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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到了九月,可我的花仍像六月一样怒放|艾米莉·狄金森

 真友书屋 2016-02-16


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美国诗人。她诗风凝炼,比喻尖新,生前只发表过10首诗,默默无闻,死后近70年开始得到文学界的认真关注,被现代派诗人追认为先驱,与同时代的惠特曼一同被奉为美最伟大诗人。


花园、卧室厨房 

艾米莉·狄金森的广阔世界

潘蕾   原发于北京晚报

- 声明:感谢允许转发,转载先请私信联系 -

艾米莉·狄金森华尔特·惠特曼是美国诗歌星空中的双子星,她的生平和她的诗作绝妙地诠释了伟大的诗人如何超脱肉身所处的时空。艾米莉生活在19世纪后半叶的美国马萨诸塞州,在一个叫做安默斯特的僻静小镇上度过了默默无闻的一生,后半生身着白衣,几乎足不出户。但这丝毫没有妨碍她的诗歌开创了一个时代,影响了诸多二十世纪的大诗人,如T.S.艾略特,罗伯特·弗罗斯特,W.H.奥登等人。

的确,她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出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主义特征,倒是和现代主义诗歌在意象的抽象化与象征性方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个生活空间如此逼仄的女子,其洞察力却超越了自身所处时代一个世纪,这不能不让人看成是一个奇迹,一个谜团。正因如此,文学界对于狄金森诗歌和生平的研究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一直经久不衰,而且依然在逐步升温。而她的故居,从来不乏前来造访者,试图从屋子里的一器一物中感知她的生活与诗歌的神秘联系。

 荒凉后院,曾开满花朵

去艾米莉·狄金森故居,我们在安默斯特主街上转错了一个路口,不知怎么到了泉水街,道路两边散落着小小的民居,我知道艾米莉的家就在这个街区,懒得再把导航打开,有信心凭双眼识别出它。泉水街到头,拐上狄金森街,再掉头回到主街的时候,右手边的山坡上,一栋黄墙绿窗的房子出现,就是它了!我们所穿过的民居,不过是它居高临下的风景,可见狄金森家族在安默斯特的显赫。这显赫曾是由艾米莉的祖父赛缪尔、父亲爱德华和兄长奥斯丁所成就,到了今天,整个安默斯特为之荣耀的却是狄金森家最为安静古怪的大女儿。

通往艾米莉故居的小路路口提醒人里面没有停车位,往主街前后看,都是密集的汽车,我先下来,先生独自去找停车的地方。艾米莉在给霍兰夫人的信中写道:

“我们已经到了九月,可我的花仍像六月一样怒放,安默斯特已经变成了伊甸园。闭上眼睛就等于旅行。”

我的眼中所见,是冬日常见的阴霾天,空气湿漉漉,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干显得漆黑。有几丛似乎是玉簪花的植物,已经开始腐烂,棕黑的几簇,软塌塌趴在泛黄的草地。艾米莉给表妹的信里写自己是在花园里长大的孩子,她的诗歌与书信中,玫瑰、丁香、石竹、旱金莲、洋地黄、牡丹、雏菊、风信子……意象出现在文本中,如植物本身从土地冒出。

新英格兰阴湿而漫长的冬天对于这些美丽的生灵来说是灾难,艾米莉曾有一个温室,它成了植物们的避难所。里面有当地常见的花卉,也有艾米莉收集的奇花异草,据说曾有一棵栀子。艾米莉的一首诗题为《没有人知道这朵小小的玫瑰》,有一种广泛的解读:那朵玫瑰是诗人的自喻。出自一个读者的私心,专断地假设,也许栀子更合适,除了与诗人一年四季的白衣同色,更因为简素而冷淡的花朵,散发着火山般激烈、毁灭性的浓香。玫瑰开在公共花园里,栀子更属于隐秘的花园。


艾米莉少女时代制作的植物标本,每一种都标记着拉丁语名字

艾米莉少女时代制作了大量的植物标本(主要是花卉),每一种都清楚地标注着拉丁语名字,从玉兰、风信子和蝴蝶兰,到蒲公英和车前草这种小野花。她寄给人的书信,也常别上一朵小花。在艾米莉的时代,安默斯特鲜有人知道她是个诗人,人们知道她是个优秀的园丁。

