泥把破墙填砌;

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

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为父复仇了,即使为丹麦王国创立功业,又有什么意义?生命都是无意义的,爱情、荣耀、王国,一切的一切又算什么?


因为一切虚空,因为对人类理性不信任,却又执念于复仇、责任、行动。当现实与思维二元对立的时候,哈姆莱特陷入真正的癫狂深渊。他忘记自己曾拥有多么高贵的心灵,首先将愤怒倾泄在两个他爱过的女子身上:一个是母亲,因为母亲让他圣洁不可转移的爱情观幻灭,他就将怨毒的诅咒刀子般扎进母亲心里,他虽时刻警醒自己不要犯下弑母之罪,却忘记母亲也是一个弱者,一个盲从者,他忘记了悲悯与宽恕;其次是对自己与奥菲利娅的爱情不信任,既不信任自己的爱,也不信任奥菲利娅的爱情与贞洁,他利用奥菲利娅掩饰自己佯装疯狂,否认曾经爱过奥菲利娅,将最尖锐最恶毒的诅咒倾倒向奥菲利娅,眼睁睁看着可怜的姑娘被巨大悲痛击倒。对生命,他也变得心硬,他的两个同学、波洛涅斯,虽是谄媚之人,罪不至死,却因哈姆莱特而死,他缺乏怜悯,认为是活该。而对于叔父的复仇,他不但想杀死他的肉身,甚至想让他灵魂都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哈姆莱特王子自身原本具有癫痴气质(电影《哈姆莱特》中劳伦斯·奥立佛扮演的王子很契合这种气质),在佯装疯狂中,因为对人类理性的不信任,卷入到世界的整个癫狂中,成了真正意义的疯狂者。国王克劳狄斯,包括老哈姆莱特,历史上那些为了权力、荣耀、复仇等等丧失了心灵的高贵、理性思维的人,哪一个不是疯狂的?而在一个丧失理性的黑白颠倒的疯狂时代中,绝大多数人也必定变得疯狂。剧中只有两个人看到了这点:一个是代表人的理性的霍拉旭,从王子追随亡魂开始,他就提出警醒,说假如鬼魂,“吓得你丧失理智、变得疯狂,那可怎么好呢?”另一个是代表善的天性的奥菲利娅,她亲眼目睹了、感受了王子的剧变,大声苦痛地呼叫道:“一颗高贵的心是这样陨落了!……现在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哎哟,天哪,救救他!”


用什么来救他?假如,在莎士比亚时代,对上帝还有充分的信仰,通过灵魂忏悔,通过赎罪,在上帝那里,思维与现实的断裂可以得到弥和,但是,《哈姆莱特》中,看不见信仰上帝的力量。当哈姆莱特从国外返回丹麦时,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理性重新复归,现实与思维的断裂依旧存在,最后,只有死亡,在死亡的国度里,一切得到和解。无论是奥菲利娅疯狂后的溺死,还是哈姆莱特复仇后的死亡,这一对可怜的高贵的青年,俊美的人儿,他们都在死亡的国度里,抵达“爱情,天堂,自由”。王子的最后一句话:“此外仅余沉默而已。”在死亡中,一切沉默,一切归于宽广的寂静无声。


亚瑟·休斯《奥菲利亚》

 

 

整出剧中,奥菲利娅的戏份并不多,但在丹麦王国高耸巨大阴沉的碉堡里,奥菲利娅如一束光,刺破阴霾天空,穿越密密匝匝阴影,投放人间,如此微薄,如此苍白,却那样皎洁、耀眼,她的微笑,祈祷,呻吟,歌唱,她周身洁白衣裳,她赤裸的纤细脚踝,她的金色头发,天真而迷惘的眼神,全都闪闪发亮;在生命漫漫的黑暗长河,她的活着、疯狂与死亡,短暂,又永恒;善与美相连,她的出场、惶惑,与哈姆莱特的对话,细细的自言自语,她的散落在流水的花,消失在空中的歌声,疯狂与死亡,都那么美。诗人(莎士比亚)是用最美的语词将这个少女铭刻在时空中,纪念他内心对美善的永恒追求: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用的是毛莨、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正派的姑娘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象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象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第四幕,王后)


这段忧伤、凄美、动人的描述,如同倒影、回声,反复变奏、反复呈现在后来的诗人、画家、歌唱者作品中,奥菲利娅成为一个意象、一种象征。尤其是画家笔下,奥菲利娅最后的生命,姿态各异,都离不开这段描述。在众多的以奥菲利娅为主题的画作中,有几位画家的作品,是我偏爱的:


