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自序——勤奋少年 一 我小名骥,学名陆同祖,又名砥,字俨少,后以字行,改字宛若。一九○九年阴历五月九日生。原住江苏省嘉定县南翔镇。父亲陆韵伯开一爿米店,他是我袓父少樵公的长子。少樵公出身贫苦,稍长学了生意,后来在南翔镇南市梢借了一间门面,两只栲栳,摆了米摊头,开始经营米业。生意日就兴旺,遂自己造了房子,扩大门面,挂起陆信昌牌号,成为一间象样的米店。我袓父活了四十多岁就死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居长。这样,家庭的一副担子,都压在父亲身上。 据说我父亲读书很聪明,本来想考秀才,从科举猎取功名。他弃读经商,一些老辈都为他惋惜。他虽然做了生意人,但是他的文学修养,胜过一般读书人,也写得一手工整小楷书,我有一个哥哥是异母所生,我母亲朱璇是继室,她是长女。我外祖父家在南翔西北乡斜泾村,这地方土肥水清,竹树茂盛,是一个有百来人家的大村子。外祖父的上几代单传,田地不少,有一座雕花的大厅,外面砖刻的墙门,还有旱船、书房等憩息场所。但到了我外祖父的一代,子孙多了,各立门户,把一整套的房屋破坏了。我小时还看到庭前高大的桂花树和玉兰树,后来房份多了,竟把玉兰、桂花砍掉了,在庭内造起灶间,把一座很雅致的旱船,搞得不象样子。花墙下面,造起鸡塒;大厅隔壁,喂起猪羊,非复旧时场面。 我母亲三十岁出嫁,做的一手好针线,我少时还看到在夏秋之际拿到太阳下晒的刺绣生活,虽然是些小玩意,然而精致极了,我母亲共生六胎,五男一女,前面几个都是男孩,生下就夭殇。我的上面,是个女孩,阴历五月初九生,不到一年,也就暴病死去。接着我生,不前不后,恰巧也是五月初九日,我父母认为她是投错了女胎,所以女转男身,去了又回来。虽也知道这是一种迷信说法,但时刻想念我这个死去的姊姊,慰情于无,就李代桃僵,把我作女孩子打扮。在前清末年,男女都留长发,而我留发梳头,乃是女孩子式样,穿的也是女孩子的衣服,有次要我穿耳孔戴环,我怕痛逃走,号哭不肯,因之没有穿成,此外只是差一点没有缠足而已。取小名曰“姬”,字俨妙,号“宛若”。我曾记十几岁时有次夏夜乘凉,我父亲提起“宛若”两字,说是出于《史记·封禅书》中,是个女神的名字,而在当时,用以为号,义涉双关,确切允当,言下很是得意。可知家里人简直把我作女儿看待,我听其摆布,在幼小的心灵上,不免有些别扭。直到五岁上下,快要上学读书了,才改换男装,其时一条辫子已有一尺多长了,只因从小留辫,日子久了,习以为常,故也不觉累赘,一朝剪去,反觉异样,而脑后轻便凉快,感到十分舒适,加之还我本来面目,自谓得到一次解放。至是把“姬”字改为“骥”字,俨妙的“妙”字省去“女”旁,一班比我年小的,就叫我“骥哥”从此忘却了这一段有乖情性的经历。 我禀性内向,临事迟疑,不善交接人物,无丈夫趠历奋发之志,而写字作画,下笔委婉,少慓悍刚毅之气,不知是否和少时这段经历有关。 我小时欢喜跟随母亲到外婆家去,我外祖父有三个儿子,第二个儿子名朱炯千,年轻时考中头名秀才,光复前后在上海育才中学任教,不幸三十六岁死了,遗有一女,六岁,名朱燕因。我那时八岁,表兄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十二岁时由外祖父作主订了婚。我岳母蒋梅芬,是我的二舅母。她青年守寡,为人沉静善良,从无疾言厉色,待人极好,善于持家,做事按部就班,不急不慢,但完成得总比人家快。种上十几亩地,喂鸡喂鸭,也喂了猪,生活得很好。 我和朱燕因订婚之后,年事稍长,囿于封建礼法、乡间风气,两人相见,脉脉无言,她见到我总是迴避,知道我暑假会到母舅家来,她也到自己的母舅家去,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常到母舅家去。记得我老师冯超然先生有次问起我的婚姻事情,知道我已订婚而两不接触,他说婚前的时期拉得长,两人相亲相爱,甜蜜无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象我这样,是太可惜了。