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老了,位于街心的一栋六间砖房倒塌成废墟。 废墟旁边一间小砖房,守着路口,守着一位剃头匠。 我出生起的剃头匠是贴墙邻居,厨房的窗户斜对着,看得见对方的锅灶。记忆中,邻居剃头匠剃永远的小平头,曾经为我刮过光头,工具极简陋,一把手动推子在头顶游走,贴近头皮将头发削去大半,一把刮胡刀在涂上肥皂水的两颊滋滋有声。剃完头,就着店里的搪瓷盆装着的热水,搓一把唯一的毛巾,在脸上抹一把,算是洗脸了。褪去系在脖颈上的白色围裙,立起身来,顿觉清爽,从来没有感觉这千人通用毛巾有什么不妥。 离开老家前,年轻的邻居学了理发手艺,会让长头发飞起来,或三七边分,或三七暗分,还拿卷发棒滚在发丛里,卷出一头蓬松的卷发。我叫他理发师,跳槽跟了潮流,也就把剃头匠冷落了。 1月26日,跟摄影师文兄行走老街,走到小砖房旁边,文兄不走了。 我跟过去,看到剃头匠,很大年纪,我记不起来是否见过,但这小砖房却是极熟悉的,旁边就是卫生院入口,无数次跟着送进卫生院的病人看热闹,从这路口经过。上初中的几年,每天从这门前走过,但忽略了剃头匠的存在。 文兄向剃头匠征询,想拍他剃头的照片。剃头匠很坚决地复过来:“不照,不照,样子这难看,不照。” 文兄说服不了剃头匠,镜头停下了。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样的拒绝,是乡里人特有的表达方式,算一种谦虚,觉得自己老土,上不得台面,不值得拍照。 读懂了剃头匠,我悄悄举起手机拍照,围着剃头椅照了一圈。 剃头匠的御寒鸭舌帽遮住了眼睛(图二),我试着低角度寻找剃头匠的脸,坐在剃头椅里的理发人却配合着扭过脸来,每每把面部清晰地转给镜头。 我留意到,理发人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大约跟定了老剃头匠,剃永远的小平头,表情里,有与岁月吻合的沉静,似乎许久没有被关注。 我细细打量小店,只有剃头匠手上的红色推子有一抹亮色,看得出是电动的。 剃头椅斑驳着,有些年月,正对着的镜子镶在暗红的镜框里挂在墙上。拱出墙面的平台上竖着一个工具箱,旁边摆着一张方木桌,涂湿胡子的毛刷、刷净面部头发屑的长毛刷、手动的推子、粉色的肥皂盒,看得出都是旧物。桌子上的一个铝质水壶盛着水,手柄已经断掉,有补过的痕迹。 问剃头匠:“您多大年纪了?” 剃头匠来了兴致:“80多岁了,剃了70多年头,一出来就剃头。”似乎在说一件荣耀的事。 我追问一句:“做过别的工作吗?” 剃头匠毫不含糊:“没有。” 我在心里掂量,80多岁的剃头匠一辈子守着一份职业,他的世界里只装得下头发,他该摸过老街所有人的头脸,把自己摸成了老街的古董。 村里的电话不断催促我回去,文兄还想说服剃头匠接受采访,谈70多年剃头岁月,老人仍旧不留余地回绝:“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选择先离开,离开前,文兄问老人:“您抽烟吗?”老人飞快地复过来:“不抽。”文兄不依不饶:“您喝酒吗?”老人给了一个让我们欣慰的答复,“喝。” 我们知道,打开老人岁月的钥匙找到了。 回到村里做完功课,下午4点多钟,跟文兄重回老街,手上拎着两瓶酒,兴冲冲来到小砖房,却见大门紧锁。试着敲敲门,没有回应。我们知道,当天错失了剃头体验。 叹息着离开小砖房,想着刚才的计划,后悔之前不该离开。 晚上到城里见了初中同学,有几个住在老街上,说起剃头匠,知道叫邱水松,是旁边村子里的人,但同学对当年剃头的经历没有兴趣,时间把当年的记忆抹去了。 回到广东,剃头匠的影子反复在眼前出现,心里跟老人有个约会。 下次回乡,我想坐上剃头椅,跟老人说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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