一个是亚瑟·休斯(Arthur Hughes ,1832-1915)。他画中的奥菲利娅,接近于我想象的少女,金黄卷曲头发,洁白纱裙,尖下巴,无辜单纯的眼神。有一幅,画的是奥菲利娅坐在水潭边,左手抱一大束青绿草花(长颈兰——死人指头?),右手向前伸长,柔弱的、无意识的姿态,似不含任何意旨,又似乎暗示些什么,白纱裙垂盖着她的下身,因为纤柔的身段(如海涅描述),你可以想象她的脚踝是如何纤细;金色长发无辜善良地顺着面颊披下来,在白纱裙的胸前卷曲而随意垂放,自然地、质朴地;她的小小的瓜子脸,苍白、无辜,嘴唇微张,似在细细歌唱,双眸下垂,似在看水潭中自己的倒影,又似乎无所谓映照出什么;水潭沉寂、上有浮萍,四周长满青青野草,少女的倒影并不呈现出来,我们只是顺着少女的低垂凝眸,想象水潭中的恍惚姿影。尽管有人批评休斯画笔下的水潭过分静止,不合乎莎士比亚流动的“呜咽的溪水”,但这幅画,整体宁寂的氛围,少女无意识举起的右手,脸上迷惘、空灵、飘缈的神色,与她身后静谧的树林,是如此协调。我偏好这幅画,在于休斯的奥菲利娅的气质与我想象吻合,他画出了那个少女尚且幼稚的、“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的状态,一种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飘缈状态。休斯还有一幅奥菲利娅,是画她站在一棵柳树下,左手抱花,右手攀着柳枝,长长白裙拖曳着,金色卷发垂到腰际,一挂透明白纱被风吹荡开来,一只鸽子飞掠而过,显示着画作的流动与空灵;少女回脸对着观者,我们看见了她苍白的脸上,大眼睛透露的忧郁。画家题写奥菲利娅临死前唱着最后一首歌:“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个是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一辈子都在画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女性。他的奥菲利娅,是以他的妻子伊斯特·肯沃特为模特儿,一个赭红头发、身材丰满的黑眼睛女子(也许他想象的丹麦王国的贵族女性,不应过于苍白纤弱)。这虽不符合我想象中的少女奥菲利娅形象,但沃特豪斯描画出一种高贵、宁静的气质,是我喜欢的。有三幅作品能体现画家的审美旨趣:


一幅是奥菲利娅仰面躺在草地上,凌乱茂盛的柔软野草,承载着我们的美丽姑娘,四周野花盛开。奥菲利娅身穿白纱裙,裙子长长覆盖直到双脚,褐色腰带将她修长的腰身勾勒出来。她蜷曲起双腿,白衣裙上散落些白色野花(荨麻?雏菊?);右手握一束黄色野花,胳膊舒展在草地,密密青草盖过,隐约可见,虚实相间的描画,让观者对少女那优雅的胳膊充满爱怜的想象;左手支起来,按住正要飞扬起的褐色的、卷曲的、凌乱的头发;她侧面向着观者,脸色洁白,显示着少女的贞洁,微微泛红的双颊,是痴迷的兴奋,张大的黑眼睛包含多种情感:忧郁、疯狂,却又宁静。在少女的四周,在草地四周,环绕着那些宁静的、沉默的、哀怜的树木,他们并没在画面上张开繁复的枝叶,仅仅将黑色树干扎在草地、沉默站立。黑赭色树木的静谧与凌乱的杂草野花形成对比,光线落在姑娘洁白的裙裾与面庞上。整幅画作氛围静谧,但起伏的杂草野花、被压住的凌乱头发、姑娘蜷曲的姿态、张大的眼睛形成动感,呈现出少女疯迷却又宁静的状态。这幅画作,没有将场景放在水边溺死的瞬间,而是着重描画了奥菲利娅在自然中、在“花园”中的情景,是她疯狂后与花草相伴的状态。这幅画让我想起兰波的诗句:


  是因为一阵微风卷动着你的长发,

  给你幻想的精神带来奇异的声音,

  因为你的心灵倾听着大自然的歌唱,

  在树的怨惋里和黑夜的叹息中。


沃特豪斯还有一幅《奥菲利娅》,一改穿白裙的少女形象。奥菲利娅穿的是式样繁复、富有东方色彩的湖蓝长裙,走到柳树边,右手支撑着树干,与柳树构成既亲近又警惕的推拒姿态;她左手握一束红色白色野花(毛茛及雏菊?),理智地提起过长易被踩踏的裙子,露出纤小的脚及赭红内裙;她的头向后微仰,下巴略抬,褐色长发温顺向后,插着红色白色花朵,大睁的黑眼睛,有绝望的忧郁和坚毅宁静的神情。这幅画,描述的是奥菲利娅“赴死”时刻,有决绝与坚韧在,但我认为奥菲利娅显得太过“有意识”,而非莎剧写的“无意识”落水而死。将奥菲利娅放置在柳树与溪流的背景,当然出自莎氏的描述。同类场景有许多,比如George Frederic Watts画的是奥菲利娅“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金黄色头发少女的下巴支在柳树树干上,显示着“爬”的动态,更重要的是,少女的侧脸,流露出完全“痴迷”的、无意识的神情,她似乎仅仅是在亲近柳树枝叶,完全无视树下以深蓝色表现的危险的溪水。Carl F. W. Trautschold的奥菲利娅,则是画奥菲利娅一手攀着枝桠,一手抱花束,张开的白色裙袍如“大百合花”,赤裸的双足已经半没到溪水中,那条横斜的脆弱的枝桠还没折断,却让观者隐隐担心,奥菲利娅面容宁静向下俯视,丝毫不觉有危险存在。至于亚历山大·卡巴内尔(Alexandre Cabanel,1823-1889)画的《奥菲利娅》,描述的正是莎士比亚说的“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那个瞬间,奥菲利娅的神情甜美,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金发上完好地戴着花环,眼神无辜迷惘,衣裙大大张开,白色外袍已经浸在水中,内裙还没湿透,她的一只胳膊支撑着那支刚刚断裂的树枝,另一只向上举着,似要陡然地揪住下垂的柳条,手上的花全都撒在溪水中了,流水将花缓缓送走。这个瞬间,唯美、明亮,却让观者存着可怖的惋惜的想象。