现在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错。 我的岳家,几辈都是长寿,我母亲的祖母,活到九十多岁,我外祖父活到七十九岁,他的哥哥也是八十多岁,其他旁支,也多七八十老人,聚族而居,融融洽洽。我岳母时常送来乡间土产,腌鸡腌肉,甜瓜芦粟,以及各色的饼饵等等。我每读归有光《先妣事略》,说他的外家吴家桥情状,和岁致饼饵等等,联想到我的岳母,以及斜泾村诸老人情状,如在目前,不胜眷恋。我母亲也是一位节俭勤劳的好当家,待人和睦,手脚不停,周围的人都说她好。我小时就是在这两位贤母照护下长大****的,现今她们都早已不在人世,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回想往事,每唏嘘不自禁。
我老家在南翔镇南市梢,再南不到一里路,就是沪宁铁路。我小时常到铁路旁去玩,把铜币放在铁轨上轧成饼饼;清明时节,在铁路旁废地上放风筝、拔茅针,在茅草丛中捉刺猬。再南一里多路,就是黄家花园,我看着园主黄伯惠把花园建造起来,我认识看花园的工人,常常可以进去玩,拔一些小树苗,拿到家里来种。我家旁边有一方桑园地,桑树十分高大,我常到桑树上摘桑椹。桑园下面,不加整治,以致杂草丛生。夏天,我到树上捉知了,在草丛里捉纺织娘。我家门前,有条市河,我在水桥上捉小鱼,这种小鱼,不过针样大小,捉回来养在陶盆内玩。我家里没有种花的花盆,就在家中砖铺的庭院内,垒石移土,在不到两平方米的范围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我把养鱼的陶盆放在花树不面,俯身看鱼儿游来游去,小中见大,情趣无穷。在庭院中间,放上一只缸,种上荷花,捉了蝌蝌放在里面,让它自由游动,也每每看上一个长时间,不知疲倦。 我在小时尚未读书识字,就喜欢东涂西抹,画些人呀,狗呀,没有范本,就拿香烟画片照着画,七岁,进嘉定第四国民小学一年级读书。这所学校在家后几十米的士地庙内,只有一个班级。老师是我的大母舅,名朱闻香,他在前清时是县学生员,没有考上秀才。小时患过中耳炎,以致耳聋重听,但教书认真不苟。我读上书,接近了笔和砚,看到教科书上的拄插图,很感兴趣,就照着用毛笔画起来。在我的上代以及亲戚朋友中间,没有一个会画画的,南翔镇是个小地方,也没有一个象样的画家,所以我画画完全是自发的。我小时不算笨,记的有一堂填空课,要把“无”、“不”两字造成句子,我填上“树上无花,不能结果”,博得老师的称赞。我身体一向不好,据闻我母亲在怀孕时身体患病,所以我生下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服了些补品,也不见好。尤其肺弱,时常感冒, 十一岁我小学毕业,到镇上嘉定第二高等小学读书。有次心算比赛,我得了第一,我自已也没料到。听说我父亲心算很好,他去买物,买了一大堆,营业员尚未结帐,他已把总数心算出来了,难道这也有一点遗传基因吗?但在这方面,我没有发展,只有画画,一直爱好不变。我母亲的祖父,爱好书画,家里也有些收藏。我母亲擅长刺绣,在这方面,或者在我母系上有些遗传基因。 我十二岁转到南翔大寺前翔公小学读书,离家一里多路,是可以走读的。但父亲叫我寄宿在学校内,让我锻炼锻炼,准备毕业后送我到上海去读书。我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早上去学校。路过仙经堂,隔壁有一老画家叫沈书林,他的画室就靠街道,窗上镶块大玻璃,我不敢进去,隔着玻璃看他画画。其实他的画是极庸俗的,但我看得津津有味。我在这方面一点知识也没有,也不知道画分山水、人物、花卉。 十三岁时,我家邻居糟坊里的小老板送给我一部《芥子园画谱》,我如获至宝,大开眼界。这部《芥子园画谱》也不是木刻水印的原版,仅仅是巢子馀临摹的石印本,但我觉得好极了,遂如饥如渴地临学。