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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题不过夜》卢十四

 昵称30743039 2016-02-18
  我爸是一位高中老师,教了一辈子数学,技术全面,业务过硬。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就是:他的解题能力超强。
  所谓解题能力超强,并不意味着他永远能够手到擒来,迎刃而解。大家都当过中国的中学生,应该都知道有些偏题怪题是多么匪夷所思。即便我爸这样以做题为业,见多识广,也还是时不时遇到一些花样翻新的疑难杂症。
  从小我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我爸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笔,写写画画,冥思苦想,经常一坐就是一晚上。
  再后来,我自己上了中学,经常遇到难题向我爸求助。于是就变成我们俩头碰头,一起写写画画,冥思苦想。
  我的耐性大概不会超过半小时。半小时都做不出一道题,我就觉得束手无策,意兴阑珊,再不放弃更待何时?我爸却愈战愈勇,全神贯注,烟点在手上半天不抽一口,烟灰烧得老长一截。我不好意思让他看出我的不耐烦,只能强打精神,装出还在思考的样子。
  思考固然很累,假装思考其实也很累。我发呆、走神、开小差……唉声叹气,呵欠连天。我爸一看时间不早了,对我说:“你先去睡。这道题我再想想,明天早上和你说。”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身为一名成绩平平的中学生,我对数学没什么特殊的兴趣,对这道题的答案也并不好奇,巴不得早点从解题的煎熬中解脱出来。——不就是一道题吗?解不出来又怎样呢?
  第二天我一起床,我爸一定会把我叫过去:“这道题我已经做出来了。”我一看解题过程,太巧妙了!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我爸真厉害,不愧是数学老师!虽然我对解题没兴趣,但看到它真的被解出来,还是很兴奋。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次次如此。他对上门求教的邻居家孩子说:“你先回家,我明天早上告诉你。”他对打电话求助的学生说:“这道题我记下了,明天早上告诉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一定会告诉你。
  后来我在学校里遇到难题,几个同学都做不出来,我也会和同学们说:“我带回去问问我爸,明天早上告诉你们。”
  然后不忘替我爸吹嘘一句:“这么难的题也只有我爸能做出来了。我爸,难题不过夜!”
  幸好我爸不知道我在外面替他吹这么大牛,否则多半会像曹操骂孙权一样骂我:“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但事实上,我替他吹的牛从来没有吹破过:难题到了我爸面前,真的没有一道能过夜。
  我爸在解题方面确有天赋。他年轻的时候,当数学老师没多久,有一次见到办公室黑板上抄着某次数学竞赛的全套题目,大概是准备组织数学老师们一起研究。他那时年轻气盛,好出风头,当即拿起粉笔,把那套题全部做了出来。这件事我爸只对我说过一次,但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热血沸腾。我想象他解题时的气势是这样的:“云长提难题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我想象他做完整套题,留下的落款是这样的:“解题者,打虎武松也!”
  但如果你以为我爸做到“难题不过夜”全靠天赋,那就错了。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我爸每天晚上都要做题。他常年订阅《数学通讯》、《中学数学》这样的行业期刊,一期不落的研读。他曾经利用业余时间,全凭一己之力,编写过一整套中学数学题库,卡片如山,稿纸盈尺。
  对一位数学老师来说,挂黑板是非常丢人的。且不说一些水平不怎么样的老师经常挂黑板,即便一些优秀的数学老师,常在河边走,也难免会湿鞋。有一次我们聊天时,提起某位很不错的年轻老师最近挂了一次黑板,我爸感慨说:“他们这些年轻人,功夫还不到家。下班回家就看看电视打打麻将,怎么能行呢?他们做过几道题?”
  而我爸,自我有记忆起就没听说他挂过黑板。你看到的是他在讲台上挥洒自如,你看不到的是他几十年来做遍天下题。
  早在中学时代,我就意识到:我完全没有继承我爸的这种天赋和精神,毫无希望子承父业。如今我成了一名业余码字工,野生撰稿人,经常熬夜写文章。在这个行当里,每天上演着编辑催稿和作者拖稿的游戏。作者们拖起稿来,理由千奇百怪。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拖,拖起稿来就更加心安理得。
  本来我也拖过几次稿,但心里总是觉得不好意思。终于有天晚上,一位编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按时交稿。当时我在火车上,连电脑都没带,怎么写稿啊?但不知怎么的,我被她恳切的语气激发了豪情。我对她说:
  “你先去睡。明天早上一起床,你就会看到我的稿子躺在你的邮箱里。”
  硬卧车厢里已经熄了灯,旅客们都已入睡。我躺在上铺,抱着手机码字。好几次困得眼皮打架,手机掉下来砸脸把自己砸醒。硬是这样写了两千多字,才沉沉睡去。
  早上7点,火车到站。我一下火车,马上找了一家网吧,把那两千多字导进电脑里,又修改润色了一番,发出邮件。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在时间紧迫,环境不便,自己也并没有写作状态的情况下,我还是兑现了诺言,不枉对编辑说了那么豪迈的一句话……突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那句话的语气,不正和我爸当年对我说的话一模一样吗?
  “你先去睡。明天早上一起床,你就会看到我的稿子躺在你的邮箱里。”
  “你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告诉你答案。”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说这句话的理由,明白了那股豪情的来源。虽然我不擅长解数学题,但毕竟还是继承了我爸的热血啊!
  以前我只是觉得我爸“难题不过夜”很厉害,很神奇,却没有想过:当我呼呼大睡的时候,他是以一种怎样的态度,独自面对一道看上去无从下手的难题?为什么一定要把这道题解出来?为什么解不出来就不睡觉?如果题目实在太难,不睡觉也解不出来怎么办?
  当我躺在硬卧上铺拿手机码字的时候,我面临了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这篇稿写出来?为什么写不出来就不睡觉?如果实在没有灵感,不睡觉也写不出来怎么办?
  而答案很简单:我爸是数学老师,他答应了明天早上给我答案。我是码字工,我答应了编辑明早交稿。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不要问他万一虚发了怎么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也不要问他万一胡马度了阴山怎么办。
  我觉得,和解数学题相比,写稿是一种低级得多的智力活动。我爸能做到难题不过夜,我难道还不能写稿不过夜吗?从那以后,我开始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决心做一个永不拖稿的码字工。古希腊英雄出场时总会自报家门:“我,阿喀琉斯,英雄珀琉斯之子”。我现在每当写稿之时,也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卢十四,数学老师卢声孚之子。”
  这样光荣的传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记得有一次,我爸一大早就告诉我:“昨晚那道题做不出来。”我愣住了,那一刻我的信仰走到了坍塌的边缘。
  好在我爸接下来这句话又让我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说:“我证明了这道题本身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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