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蒌蒿满地芦芽短

 常青樹 2016-02-15
 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一首著名的题画古诗。作者因为懂画、会画,所以他能紧紧抓住惠崇这幅《春江晚景》的画题画意,仅用桃花初放、江暖鸭嬉、芦芽短嫩等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早春江景的优美画境。尤其令人叫绝的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一句,他把画家没法画出来的水温冷暖,描绘得如此富有情趣、美妙传神!此外,他的高妙还表现在幽默的想象上,他能看到画外,以画上并没有的“河豚欲上”,来点染初春的气息,深化画中的意境。如果说惠崇的画是“画中有诗”的话,那么这首诗便是“诗中有画”了。难怪它能作为一首人人喜爱的名诗而传诵至今!

每到清明,中国古代诗歌宝库里有两首诗总要被拿来“祭”一下,一首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另一首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或问:杜牧一诗,标题就是“清明”,描写的情景也对,没有话说;东坡一诗,既无“清”,又缺“明”,何以搭乘“清明”的“顺风车”呢?是的,从小学到大学,老师教给我的,只说它描绘的是“早春”(不提清明)的景象。可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比如从动植物的生活习性来分析,说它写的是“清明”,基本上可以说得通。

  我们知道,自然科学当中有一门分支,叫“气候学”,它是研究气候特征、形成、分布和演变规律以及气候与其他自然因子和人类活动关系的学科。反映在以形象思维为特征的文学创作上,《清明》一诗,与“气候学”最能互为表里。

  我们还应该知道,另有一门叫“物候学”的学问,它是研究自然界动植物的季节性现象同环境的周期性变化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具体来说,它主要通过观测和记录一年中植物的生长荣枯,动物的迁徙繁殖和环境的变化等,比较其时空分布的差异,探索动植物发育和活动过程的周期性规律及其对周围环境条件的依赖关系,进而了解气候变化规律及其对动植物的影响。作为对应,文学上可以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为代表。

  说东坡的这首诗写的大概是清明的景致,证据有:初开的桃花,遍地的蒌蒿,始萌的芦芽,新市的河豚……这些都是富有清明时的物候特征和动植物生活节律的;至于鸭子,因为不会说话,我们无从知晓。

  关于蒌蒿,农谚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之说。茵陈,中医认为就是蒌蒿。据说品质上佳的野生茵陈,只在每年清明前后才能采集到,再加上清明前后的河豚最为鲜美,这两者出现在同一个时段,大抵可以判断出《惠崇春江晚景》描写的景物,差不多就在清明时节。

  我就非常佩服苏东坡对事物观察的细致和敏锐。比如说他对于蒌蒿和芦芽的认识,就比我们高明,因为我们连蒌蒿和芦芽是什么都茫然无知,更不要说它们生长的环境了。

  既然茵陈是蒌蒿,那么,蒿又是什么呢?那可说来话长啊。

  或说,蒌蒿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比如《诗经·鹿鸣》当中有一些出名的句子,让人耳熟能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有人注释说,苹是苹草;蒿是蒿草;芩是芩草。这算什么学问?又有人深入了一点,说苹是皤蒿;芩是芦苇。那蒿又是什么呢?许多研究者试图把它定义下来,最后好像都显示出无能为力,只好含混其词,以一句“蒿类植物”打发读者。

  从字面上看,苹、蒿、芩三样,“蒿”最接近于我们所说的蒌蒿。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须知蒿类植物的“属”,非常庞大,如艾、蒿、蒌、萧、蓬、苹、蘩、萩等,都可以装在“蒿”这只大筐内。“蒿”,《尔雅·释草》:“蘩之醜,秋为蒿。”注曰:“春时各有种名,至秋老成,通呼为蒿。”又,《陆佃·诗疏》:“蒿,草之高者。”

  可是,古人做诗,很忌讳把同样的东西变着法儿塞在同一首诗里的句子或段落,诗人之所以把“苹”、“蒿”、“芩”分开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我们不懂而已。

  我以为,《鹿鸣》中的苹,也就是皤蒿(白蒿),又作青蒿,最有可能就是苏诗中的蒌蒿。

  你有没有听说或者吃过蒌蒿?没错,蒌蒿就是芦蒿的另一种称呼。

  蒌蒿是蒿类之一,但不能说蒌蒿就是蒿,或者说蒿就是蒌蒿。

  直白说吧,什么苹啊、蒿啊、芩啊,都是蒿类植物,也都可以说是野草,是牛羊马等喜欢吃的东西。

  别多心,人类进化就是这样,《诗经》时代给牛羊马吃的蒿草,到了苏轼时代就成了时蔬。这和苏轼时代猪肉不受人待见,到现在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肴,是一样的道理。

  我发现,东坡这首诗里,还潜藏着一个生物密码。李时珍《本草纲目》第十五卷草部,论及“白蒿”,曰:“气味甘无毒,主治五脏邪气,风寒湿痹,补中益气,长毛发令黑,疗心悬,少食常饥,久服轻身,耳聪目明,不老,去热黄及心痛,治夏日暴水痢,治淋沥疾,利膈开胃,杀河豚鱼毒。”

  注意:蒌蒿具有“杀河豚鱼毒”的功效!中国传统药理学里非常讲究食物相克。当河豚鱼可以开吃的时候,可解其毒的蒌蒿竟也面市了。这是多么美妙的配合啊!