从中知道了一些画法以及传统源流,此外我一无所知,也没有机会接触一些有关画学的书本,实在可怜得很。 我十四岁高小毕业,到上海澄衷中学读书,学校里成立了一些书法、绘画、金石等课外组织。那时中学图画课,一般都教西洋画,惟独澄衷中学教的是中国画,由一位名叫高晓山的老先生来担任。记得有次示范,画一块切下的猪肉,有精有肥,他用笔蘸饱了水,笔头上蘸点红色,卧笔下去,一笔分出肉皮、肥肉、精肉,我觉得新鲜,也从而悟到用水、用色、用墨的道理。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一部有正书局出版的《中国名画集》,只供在馆内翻阅,不能出借,我就带了笔砚,在图书馆内临摹,从而知道中国画传统的源流派别,及其笔墨运用。这些画是无法得见真迹的,但这种用珂罗版缩小印刷的画片,虽然有些模糊,但终究可以见到一些精神面貌。所以我说近几十年山水画水平回升,胜过前一个时期,珂罗版的问世,是有功劳的。当然有的人临摹珂罗版,不得其法,搞得奄奄无生气,所谓珂版(谐音科班)出身者,自当别论。这部《中国名画集》选得比较精,伪品不多,使我知道那些流派、名家的面目,比之只看文字记载,摸不到头脑有用得多。这部《中国名画集》有三十多册,价值几十元,我买不起,时常到图书馆去借阅借临。我之所以能够对中国画传统认识有粗粗的轮廓,这部书是有启蒙作用的。学画之外,我也兼学刻印。图书馆里有一部《十钟山房印举》,不是原拓本,是商务印书馆翻印本,也要二十元一部,我也买不起。其实和我同寝室的同学吴一峰也刻印章,他也买不起这部书,就用拷贝纸复在上面用朱色依样摹画下来,我也学他摹画,积成一厚叠。没有石章,星期天到城隍庙小世界不面摊头上买回一角或几分钱一枚的石章学刻,从虹口唐山路到南市城隍庙,来回一二十里,徒步往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回到校门附近,四个铜板吃碗小馄饨。我别无嗜好,只此自得其乐。我的篆刻主要学秦汉印,也学一此清代诸家,兴趣很浓。至于书法,早上四时起床,磨墨练字,初学龙门石刻中的《魏灵藏》、《杨大眼》、《始平公》,后来也写过《张猛龙碑》、《朱君山墓志》等。在一次书法评选中,得过好评。在寝室里没有台子,我就把一只老式大皮箱搁在方凳上当作台子,坐在床沿上临写。 过了一年,和我一样爱好美术的同学吴一峰,还有一位贾镇廷,都转到上海美专去读书,我很羡慕,也想去,但父亲不答允。他说即使要学画,也应该多读些书,读书太少,不宜过早学画,这样我就继续在澄衷中学读书。这所学校的校长曹慕管主张读经复古,为了办学宗旨和《新青年》杂志主编杨贤江打笔墨官司,杨认为这样会让学生中“国故毒”。曹校长不予理睬,每年指定学生自学一部古书。我记得学过《论语》和《汉书·艺文志》等。学期终了,举行国文会考,请校外名人阅巻,名列前茅者有奖。有一次是请浙东名士冯君木来出题阅卷,我考得不错,奖到一部《畏庐文集》和《畏庐文集续集》。 四年中学毕业后,我再次提出要求专心学画,我父亲同意了。他知道我要学中国画,听人说上海美专注重西画,学中国画到无锡美专为好。一九二六年,我十八岁,父亲领我到无锡,免考进入无锡美专。这事上海贺天健几次开玩笑地揭我的老底,说我穿了一件曲襟背心,跟随父亲来考学校。无锡美专教师有胡汀鹭、诸健秋、王云轩、陈旧村等先生。在同学中我认识了程景溪,他比我大两岁,课堂上同坐一凳,寝室内对床而眠。我搞到一部《画学心印》,两人合点一盏煤油灯,每每看到深夜。记得那时寝室在无锡石驳岸,借得一间厅堂房子,下面方砖地,冬夜方永,两脚踏在方砖上,寒冷如冰,我们就各搞一捆稻草,把两脚搁在稻草上坚持学习。到了将近放寒假时候,沪宁路上军阀对峙,风声日紧,我就不等放假提早回家。因为在校期间对该校教员的水平有所失望,人就没有再去,希望找到当代第一流的画家当我的老师。
