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美若牡丹亭,痴若林黛玉

 wunianyi 2016-02-08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今年是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汤显祖剧作中的梦境构思和描写,以及所极力讴歌的“情至”观,曾给予《红楼梦》一定程度上的借鉴与启迪。尤其是《牡丹亭》,多次出现在《红楼梦》中。林黛玉聆听《牡丹亭》曲文,达致共鸣,如痴如醉。然历史现实中的“闺阁痴人”要比林妹妹“痴绝”得多。



内江女思嫁汤显祖 金凤钿愿为才子妇

汤显祖生前,一个痴迷《牡丹亭》的女读者竟然找上门来,声称非剧作者不嫁。这事见清焦循《剧说》引《黎潇云语》:


内江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轻许人,读《还魂》而悦之,径造西湖访焉,愿奉其帚。汤若士以年老辞,女不信。一日,若士湖上宴客,女往观之,见若士皤然一翁,伛偻扶杖而行,女叹曰:‘吾生平慕才,将托终身;今老丑若此,命也!’因投于水。


这个女子嫌汤显祖老而失望死,可还有不嫌他已有家室的,定要做“才子妇”的女子在。邹弢《三惜庐笔谈》记载:


汤临川《牡丹亭记》,脍炙人口。相传扬州有女史金凤钿,父母皆故,弟年尚幼,家素业鹾,遗赀甚厚,凤钿幼慧,喜翰墨,尤爱词曲。时《牡丹亭》书方出,因读而成癖,至于日夕把卷,吟玩不辍。时女为字人,乃谓知心婢曰:“汤若士多情如许,必是天下奇才,惜不知里居年貌,尔为我物色之,我将留此身以待也。”婢果托人探得耗,知若士年未壮,已有室;时正待试京师,名藉藉传人口。即以复凤钿,凤钿嘿然久之,作书寄燕都达意,有“愿为才子妇”之句。年余亡覆书,盖已付洪乔公矣。复修函寄之。转展浮沉,半年始达。时若士已捷南宫,感女意,星夜来广陵,则凤钿死已一月矣。临死,遗命于婢曰:“汤相公非长贫贱者,今科贵后,倘见我书,必来相访,惟我命薄,不得一见才人,虽死目难瞑。我死,须以《牡丹亭》曲殉,无违我志也。”言毕遂逝。若士感其知己,出己资力任葬事,庐墓月余始返。因理金氏产,并其弟悉载以去。后弟亦成名。——杨云生为余述。


凄怨女描真容命殒 商小玲演寻梦气绝

在2008年5月的北京保利的拍卖品中有一块“清乾隆白玉牡丹亭牌”,用极品和田羊脂玉精琢而成,正面开光处阳琢牡丹亭边,月门之外,芍药栏侧假山嶙峋,修竹清冷,杜丽娘神情戚戚。背面草书雕录“冷雨幽窗”诗文一首:“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这首诗的作者名叫小青,不知何姓,是明朝万历年间怨女,秀丽端雅,聪颖伶俐,好读书、工诗文,善于舞文弄墨、抚琴弹弦。幼年时她从一老尼那里得来“早慧,福薄,毋令识字,可三十年活”的机言。十六岁嫁与杭州冯生做妾,婚后不容于正室,被远置孤山佛舍,过着“幽愤凄怨”的日子,后来竟一病不起,于是仿照杜丽娘自画小像,请画师为其描下真容,像成之日,焚香设酒奠之,“一恸而绝”,死时年仅18岁。

晚明张岱《西湖梦寻》中有“小青佛舍”条等记载其事。小青故事及其读《牡丹亭》有感而发的诗句,给明清小说家、戏曲家们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敷演女性情感故事的绝好素材,徐野君的《春波影》、陈季方的《情生文》、吴石渠的《疗妒羹》、朱价人的《风流院》等作品皆由此而来,以致卓人月大为感叹:“天下女子,饮恨有如小青者乎?小青之死未几,天下无不知有小青者。”(《小青杂剧序》)

