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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中的一次密谋谈话

 苦崖路 2016-01-30

 《论语》中的一次密谋谈话

丁启阵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这是《论语》中一次事关重大、紧张刺激的对话。

想要了解它是怎样事关重大、紧张刺激的一次对话,得暂时抑制一下好奇心,先来讨论一下两个语言问题。

第一个问题,“社”是什么意思。社,指土神,土神庙。但关于这里的“社”字所指,历来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指社主,即木制的土神牌位,代表祭祀供奉的对象;另一种意见,指树,即立社时栽种的树。

第二个问题,“使民战栗”四个字是谁说的。包括何晏、朱熹等经学家在内的多数人都认为是孔子弟子宰我说的,但是,包括宋代学者洪迈在内的少数人则认为,这四个字是鲁哀公说的。

那么,哪一种说法更加合理、可信呢?

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来了解一下相关背景知识和对话的背景,古时候社是什么样的地方,做什么用的;鲁哀公、宰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有这一番问答的。

社字,《说文解字》示部(这一部的字都跟祭祀有关)是这样解释的:“地主也。从示土。《春秋传》曰:‘共工之子句龙为社神。’《周礼》‘二十五家为社,各树其土所宜之木。’”可见,上古时期,社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土神、土神庙以及祭祀土神的祭日(有春社、秋社等),另一个意思是一种基层社会组织。这两个意思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先有土神、土神庙、土神祭日,后有社会组织。就是说,有二十五家左右百姓的地方,会修建一个土神庙;围绕一个个的土神庙,建立起一个个的基层社会组织,相当于今天的小型社区。土神庙,类似今天的社区活动中心。土神庙也叫公社,日本的神社,就是这样的地方。本社民众,在神庙内定期举行祭祀以及其他集会、社会活动,例如惩罚乃至杀戮有罪之人。

土神庙固然各有木主牌位,但是,从多种文献记载看,栽种什么树木也是有讲究的。何晏引用孔安国的话说,凡建邦立社,各选当地土壤所适宜的树木。这里的“树木”,既可以理解为制作神主牌位的枯木,也可以理解为在神庙中栽种的活树。但是《韩非子》的一段文字,可以证明,树木应该是活树。《韩非子》上说,社木,种上树木,涂上颜色。地鼠顺着空隙挖出洞穴,藏身其间。用烟火熏,怕烧了树;用水灌,又怕树身的涂料被冲掉。显然,这里的社,是指栽种在地上的活树木,不是神主牌位。再者,社,各地有不同的名字,都是以树木的名字命名的,例如松社、栎社。用以命名的树木,应该是高大可见的活树木,不可能是常人难以辨认的神主牌位所用木料。今天的各地乡村遗存的土神庙、关帝庙,多有建庙时种下的古树,北方常见的是松树、柏树和槐树,南方常见的是香樟树。

现在来说说,鲁哀公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向宰我询问神庙栽种什么树木的问题。

有人根据文献记载,鲁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鲁国都城东边的亳社毁于火灾,推测鲁哀公为了重建亳社,向宰我咨询。

身为一个诸侯国的君主,鲁哀公向大臣询问神社木主牌位使用什么木料,所管未免太细小琐碎;宰我居然熟知上古夏商周神社制作木主牌位的木材,学识未免太渊博精深。

综上,我认为,鲁哀公向宰我咨询的问题应该是:土神庙中应该栽种什么树木。即“社”指社树。

很显然,鲁哀公、宰我的问答,不是一次简单的知识咨询与解答。如果是简单的知识咨询,宰我说完“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就结束了。不应该有“使民战栗”一句,也不会引起孔子的批评。

这里出现一个理解上的分歧:鲁哀公的询问,是否纯知识问题?

何晏、朱熹都认为,鲁哀公询问的是纯知识问题,宰我在借机以隐喻进谏。即,宰我将夏商周土神庙栽种的树木,解读为谐音双关语,松,容,宽容;柏,迫,压迫;栗,战栗,使百姓心生恐惧。

也有一些学者,例如洪迈,认为鲁哀公是为了削弱把持朝政的三家卿大夫势力,恢复自己的诸侯权威,所以问社于宰我。意思是,鲁哀公使用隐喻向宰我问对策,宰我也以隐喻作答。

按照何晏、朱熹的说法,“使民战栗”前边的“曰”,主语是宰我无疑。宰我唯恐鲁哀公不明白自己的隐喻,所以干脆点明意思。按照洪迈等的说法,“曰”的主语,既可以是宰我,也可以是鲁哀公。宰我怕鲁哀公不明白或者产生误会,干脆点明;鲁哀公听出宰我隐喻意思,表示明白,确认一下。

我赞同洪迈的说法,且认为“曰”的主语是鲁哀公,不是宰我。理由如下:首先,三家卿大夫(因同为鲁桓公之后,俗称三桓)强盛,公室弱小,是公认的事实。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鼾睡,鲁哀公不能忍受这种局面,想要干掉三桓,在情理之中。其次,宰我是孔门言语科两个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另一个是子贡),他应该深谙语言艺术,善于掌握分寸,懂得“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道理,点明“使民战栗”无疑会陷自己于危险之境。

因此,我认为,这一章的标点断句应该是: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孔子的三句话,字面意思是:已经成功了事情,不必评说;已经遂愿的事情,不必批评;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必追究是非。

孔子这三句话,皇侃、朱熹等将其联系到宰我跟鲁哀公身上。皇侃引李充说,成事指哀公的杀伐之举,遂事指哀公的错误,既往指哀公的政权;朱熹与此不同,他认为,遂事指事情没有完成时的趋势不能停止。说孔子指责宰我的回答超出了立社的本意,又挑起了哀公的杀伐之心,孔子感慨宰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自己无法挽救。说实话,都很别扭。

我认为,孔子的三句话,跟鲁哀公无关,它们分别对应宰我的三句话:夏后氏、殷人、周人分别是成事、遂事、既往。意思是,宰我不该再去任意评骘已经过去了的夏商周三代的做法。不难想象,夏商周三代,跟后代一样,也该是有许多土神庙的,因为各地土壤不同,不可能统一栽种松、柏、栗。宰我为了使用隐喻修辞艺术,给哀公出谋划策,随口给它们派了三样可以谐音的树木。总之,孔子对宰我不满的是,宰我胡乱批评了上古三个伟大的朝代。

孔子在哀公父亲定公蒋在位时得到重用,被任命为司寇,一度摄行相事(代理国相)。孔子曾与定公合谋,削弱三桓势力,想要拆除三桓僭越礼制的城墙。宰我跟鲁哀公合谋打击三桓,孔子怎么可能会指责他呢?

有人说,鲁哀公后来削藩失败,流亡并客死国外,祸患始于这一回宰我出的馊主意。我认为,这个说法不靠谱。鲁哀公出逃是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的事情,距离问社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之久,孔子也已经死去十多年了。

总而言之,这一章,可以解读为:鲁哀公为了削弱三桓势力,假装向宰我咨询重修土神社应该栽种什么树木讨教策略。宰我便顺口答道:“夏朝栽种松树,商朝栽种柏树,周朝栽种栗树。”鲁哀公明白在我的意思,脱口而出:“栗树,使百姓战栗呀。”孔子听说这件事后,批评宰我不该议论夏商周的治国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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