五 其时苏州王同愈胜之老先生在南翔仙槎桥东堍买进一幢洋房,为终老之计。我有一位表兄李维城和王老先生之子王仲来在东北同事,经过李维城的介绍,我带了几幅山水画请王老先生指教。王老先生一见以为可教,我遂有求师之意。他是前清翰林,在湖北、江西做过学台提学使等官,也曾在吴大澂幕下做过事。通西学,学问渊博,在当时有书名,也能画。他对我说,从前王石谷受知于王圆照,后来王圆照介绍给王烟客,烟客死后,王石谷每岁到其墓地祭扫。他把我当作王石谷,而以烟客自居,意思要我学习王石谷。 因为我要学画,王老先生就把我介绍给冯超然先生。他说:“我平生不为人师,冯先生当代画名第一,尔善师事之。”当时冯先生声名极盛,不轻收学生,名列门墙者,都有一些来历。但冯先生对王同愈尊为前辈,敬重甚至,叫他“老伯”,王同愈一言,自无不允,否则以我一介乡下小子,这事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九四一年三月,王老先生亡故于上海,享年七十八岁。抗战胜利后,我几次到苏州灵岩山下绣谷公墓为他省墓,风摇宿草,不胜西州城门之恸。 一九二七年旧历正月中,我十九岁由王老先生陪同到嵩山路冯先生寓所行拜师之礼。行过礼,冯先生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学画要有殉道精神,终身以之,好好做学问,名利心不可太重。”这句话,对我印象极深,终身铭记在心。他拿出一个临戴醇士的卷子,记得是水墨画,给我带回家临摹。这样,我每隔两个星期到上海一次,把临好的本子请冯先生指正。兴到之时,他为我改几笔。他在深夜作画,凌晨停笔,我是早上八、九点钟到他家,他尚未就寝。此时宾朋满座,高谈阔论,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庭细碎,大抒己见,只是偶然带上有关画学的一、二句话。我们学生坐在旁边静听,所以大家都没有看过他动笔。 这个时候,吴湖帆方从苏州迁住上海。他是吴大澂的孙子,住家即在冯先生对门,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一天不知来回多少次。冯先生要我叫他“湖叔”。我生平少交往,到了上海,只到嵩山路冯先生处,或跑跑裱画店,如刘定之和汲古阁等处。那时只有跑裱画店才可以见到一些古画名迹。除此之外,我一处也不去,所以除了几位也常到冯先生家去的如徐邦达、郑慕康等寥寥数人外,上海画家,一个也不相识。 在冯先生处,除了他自己的作品之外,也可以临到一些明清画。冯先生的朋友买画需求审定真伪,多拿到冯先生处请他过目。冯先生手头有了好画,常写信给我,叫我到上海来取去临慕。有次他有一部极精致的王东庄册页,给我临,临好之后,我拿到上海,冯先生一见大为赞赏,认为可以乱真。其他也临过吴墨井、恽香山等明清真迹,比在珂罗版上临得益更多,且也扩大了眼界。其时没有博物馆经常陈列古画,只有到收藏家处可以看到一些。有次冯先生说要带我到庞莱臣家去看画,我十分高兴,但说过几遍终未去过一次。那时偶然在裱画店看到一张王石谷的画,就奔走相告,不比目前青年,见到四王,不屑一顾。今天在各地博物馆,以及展览会容易见到宋元名迹,所以对四王不要看了。实则四王未可一概否定,而应该批判接受。 冯先生有一位外甥名张谷年,比我大几岁,随冯先生学画也早于我,当时是冯先生门下的高材生。有次我和张谷年侍坐在旁,冯先生指着我两人说:“中国山水画自元明以后,流传有绪,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现在这条线挂到我,你们两人用功一点,有希望可以接着挂下去。”冯先生以正统自居,他的画取法文、沈,下接四王,明净整洁,不愧大家。但他不希望学生象他,时常指着我说:“人家学生象先生,我有不象先生的学生。”不难理解,有些人总希望学生象老师,越象越好,不象就不高兴。我有如此开明的老师,对我以后蓄意创新,自立面目,是有很大意义的。所以冯先生真是我的好老师,如果我有点成就的话,首先应该归功于冯老师。 王同愈老师,对我也是谆谆善诱、爱护备至。我自从拜冯超然先生为师之后,每月去上海两次外,其余时间,都在南翔,经常到王老先生家。他家距离我家不过一里多路,过仙搓桥,沿河往南不数十步,一带围墙,中间一座高大红瓦的大厦便是他家。