故居旁的草地上有一个巨大树桩,黑色的截面似乎遭遇过火灾,树桩旁边的草丛里,躺着几棵橡子,有的饱满,有的被松鼠吃掉,留下一个空壳。王家新在《晚来的献诗:给艾米莉·狄金森》中写道:

自三十岁后 / 你就渐渐疏远了人群 / 你的世界只剩下花园里一棵 / 孤单的橡树”。

这首诗写于2007年,我担心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那棵孤单的橡树只剩下一个黑色的树桩。

先生停完车回来,我们一起去博物馆里面。天色近晚,没有新的访客过来,工作人员朱迪思成了我们的私人向导。我仍为黑色的树桩耿耿于怀,问她艾米莉的橡树在哪儿。她指给我,在房子的东头,从窗户望出去,一棵高大的树静默完好地站立。

 钢琴客厅,最后也被她远离

故居由艾米莉的祖父塞缪尔建于1813年,是整个安默斯特第一栋砖房,现在的故居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罩,仍能看到最初的灰砖。房子建造初期,表面就是砖的颜色,后来粉刷成了明黄色(现在仍修复成同样的色彩)。塞缪尔是个律师,也是安默斯特学院的主要创始人。1830年,其长子爱德华与妻子艾米莉,长孙奥斯丁搬进房子西头的部分,同年12月10日,艾米莉出生。


常青园一进门的会客厅,仍是狄金森家主人当年居住时的样子


狄金森家图书馆的藏书,对于艾米莉了解世界而言,阅读是最重要的途径

客厅里悬挂着这个家族成员的油画或照片,艾米莉“最古老、最奇怪的陌生人”父亲,双眉微蹙,艾米莉说他总是阅读那些孤单严肃的书籍,但内心善良,不忍一只鸟在冬天挨饿。她的母亲艾米莉(19世纪的新英格兰,女儿和母亲共用同样的名字很常见),一副顺从的面孔,她对历史、宗教、文学毫无兴趣,与女儿艾米莉相反的是:女儿享受与人通信,而母亲即使在婚前,对未婚夫的信也没有回应的热情。但她对烹饪和植物花卉的热爱遗传给了女儿。母亲是个很好的园丁,她有一棵无花果树让镇上人震惊,因为这个小镇所在的马萨诸塞西部的气候,无花果树几乎无法生存。

欧提斯·布拉尔德所画的兄妹三人儿时像中,哥哥奥斯丁、妹妹拉维尼亚都是金发,艾米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从儿时到去世,艾米莉都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博物馆在客厅里放了几只毛栗,让人更直观地感受她的发色。艾米莉少女时代有一条红褐色的纽芬兰犬叫卡洛,爱德华送给女儿陪伴她在林间散步,艾米莉有一次给朋友写的信里,放了一绺卡洛的卷毛,跟朋友开玩笑说是她自己的头发。

奥斯丁从哈佛毕业后,曾打算和未婚妻苏珊搬到芝加哥去,爱德华建议他留下,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并在老家的西边建造了一个意大利风格的房子(常青园)给他。奥斯丁留下来,成了安默斯特最有名望的人,一个朋友写道:“我无法想象这个镇上的人在没有你的帮助的情况下出生或者结婚,或者被埋葬,或者做一笔投资、买一块宅基地或墓地,或者卖一张报纸,建一个房子,抑或选择一份职业。”奥斯丁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了安默斯特,给艾米莉更多关照和精神慰藉的反而是他的妻子苏珊。学界争议艾米莉与苏珊之间的情感是友情还是同性恋,这样的争论我觉得像“艾米莉的书信到底是书信还是诗歌,还是散文”一样可以随时搁置,不如分别理解为一种亲密的情感,和一种纯净真挚的书写。

妹妹拉维尼亚对这个家庭成员的理解不可谓不透彻,她说:

“艾米莉是为思考而活着,她不得不思考,父亲为信仰而活着,母亲为爱而活着,奥斯丁为安默斯特而活着,我为照顾这个家而活着。”


艾米莉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内部在进一步的修复改造,外观已经基本恢复成艾米莉生活于此时的样子