说芦芽就是芦笋,是有点根据的。那么多诠释东坡诗句的文章放在那里就不谈了,此处援引清人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物产》,曰:“嫩白芦根入良药,味甘退热性微凉。笋肥可作蔬充馔,青叶尖芽笔样长。”秦所提到的,显然是指芦苇的根和芽,也可称芦根和芦笋。作者在词后自注:“按:春初生芽,古称‘芦笋’,可作蔬食。又称‘芦笔’,俗呼‘芦尖’。刈充牛食,力胜稻草。”(笔者按:芦笔,指芦笋的顶尖部位很像毛笔)可见,在作者眼里,芦苇的嫩芽,就叫芦笋。又,清人《燕台口号一百首》中有一首说:“燕子来时笋味甘,竹林寻遍径三三。那知一寸芦芽嫩,也作禅家玉版参。”作者在下面自注道:“北地无笋,以芦芽入馔。”俨然把芦芽看作芦笋了。我想说的是,这里的所谓芦笋,只是指芦苇的嫩芽。因为在古人看来,它很像笋,故称芦笋。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可是,如果我们去查查百科类书中的“芦笋”词条,就会发现,“芦笋”的名目下,丝毫没有提及和芦苇有何关系。

  这就怪了!怎么可能?

  比照一下,恍然大悟:原来,现在我们吃到的芦笋,和历史上曾经炒得很热的“芦笋”(当然,此物现在依旧存在),并不是一回事。

  芦笋,依据植物分类学的观点,是:被子植物门,单子叶植物纲,百合目,百合科,天门冬族,天门冬属,芦笋种;再看芦苇,也是被子植物门,单子叶植物纲,但归于禾本目、禾本科、芦竹族、芦苇属、芦苇种。两者有些不一样了。从有关资料描述看,芦苇的叶、花、根、笋等都有实用价值,这与“芦笋”的价值有所重合;可是,芦笋的根系特征:“芦笋茎分地下茎和地上茎两部分。芦笋为须根系,由肉质贮藏根和须状吸收根组成。肉质贮藏根由地下根状茎节发生,多数分布在距地表30厘米的土层内……”及“芦笋蒸腾量小,根系发达,比较耐旱。但在采笋期过于干旱,必然导致嫩茎细弱,生长芽回缩,严重减产。芦笋极不耐涝,积水会导致根腐而死亡。故栽植地块应高燥,雨季注意排水。”又昭示它和芦芽的生存状态很不一样。如果说芦芽就是芦笋的话,想象一下,芦芽是这样种植的吗?当然不是。

  毫无疑问,芦芽和芦笋,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芦笋已有2000多年的栽培历史,原产于地中海东岸及小亚细亚,17世纪传入美洲,18世纪传入日本,20世纪初传入中国,在中国沿海地区有零星栽培。中国大陆大规模种植生产芦笋,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了。目前,我国的芦笋产量在世界范围内已名列前茅。这是学术界的意见。

  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芦笋这个名称的出现,是因为它的形状像芦苇的嫩芽和竹笋,所以被人们叫做了芦笋。实际上,在它进入中国人的视线之前,已经有一种被称为芦笋的东西广为人知,那就是芦芽。只不过芦笋曾是芦芽的别称而已。现在流行的芦笋,真实身份是百合科植物石刁柏的嫩茎。我曾就此事请教中国烹饪大师李兴福,老人对“芦笋”两字颇感陌生,却能准确说出“石刁柏”这个古怪的名称,说明“芦笋”一词在上世纪八十年后才流行起来,老辈人不谙。两种“芦笋”相像,所以被混作一谈了。

  梁实秋先生曾经说起:“我小时候没吃过龙须菜,稍长吃过外国罐头装的龙须菜,遂以为龙须菜全是舶来品,但本草纲目明明记载着:‘龙须菜,生在南海边石上,丛生无枝,叶状如柳根须,长者尺余,白色,以醋浸食之,和肉蒸食亦佳。’现在则龙须菜几乎到处皆有,粗长茎白者,嫩绿细芽者,无不俱备,好像不仅在东南海滨始有生产。”

  可以肯定地说,李时珍说的“龙须菜”,和梁先生吃到的罐头里的“龙须菜”及现在则“几乎到处皆有”的“龙须菜”是两种食材,前者叫“芦芽”,后者叫“芦笋”。博学如梁先生,有时难免也要失察。

  好了。我们不必自作多情,把吃到嘴里的“芦笋”与苏东坡笔下的“芦芽”等同起来了。至少如今,芦芽反而是一种稀缺食材。我们能够做到的,是把芦笋冒充芦芽来吃,而不是把芦芽冒充芦笋来吃。至于哪个该戴一顶“芦笋”的帽子,芦芽,还是石刁柏,已经没有必要纠缠了。

  我们到欧洲旅游,难免要品尝他们的饭菜。欧洲人从前蔬菜吃得少,如今有所改变,往往前菜里面含着一大盆甘蓝、生菜之类杂七杂八的蔬菜,之后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点土豆泥或薯条之类。不过,其高档菜里总不缺芦笋的身影,大受追捧(据蔡澜先生介绍,世界上最好的芦笋就长在巴黎附近的Argenteuil;而且,欧洲人特别喜欢吃罐头里的芦笋)。它被用来配一些荤菜,如煎鱼之类,只不过摆上一二根,点缀而已。在地中海沿海地区,芦笋配海鲜是惯常的做法。老外还特别推崇白芦笋,用来与烟熏三文鱼等合作。在中国,上汤芦笋是粤菜代表,菜单里的“常客”。上海有的餐馆则削取芦笋最嫩的部分,加一点火腿清炒,也极受欢迎。李大师曾做过一道别出心裁的菜肴—水晶芦笋,即把芦笋穿进竹荪做的“圈”内,浇上用鸡爪熬制的汤汁,加上火腿片,色彩搭配十分养眼;再放入冰箱冷藏,遂成一道风味独特的佳肴,令食者无不赞叹。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