后来又添造书房一大间,延顾延龙为蒙师教授王老先生的小儿子以及孙儿辈。王老先生是顾廷龙的外叔祖,此时顾廷龙尚未考入北京大学,不过廿来岁,专治金石文字之学。我三、五天去王老先生家一次。王同愈先生在上海书画界有很高的地位,卖字之外,兼亦卖画,其时已七十多岁,有人请他画,他就叫我为他代笔,依照张谷年的卖画润格,付给我代笔费。其时我才二十岁,王老先生说我应该在年轻时多读些书,我就每天晚上读杜诗,对旁的诗家,都是读选集,惟独杜集,最为心爱,故通体读过一遍。我也学起做诗来。王老先生教我学做诗,宜从五律入手,我读杜集中《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仿照着做了《游王氏园林》十首。我曾向乡中一名秀才先生学做诗,就把这《游王氏园林》十首请这位秀才先生改正之后,再请王老先生看。王老先生说还是原作好,他应该是你的学生。当然这是他有意鼓励我,提高我学做诗的兴趣。 学诗之外,我也学古文,尤嗜太史公《史记》、《韩昌黎文集》。王老先生教我读《世说新语》,我也学做散文。记得王老先生在桥寓南翔时,沪宁线上又因军阀内战,风声紧急,王老先生到上海暂避,走时不带什么行李,只捧了一部宋版《文选》到上海,过了一段时间,时局又平定下来,我在南翔写了一封信给王老先生,中有一段说:“节届中秋,江乡景好,红树丹枫,颇有诗情画意,大人何日归来,一领清景乎?”后来五老先生回到南翔,说我这信写得好,那时我不满二十岁,这封信也写得极平常,只是他鼓励我。他说;“可惜你迟生五十年,否则的话,我将怂恿你应举求功名。”我说生性无功名想,不会去应举,他说这种事不由自主,就是他自己本来也不想应举,到其间自会有朋友、亲戚来敦促去考,这样他就糊里糊涂考上了翰林。他虽然是前清翰林,但脑筋一点不冬烘。有次他讲起《红楼梦》,能够把书中回目都背出来,没有一点道学气。遇事通情达理,我从未见他有骄傲做作,或盛气凌人的时候。我生长乡间,不接触官场中人,也从未和一般缙绅辈周旋,完全是一个乡巴佬,所以不懂礼貌。有次新年,我去拜年,长揖不拜,王老先生很诧异,因为苏州规矩是要跪拜的。于是我以后贺年都是行跪拜礼。其时王老先生已是七十多人了,我才二十岁,他说和我是忘年交。他有事,总写一便条差人送过来,称我“俨少兄”。这种便条,前后我积有一百多张,丁丑之变在逃难路中遗失了,至今思之,不胜惋惜。他回苏州,熟人问他在南翔有否朋友?他说有一小朋友,能诗能画。王老先生其实是我最实在的老师,就因为他一生不为人师,所以在名义上不收我这个小学生。他的为人,给我影响很深,在学问上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他有些收藏,如王石谷、王原祁等真迹都给我临,还有一卷王烟客长卷真迹,浅绛设色极精到,也给我临,临好之后,他给我题跋。我临的这个卷子保存至今,每一展视,回想前事,怀念曷已。 八 一九二九年,我二十一岁,阴历九月廿六日我和朱燕因结婚。新房设在南翔南巿老屋内,寝室旁边又辟一小间,作为画室,中设一画桌,旁陈一榻,榻上堆置印刷品书画册子。我没有收藏,只有一些珂罗版印的画册、碑帖。我少时不太用功,晚上从不作画,灯下读书,最迟九时即就寝。日间作画,也时作时辍,每在作画气闷时,即出去散步。有时我妻朱燕因听不到声响,以为我在用心作画,开户视之,不见人影,原来我到后面土地庙内小学闲散去了。她知道我又去小学校,习以为常,不问可知。其时教师不再是我的大母舅,时常更换,后又换来一位姓朱的教师。这位教师不学无术,在一张通告上别字连篇,我看到好笑,认为自己是这所学校毕业出来的校友,不能视而不见,就在上面用铅笔为他更正,并批上“小子知之”等不客气的句子。学校前面不远,住着一位前清翰林,名陈巽倩。此人武断乡曲,动了民愤,后被枪决。他当时是南翔镇南巿的一霸,建有一座凤翥楼,娶了能唱京戏的小老婆,他自己拉胡琴,丝竹之声,在小学校里清晰可闻,这位小学教师就到陈巽倩处去告状,说我有意侮辱他。陈巽倩对我父亲说知此事。