整个客厅最硕大的存在是一架来自19世纪的钢琴,它属于艾米莉生活的时代,并不属于狄金森家庭(原物已毁)。艾米莉自幼学习钢琴,少女时常在这个客厅里演奏,并自己作曲。后来她的生活一点点缩回内心,从只去隔壁的常青园串门,到足不出户,最后家里有客人的时候连客厅也不去了。

1882年,奥斯丁认识了情人梅布尔·陶德。梅布尔是个钢琴家,她在这个客厅演奏、唱歌,艾米莉躲在二楼的房间里,听到过她的音乐,却并未打过照面。兄长这位年轻的情人,后来成了艾米莉的诗歌出版、为众人所知的关键人物。

 卧室里,追逐阳光的小方桌

艾米莉故居曾在1833年卖给镇上杂货铺老板大卫·迈克,爱德华一家仍居住到1840年,才搬到北欢乐街的木板房里,直到1855年,大卫·迈克去世以后,爱德华手头更宽裕的时候便再次将房子买了回来,并做了整修,为艾米莉的植物们加盖了温室。艾米莉和拉维尼亚都终身未婚,她们相继去世后,房子被侄女(奥斯丁的女儿)玛莎继承,玛莎将房子租给房客,到1916年卖给帕克家族,1965年的时候安默斯特学院才将它买回来。这一路波折易主,让故居的复原困难重重,至今修复成艾米莉时代原貌的仍是建筑的一小部分。幸运的是,诗人的卧室大概复原成了她生活起居时的样子。

卧室位于二楼的一角,室内阳光充足,两扇窗户对着主街,另一扇对着西边的常青园,单人的雪橇床是艾米莉曾经休息的地方,她也在这张床上离世。床头的矮柜是诗人去世后,拉维尼亚发现姐姐大量手稿的地方。拉维尼亚后来在通信中写,整理艾米莉的遗物,她发现了一个“锁起来的樱桃木小盒子”,里面有近七百首诗歌的零散手稿。艾米莉临终前交代妹妹,她的书信不要打开,直接烧毁,却并没有交代如何处置那些诗稿,拉维尼亚将它们保留了下来。


艾米莉的卧室,雪橇床为原来的真迹,五斗橱和写字桌为原样复制品,真迹为哈佛大学所藏

一个漂亮的五斗橱上方挂着两个诗人的肖像,左边是伊丽莎白·勃朗宁,右边是乔治·艾略特。五斗橱里面是艾米莉仔细誊抄的诗稿,她用女工的手法把它们装订起来,在纸面上钻孔,再用线穿起来。这样手工的诗歌册子有40个,每个里面有20首左右的诗篇。艾米莉生前发表的诗歌只有十首,都未署名,且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她说“发表是拍卖人的灵魂,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价格的羞辱”。而这些精心抄写并装订的诗稿,似乎又暗示着她渴望有人能读到它们。

在艾米莉的房间,能看到有的诗写在巧克力包装纸上,有的写在信封的背面,有时候一首完整的诗旁边的空白处会写个小小的加号,附上别的词语,那是诗人为一首诗的特定位置选出的备选词,她试图找到最精确的那一个。那些成为艾米莉诗歌标签的频繁出现的破折号,有平直、有上扬、有下倾,突兀地在全诗任意出没。她所有的诗作均无题,早期发表的诗作的题目为编辑所加,她也不标注写作的日期,仿佛是对后来的诗歌整理者和读者保守的秘密。这些手稿散落在耶鲁、哈佛、安默斯特学院、史密斯学院的图书馆,波士顿和纽约的公共图书馆,以及华盛顿国会图书馆等地。


狄金森家图书馆里的报纸,诗人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但从未放弃对外部世界的关注

艾米莉的樱桃木书桌在窗边,方桌面边长仅10厘米出头,只能放下一个笔记本,桌面下窄窄的小抽屉刚好够放她的墨水瓶。不同的时辰,艾米莉会追逐着阳光把这个小方桌搬到不同的地方。那个黑色的富兰克林炉子给她温暖的同时也曾给她写作的光亮。侄女玛莎回忆她在房门口看到艾米莉姑姑伏案写作,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

我站在艾米莉的窗口,像她当年一样向外张望,教堂、店铺、行人、树木,尽收眼底,那个世界对诗人而言,并不比繁华的波士顿简单或逊色。

卧室门口的玻璃罩下是艾米莉的白色长裙,领口镶有蕾丝,腰后有精致的褶皱,诗人到了生活的晚期,只穿简单的白色衣服,这一微小的个人选择,在19世纪保守的新英格兰小镇也招惹了不少非议。