我们来看看《疗妒羹》在《题曲》一出中描写小青在雨夜挑灯读《牡丹亭》的过程中所受到的震撼。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的幽会,深深地打动了一腔痴情却无处宣泄的小青:“好笑杜丽娘,悄然废书而叹,道圣人之情见乎词矣。春心拖逗向花园行走,感得那梦绸缪。你看柳梦梅,悄地把他抱去,软款真难得绵缠不自由”;“虽则想边虚构,也是缘中原有,梦得正好。那不凑趣的花片,偏要闪觉他来。似这小花神妒色惊回,到不如后面的老冥判原情宽宥。最妙是寻梦一出,恨风光不留,把死生参透,只要梦魂守”。读完《牡丹亭》后,小青顿悟道:“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临川序语,大是解酲。”她由杜丽娘而想到了自己的凄凉处境:“似俺小青今日,怕不待临川泪流。

有自画真容而死的痴情女,也有因演牡丹亭气绝身亡的女演员。焦循《剧说》引沈名称《磵房蛾述堂闲笔》还讲了一个杭州女演员商小玲的故事,她擅演《牡丹亭》,这女子一次演出《寻梦》,感情太投入,以至哀伤过度,在舞台上气绝身亡:


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倂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接口”,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临川寓言,乃有小玲实其事耶?


俞三娘魂归牡丹亭 汤若士泣作哭女诗

有个娄江女子俞三娘,秀慧能文词,酷嗜《牡丹亭》,不但悉心捧读,而且蝇头细字,密密批注,多有独到见解,这个闺中女子“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乃至为丽娘故事“惋愤而终”。汤显祖从朋友口中听说此事后,感动不已而写下了《哭娄江女子二首》:


昼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

张大复(1554—1630)《梅花草堂集》卷七《俞娘》的记载,这已为同时代文献所证实。下面是其原文:


俞娘,丽人也。行三,幼婉慧,体弱,常不胜衣,迎风辄顿。十三疽苦左胁,弥连数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客,愈不可逼视。

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睬良久,情色黯然。日: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达意之作矣。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惊)梦》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

顾视其手迹,道媚可喜,当家人也。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日:为君家玩,孰与其母宝之为吾儿手泽耶。急急今情录一副本而去。俞娘有妹,落风尘中,标格第一,时称仙子。而其母私于某日,恨子不识阿三。吾家所录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先生(汤显祖)尝以书抵某:闻太仓公(王锡爵)酷爱《牡丹亭》调未必至此。得数语入《梅花草堂(集)》,并刻批记,幸甚。


汤显祖,这位跟西方戏剧大师莎士比亚同年逝世的东方戏曲家,在当时中国没有哪一部戏剧作品能够象他的《牡丹亭》一样如此地激发出女性内心的情感。普通的女性没有“升天入地求之遍”的可能。正因为得不到,又极其渴望,无数和杜丽娘处境相似的女性由此而产生了强烈的伤感和共鸣。诚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所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嗟乎!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隔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作品能感人首先是作者自己的情感投入。据说汤显祖在写作《牡丹亭》过程中“运思独苦”,一天他家里人一时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四处寻找才在自家庭中的柴垛上找到他,汤显祖悲不自禁地卧在柴垛上偷偷痛泣。家人吃惊地连忙问他怎么了,他说:“填词到‘赏秋香是旧罗裙’句也。”由此可见那杜丽娘何尝又不是汤显祖自己的“男子作闺音”的“为诗章,讲动情肠”的代口呢?

汤显祖以“情”为核心的哲学思想是得到了研究者一致公认的。而一个“情”字不是人人参得透的,且今人似有弱于古人处,我们一方面正在丧失“情”的能力,一方面现代物质文明对于人类原有的很多美好情感(如相思)的吞噬是不争的事实。汤显祖不是在《牡丹亭》的开篇有一句“世间只有情难诉”么?感悟古人越来越成为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真要向汤显祖的这些粉丝们学习从心索求去生发、感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