我父亲深深责备我少年气盛,锋芒太露,必致后患。他在《聊斋志异》中捡出一篇《辛十四娘》给我看,用广陵冯生因众辱楚银台公子而为其所构,历尽苦楚的事迹教育我,说“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当引以为戒。此事对我震动很大。以父亲爱子之心,谆谆教诲,我本应坚决改正,而耿直傲兀之性一时难移,以致后来还因此吃苦头。 一九三○年阴历九月廿六日,我婚后刚好一年,生了一个男孩。因是早晨生,取名晨晨,学名陆京,取其“大”的意思。朱燕因是独生女儿,常带了孩子回娘家去,我也同去。清溪一曲,田畴平展,村舍掩映,竹树扶疏,得以深深领略到乡村风味。我岳母又是贤慧勤劳,终日手脚不停,田间回来,带些瓜果分给家人吃。又能做菜,平日饴糖饼饵,都是自制。我在乡间,十分清闲自得。 我在家无事,不惯空坐,总是手执一卷,但读书很少系统,乱抽一帙,涉猎而已。于古文好读《史记》,下及韩、柳、欧阳修、苏东坡以至归有光,皆所耽习。于诗好李杜集,以及李长吉、李商隐诸选本。一篇上口,咀嚼涵泳,觉历代宏篇名著,撷其精英,移之于画,无非佳制。而读本易致,随处可以搞到,不比名画绝品,难得寓目。窃以为学画而不读书,定会缺少营养,流于贫瘠,而且意境不高,匪特不能撰文题画,见其寒俭已也。我得到王同愈先生的指导,一面读书,一面写字,和画分头并重,互相促进。我自己有一个比例,即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我知道的东西不多,不会琴,不会棋,也不会其他娱乐,只有此三者有癖嗜,而且常常鞭策自己,要学得好一点,把诗、书、画三者,当作我一生的寄托,锲而不舍,定下目标,以不辜负诸位老前辈的期望。 王老先生再教我做小品文,要我读《世说新语》。我因为学画山水,所以加看《水经注》、《洛阳伽蓝记》,更多看柳宗元《山水记》、《苏黄题跋》等,注意字不妄下,取其简要清通,明洁隽永。一画才成,辄题数行,二者互相发明,寄托遥深,成为有血有肉的组成部分,使览者心驰画外,同时又增加画面的形式美。 九 好景不长,当时民族危机四伏,尤其“九·一八”之后,日军步步进逼,山海关外已沦于敌手,关内也是风声鹤唳,燕巢幕上 ,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南翔古猗园竹枝山上,邑人筹建一亭,缺其东北一角,取名缺角亭,想将来收复东北失地,再补上一只角。但在当时,瞻望前途,一团漆黑,是否能补上,大家都说不出 。虽然我有时也义愤填膺,呤诗泄愤,但毕竟书生无补。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军侵犯上海,滥施轰炸,惨绝人寰,引起十九路军的英勇抵抗。炮火连天,震耳欲聋,我在南翔,首当其冲。当时只有仰息于上海租界,我随父亲母亲迁到上海。由南郊进入租界时已近黄昏,天气转凉,我肺素弱,感冒风寒。到了上海,咳嗽大作,历时一月有余,一直不愈,无法平卧,转辗床褥,困顿之极,这样就种下了我气喘病的根。痼疾在身,至今五六十年纠缠不愈,这也是日寇对我的摧殘,要记在日寇的帐上。后来战事中止,回到家乡,一片焦土,我家老屋虽幸尚存,但门窗全无,只剩空壳 。收拾劫余,重置炉灶,父亲米店也已关闭,时常听到他的叹气声。王同愈老先生一去上海,也不回来,在南翔无可谈诗论画切磋之人,时局至此,亦无此心情。我独往独来,虽在巿廛,而荒江寂寞,有置身沙漠之感。 一九三三年我廿五岁,四月间父亲去世,料理丧葬,过时而哀。老二女孩阿旻生,取名陆辛。一九三四年春,我的小学同学金守言在浙江武康县上柏山中办农场,他约我游西天目山。我先到他住的上柏山中。只见满山松树,中间 茅屋几间,溪水从屋后泻下,潺潺有声,山光鸟语,清幽绝尘。每晨起,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松树清香,令人贪婪地多吸几口。我肺弱,伤风感冒,长年不愈,住了几天,感冒霍然好了 。宿疾一去,精神振奋,四体舒适。这种新鲜空气,比药还好。