艾米莉到了晚年只穿白色的衣服,图为博物馆二楼展出诗人曾穿过的白色长裙(原样复制)

 她的烘焙,是诗的另一副面孔

从艾米莉故居往西,穿过铺满落叶的草地,一栋亚黄色的意大利建筑就是常青园(它是安默斯特最早的也是保存最完好的意式建筑的范本)。奥斯丁和苏珊去世后,女儿玛莎继承了这个房子,并在此一直居住到她去世(1943年),因此常青园仍是当年风貌,不似艾米莉故居几经易主后面目全非。

奥斯丁和苏珊喜欢风景画,一楼的会客厅有着丰富的收藏。钢琴也是必备的。奥斯丁在镇上的地位,加上苏珊卓越的社交能力,常青园是安默斯特文化人聚会的场所,艾米莉所欣赏的爱默生来安默斯特演讲时曾在常青园住过一晚。

进入到常青园的厨房,才能想象出19世纪的女性,在兼顾家务的同时挤出时间写作是多么奢侈的事情。艾米莉的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中风瘫痪,两姐妹同时担负照顾母亲的责任,艾米莉写病后的母亲“当我们还是孩童时,她每次旅行回来都带给我们礼物,然而现在,她只带给我们她自己,这唯一的礼物。”知道姐姐喜欢写作,拉维尼亚会有意多承担一些家务,让艾米莉可以有更多时候躲进自己的小房间与诗神相遇。

比起扫洒浆洗,有一件家务事是艾米莉乐此不疲的——烘焙。她是父亲的烘焙师,做面包和饼干给所爱的人也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她写道

情感就像面包,引不起人的注意,直到我们挨饿的时候,才梦想拥有它们。

就像她的植物一样,艾米莉也喜欢来自远方的奇异的材料,椰子、巴黎的巧克力之类。她把诗句写在卡片上,放在送人的花束里,也放在装满饼干或面包的篮子里。当她的嫂子和最亲爱的朋友苏珊在巴尔的摩教书的时候,艾米莉做了米糕送过去,卡片上写着“能赠予你所爱之物,我幸福至极。”

艾米莉的甜点最有名的是姜饼,晚年已经不再下楼的她会把姜饼装在篮子里,用绳子从窗口吊下去给哥哥和邻居家的孩子们吃。

故居的厨房还没有恢复,艾米莉做甜点的工具放在常青园的厨房里,无非是些简单的盆盆碗碗,没有烤箱,没有按比例配好的糕点粉,从面粉和鸡蛋等最原始的材料开始,做甜点工作的繁复远超出现代人厨房里的简单流程。

常青园如何修复,修复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博物馆尚未拿定主意。沿着狭窄的木楼梯上楼,听到木板吱吱呀呀响。二楼的儿童房里散落着奥斯丁的三个孩子的玩具,他们给过艾米莉很多快乐和安慰,也有致命的打击,尤其是最小的男孩吉尔伯特。他遗传了姑姑的诗人天赋,艾米莉给人写信说吉尔伯特五岁时写“闹钟喵呜呜,小猫嘀嘀嗒”,可惜这个聪慧可爱的孩子8岁时夭折,1883年艾米莉已经足不出户多年,吉尔伯特病逝前一天,她从家里出来,走到常青园,陪在他床边。吉尔伯特的死,让艾米莉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

从常青园出来,天欲擦黑,我们从主街往西,拐上北欢乐街,往北不远一个写着Mobil Service的加油站,是艾米莉一家住过的木板房的位置。加油站后面是一片墓地,少女时代的艾米莉无数次见证死亡,她自己最终也安息在那里。狄金森家的墓地被黑色栅栏围起,诗人的小小墓碑在妹妹拉维尼亚和父亲爱德华中间。艾米莉的最后一封信写给表妹露易莎,仅两个词“Called Back”(诗人晚年喜欢的休·康威的一部小说的名字)。这两个词后来被铭刻在其墓碑上。

离开艾米莉往回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完

版权声明:

本文已获原作者潘蕾老师,首发媒体北京晚报以及孙小宁老师授权允许转发,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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