沃特豪斯的第三幅《奥菲利娅》也在溪流边,一株横卧的柳树,斜向溪流生长,柳叶并不下垂,倒是向上生长,奥菲利娅身穿白裙,侧身坐在树身上,长发散开,直垂到腰际,金色的手环与腰链与白裙反衬,具有东方色彩。姑娘身材丰腴,侧面向着观者,双手正将一些花插到发际(红的毛茛?白的雏菊),腿上散放些雏菊,柳树下是水潭或溪流,生长着团团暗绿睡莲,如同兰波的诗:“哀伤的睡莲在她周围叹息。”这个奥菲利娅,似乎在为她坠水之前插上最后一支花朵,唱最后一首谣,脸色宁静,丝毫没有疯狂神情。画面宁静唯美,我倒更愿意想象成一个回声女神,或是水仙女神。


约翰·埃弗雷特·密莱《奥菲利亚》


我最喜欢的,也是最杰出的一幅《奥菲利娅》,无疑是约翰·埃弗雷特·密莱(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的作品。画家描述的是奥菲利娅已经跌落水中,顺水漂流,还没有沉没的瞬间:“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象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象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密莱把握住这个瞬间情态,让奥菲利娅漂浮在水上,大部分衣裙浸在水中。模特儿穿的衣裙,据画家说是从市场掏来的古代绣品,赭铜色,古旧、高贵,同时与将埋沉奥菲利娅躯体的溪中泥沙质地色泽相同,从画面上看,穿着这样衣裙的奥菲利娅似乎一半已埋沉于泥沙中了,张开的裙子,流动的水,尚将活着的少女缓缓向前、向“那边”送去……奥菲利娅双手向上举起、露出水面,连同她的洁白脸面,表示少女尚且活着,手上的鲜花却已掉落水中,正与少女一起,顺水漂流;少女脸色平静,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在唱着歌谣,丝毫不知道死亡正在降临。与少女面庞的平静、鲜花的娇艳、衣裙的华丽古朴对比的是,黑色阴险的水流,绿色忧郁的水草,岸边低垂的暗淡柳树,静静站立溪中的芦苇,正如兰波诗描述的,“颤抖的杨柳在她肩头啜泣/ 芦苇在她宽阔、梦幻的额头鞠躬”。只有溪边一大丛白色野花开得异常热烈。


密莱的这幅画,捕捉住奥菲利娅将沉不沉、尚且活着的瞬间,少女如人鱼般漂浮,在不远的时间,即将沉没。死亡与生命,以异常动人心魄的姿态同时呈现出来,而少女面庞宁静,毫无所知。在画家眼中,无论生、无论死,奥菲利娅都具有一种永恒的美,这个美,恰在于她的“无意识”,在她顺水漂流、还在歌唱之时,在随她一起埋葬的花环中。她如一片柳叶,一丝微风,与水草、流水、泥沙,融合在了一起,进入到永恒的轮回中,如莎士比亚说的,奥菲利娅“好象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从水中来,回到水中去。在水的洁净中,来到人间,又终归于水,带着她的花环,如同一朵花,沉没……正如另一个洁净的中国少女,林黛玉,说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葬花,如同埋葬自己。呵,让我们与诗人们、哲人们一起,对我们衷爱的洁净少女,用最美的语词、最动人的画面,描绘出来,她们的生与死,爱与痴狂,微笑、转身、呼吁、迷狂,都是我们自己内心对永恒之美善的追求。在我舍不得结束这篇文字时,我一而再地频频回首我的奥菲利娅:她站在丹麦王宫碉堡如一束白光,她高悬在暗夜天空如同明月,她静坐草坡是一朵摇曳的紫罗兰,哦,是可怜可爱的一小朵雏菊,她细细的歌声传送了千余年,她随水流去、不再回转人间了,她与水中的星星呆在了一起,直到永远,那些白翅膀的天使们,将她环绕。于是,我又听见了兰波的歌唱:


……

诗人说你在星光下,

来寻找你采集的花朵;

他看到你躺在长长的纱披上,

皎洁的奥菲利娅飘动着像一朵大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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