于是金守言说山中地价不贵,可以种植的山间平地,不过十元一亩,劝我买下二十亩,也可以办起农场来 。我说农事不懂,他说在他附近买地,他可以帮我代管。我计算一下,不免有些心动。 在他家住了一星期后,我们自上柏山出发,先到杭州,转乘杭徽路长途汽车,至藻溪下车,步行二十里,到达山麓禅源寺。这是一座大寺院 ,和尚有几百人,房屋宏伟,有几百间,寺后柳杉皆大数十围。在寺中宿一宵,明发上至老殿。十里间,松杉夹道,交枝接叶,日光下漏,衣袂尽绿。到了老殿,破屋几间,荒废已极,病僧一二,生活其间。吃了中饭,游倒挂莲花,峭壁直上,势极崚嶒,为西天目最胜处。又至狮子口,危屋倚岩而筑,于此看云海最好。傍晚下山,再宿禅源寺,计宿两宵,吃早饭两餐,晚饭两餐,餐宿费每人共五角,真是便宜之至。早饭后步行二十里,回至藻溪,在车站看到有去歙县的车子,一问人家,到歙县可上黄山,于是两人商量,决定趁便往黄山一游。 到达歙县后,必须徒步走一百二十里,才能上黄山。走到杨村时,已是下午四时许,天黑如墨,阵雨将至,遂进村向农家问讯有否住宿之处。走进一户农家,只有几个小孩,没有大人,言语又不通,于是转身出来,继续赶路。走出村子,忽闻后面大声吆喝,要我们停下来。往后一看,有一、二十人,手持器械,上身赤膊,我们以为遇到了强盗。及至近身,却是一群青年农民,误认为我们是坏人,因而结伙赶来。一场误会,经过解释,虚惊化为热情,他们邀请我们两人到一所小学校内歇息。时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吃过夜饭,和一位小学老师同睡一屋。屋内放着一具空棺材,老鼠上窜下跳,加之雨声不绝,雷电交加,终夜吵扰不止。好在走路辛苦,勉强睡得。一早起来,雨过天晴,四山宿云未收,涧壑奔流,四处是水。赤足前行,于下午一时许到达汤口,浴于温泉。这是一个四方池子,和石涛所图者,并无少异,只是上面盖有瓦顶,可蔽风雨。三时许浴罢,拾级上山,道路倾欹,极不好走。渐走渐黑,抵文殊院已近八点钟。摸 黑进去,屋内灯光如豆,一二老僧,拿出几个烧饭,给我们充饥,草草供具,一宿无话。明晨起身,开户出视,莲花莲蕊诸峰四围拱揖,不类人间,真同仙境。此时天都峰路坏未修,不能登攀,遂经莲花沟、百步云梯、鲫鱼背,于中午到达狮子林。山中绝无游人,只是我们两人,踽踽而行,也没有向导,所以一路名胜,遗漏甚多。狮子林在松林中间,老屋倾圮,一个中年和尚,面有菜色,他也没有东西给我们吃,煮了一些面条款客。下午登始信峰,也未知排云亭、飞来石等名胜。夜宿狮子林,被头甚脏,而隔壁似有撕纸之声,一夜不绝,未能好睡。翌晨循九龙瀑而下,根本没有道路,在大石上左右跳踯,觅得归路。黄山之游,遂告结束。从此我方才再一次见到名山,感到祖国的伟大,油然起爱慕之心。下山之后,仍由来路回歙县,中间宿潭渡,在一家宿店过夜。两人睡一晚,吃夜饭早饭两餐,结帐不过共五角钱,在皖南当时如四明银行、中国实业银行等所谓小四行的钞票不能通用,只通用中国、中央两银行的钞票。而我们手头无零票,拿出一张中国银行五元票,宿店老板无法找,跑遍整个潭渡镇,也兑换不出五元大票。最后由老板娘到一家油酱店里买一瓶酱油,恳商之下,方得零票,于此可见当时山区之闭塞,民生之穷困。 因为自己别无他长,当时卖画又极端困难,故常为生计所扰。象冯超然、吴湖帆等名家,当作别论。一般画家,靠开展览会过活。所谓开展览会,不一定要画得好,第一要靠有人捧场,看阔佬的面色,必须迎合他们的心理,阿谀奉承,得其欢心。有人甚至把卖画比作妓女,其实有钱人一般看画家不比妓女高。我厌恶这种卖画生涯,最好做一个自作主张、不因人热的国画家。但是家中薄产,不足以赡家,养不活一家老小,终须另行想出一条生活之道。遂想到朋友金守言的建议,办农场倒是一条出路。我母亲三十岁出嫁,当闺女时靠针线生活,积有一些私房钱,后来投资族中合股经商,有些赢利。我说服母亲,拿出钱来到上柏山买山地二十亩、荒山二十亩,办起一个小小的农场。种了十亩燕竹,十亩梨树,又种些茶叶等作物。造了三间瓦房,作终老之计。地点在上柏山福庆坞。