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J 斯蒂芬·茨威格 郑重其事地谈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对我们内心世界的重要性是困难的和责任重大的,因为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的广度和威力都需要一种新的标准。 初次接近以为是找到了一部封闭的作品,一位作家,可发现的是无限,是一个有自转星球和另一个天体音乐的宇宙。不停息地进入这个世界的思想失去了勇气:对于初步的知识来说,这个世界魔力太陌生了,这个世界的思想化为烟云进入无限之境太远了,这个世界的信息太古怪了,以至于灵魂不能直接仰视这里的天空,像仰视祖国的天空那样。如果不是从内心去体验,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也不是。只有在最底层,在我们永恒和不变的生存里,在根源所在的地方,我们才能够有希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建立起联系。这是因为对于外国人的眼光来说,俄国的风光太陌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祖国的大草原连道路也没有。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共同之处是多么少啊! 在那里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令人感到愉快可爱的东西,也难得找到安静的一小时进行休息。神秘朦胧的感情孕育着闪电,又变换为精神上寒冷的,常常是冰凉的明亮。在天空里发出光亮的是神秘莫测的血红色的北极光,而不是温暖的太阳。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地,人们就踏入了原始的世界,这是个神秘的世界,它极其古老,同时又尚未开发。可爱的黎明迎面而来,就像每一次永恒元素临近时那样。人们很快就会虔诚地希望这令人惊叹的景象停留下来。然而有一种预感又警告激动不已的内心:对此地永远不可能习惯,一定得回到我们比较温暖,比较亲切,但也比较狭小的世界里来。人们会惭愧地感觉到,对于平常人的目光来说,这个坚硬的地区太辽阔了,变化太刚烈了。那忽而凛冽刺骨,忽而又火热灼人的空气,对于哆哆嗦嗦呼吸的人来说,也太令人憋闷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极其悲凉,可怕的人间地区的上面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星光闪耀的善的天空,人们真会从这位恐惧陛下的面前逃开。那里的天空也如同我们这个世界的天空一样,不过它是在凛冽的精神严寒之中,比在我们气候温和的地方更高地伸进无限。只有从这个地区仰视天穹,友好亲切的目光才会感觉到无限的人世悲哀中的无限安慰,才会在恐惧之中预感到伟大,在黑暗之中预感到上帝。 只有这样仰视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的思想,才能够把我们对他的作品的敬畏变成热爱。只有最深刻地认识他的作品的特点,才能明白这个俄国人深沉的博爱和普遍的人性。但是,进入这个强大人物内心最深处的路是多么漫长,又多么曲折呀! 这项独一无二的工作以其辽阔显得强大,以其遥远显得可怕,就同样范围来说,当我们试图从它的无限远处进入它的无限深处的时候,它就变得更加深奥莫测。因为这项工作处处都浸透着神秘。他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个深入到人世魔鬼深渊的井筒。在他的作品的每道墙壁后边,在他的每个人物的面孔后边,都横亘着永恒的黑夜,都放射出永恒的光明。这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生活的目的和命运的形态而与生存的一切神秘习俗都结成了密切的关系。他的世界就处于死亡与精神错乱之间,梦想与清清楚楚的现实之间。他个人的问题到处都与人类的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紧密相连。每个个别的曝光面都反映了无限性。他的性格作为人,作为作家,作为俄国人,作为政治家,作为预言家,处处都放射出永恒意义的光辉。没有道路通到他的终点,没有问题进入他内心最底层的深渊。只有热情可以接近他,而热情也只能谦卑地自愧,比起他对人的奥秘所抱的独特而喜爱的敬畏态度更加微不足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从来没有伸出手来帮助我们接近他。我们时代里其他强有力的大师都公开自己的意向。瓦格纳在自己作品的旁边放着纲领性的说明———论战性的辩护。托尔斯泰敞开自己日常生活的所有大门,让每个好奇者都进来,并且对每个问题都作出解释。而他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完成他的作品以外,从来不在其他地方暴露自己的意图。他在创作的热情中把计划都烧掉了。他一生沉默寡言而且很是羞怯,几乎没有外表的东西。他生存的体态相貌就是令人信服的证明。他只是在青少年时代有过朋友,成年以后他是孤独的。这是因为他觉得,献身于个别人会给他对全人类的爱心产生重大影响。他的信件只透露出他的生活窘困和受刑以后身体的痛苦,绝口不谈自己,尽管信件就是诉苦和呼救。他的许多年份,他的全部童年时代,都模糊不清。他本人在今天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和无关紧要,变成了一个传说,一个英雄,一个圣者,但是有些人还看到他的目光充满焦急的渴望。笼罩在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伟大生平的那种真实与预感并存的朦胧,使我们也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貌超脱人间世界了。他的命运不是用文献资料形成的,而是完全用自觉的爱心形成的。 因此,人们只能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想方设法摸索进这座迷宫的核心地区,从自己生活激情的线团上解下精神的丝线。这是因为我们愈是深入地了解他,也就愈是深入地感受到自己。只有当我们达到普遍人性的本质的时候,我们才接近了他。谁对自己了解得很多,就对他也了解得很多。他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全部人性的最后标准。这条进入他的作品的道路穿过形形色色的激情涤罪所,穿过地狱,经过人世痛苦的一切台阶:个人的痛苦,人类的痛苦,艺术家的痛苦,还有最后的痛苦,最残酷无情的痛苦——上帝的折磨。这条道路是黑暗的,为了不误入歧途,必须从内心里燃烧起激情和追求真理的意志。在我们遍游他的堂奥之前,必须首先遍游我们自己的堂奥。他不派出信使,只有阅历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没有见证人,也没有别的见证,只有艺术家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神秘的三一律:他的面孔,他的命运和他的作品。 摘自《三大师》 申文林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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