此地东离杭州四十公里,西去莫干山麓仅十余公里,又在公路边,交通便利,距市集近,伙食品供应方便。上柏山是莫干山的支脉,在山顶上可以望见莫干山主峰的房屋。当时一年在莫干山避暑所费,就可以在上柏山买几亩地建造几间冬暖夏凉的草屋。于是招徕了一批上海人前来买地,前后竟有十几家。我的朋友金守言就是其中一家。我去之后,老师冯超然极力赞成。他说有些学生学画之后画卖不出去,最后一条路到银行去做文书,只有我独出蹊 径,身居山中,将来年老也可以出来卖画,那就身价不同,所以说我这条路走得对。王同愈老先生知道之后,也托我买了几亩山地,写信给我,有“把臂入林”之语。我时常往来于杭沪道上,平常几个月住山中,其余时间,托给金守言代管。 我家父亲死后,母亲当家。我心想将来办了农场,不再卖画,可以做到衣食给足,那末画卖也好,不卖也好,自己要怎样画,就怎样画,不必仰息他人,受人之气。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除了办农场,做些轻便能胜任的工作, 还是一心钻研诗、书、画三者,以期有成。我种了十亩梨树,十亩燕竹,集杜诗“修竹不受暑,红梨迥得霜”为联;又集陆放翁句“野老逢年知饱暖,山家逐日了穷忙”为联,悬之壁间以明志。福庆坞内原有几家土著 ,炊烟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此时苏州费新我也来买地,与我隔涧为邻,已垒石为屋基,尚未动工建屋。抗战军兴,此事遂废。我与费新我本不相识,仅知名姓而已。解放以后,在沪上邂逅,同是文艺界中人,言及此段因缘,相与大笑,引为巧遇。 一九三四年我二十六岁,此时日本军国主义者加紧侵略中国,既陷东北,凶焰日张,平津也早在其觊觎之中,旦不保夕。有人戏我北游,说当今不去,后日沦为异域,欲去不能。于是我觅得张君为伴,于五月初,作北游之计。乘津浦路先至徐州,观古淤黄河;再至曲阜,参观孔庙、孔林;然后至泰安。由岱庙登山,经南天门,至玉皇顶,已近黄昏,得观日落之景。翌日黎明登日观峰,日未出,四山皆黑,东方一抹鱼肚白,天风漻然,凛然起栗,寒甚,乃拥棉被出看。须臾,一轮红日,跃然而起,甚为壮观。在家出发前,有人介绍说泰山后山甚佳,乃至后山,只有一尼庵,未见胜处。乃废然而返,即下山,还至岱庙侧,见有芦席棚,里面说唱正开场。一女子在唱山东快书,如莺声呖呖,清脆悦耳,意必妙龄女郎,及至散场入看,乃一黄脸老驱,深以为异。于是钦佩北方语言声调之美,想到《老殘游记》中所述听黑妞说书一段,至为亲切。翌晨继北行,至济南,游大明湖,登历下亭,观趵突泉。然后北经天津至北平。在一胡同中(名已忘)临时租到房屋一间为落脚点,预计住一个月。逐日游玩北平名胜古迹,街坊巿集,如故宫、天坛、中山公园、团城、中南北三海、西单东单、西四东四等处;又至青龙桥看长城,妙峰山观太行山色;西北至大同,观云冈石窟。大同至云冈约三十华里,公路未通,乘人力车前往,一带平冈,四周黄茅白草,满目荒涼,并无建筑,而佛像断肢缺头,残损已甚,任其荒废,无人管理。回至北平,束装就道,归途经天津乘海轮经烟台、威海卫而至上海。前后约五十天,此我远游之始。得观山海之大,通都大邑关隘津梁之宏伟,而念此壮丽河山,险阻不守,强敌窥伺,长驱直入,危不可恃,心实忧之。 我生长大江入海处,千里平原,不见高山巨谷、长林飞瀑之胜。前此虽游过天目、黄山,不过东南一隅;北游归来,乃大开眼界,看到多种山的典型风貌,不同皴法,不同树法,以及山的走势,丘壑位置,并记在心,参酌往昔前人笔墨,及其位置经营,看他们观察实际,如何增损变换,创造新法,得到启发 。既到实地观察,落笔就大胆,运用自如,少有顾虑,不比尚未到过,只听人讲,或照相介绍,总是心虚,落笔犹豫,胆子不大。于此可见,学画山水得到一些传统技法之后,必须到外面去看实景,历览名山大川,心胸扩大,意境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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