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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古字和集联

 青木森森 2016-02-19



老米有一段众所周知的话:“余初学先写壁,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其书壁以沈传师为主,小字,大不取也。”这段话引用频率极高,结合米芾的成就来看,既非虚夸,亦无炫耀,不过是以自负的口气说了一些大实话。他确实这样做的,最后也成功了。换个角度来思考老米的话,其实还有两种可能,一是故弄玄虚,说了不做,话到嘴边留半句,或左右相顾而言其他,看起来很神秘;二是做了没有结果,关键是“融”,郑板桥的书法就是夹生饭。所谓融通,通而后能融,融而后能通。王铎所运用的乃老米之法,也是“集古字”,只不过不像老米说的非常明白。王铎平生留下来的法帖,其中有很多字形,有的似二王,有的似鲁公,有的似山谷,有的似米芾,不似又似、似又非似,学以致用、吐故纳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相比米芾来说,不但在尺幅形式上拓展,在字形大小上拓展,在墨法上拓展,关键是理念的拓展。王铎有些临摹二王的作品,完全是几个帖本贯通起来,是一种“无内容形式”,走的更远。

 


吴昌硕篆书联


集字在书法中很常见,可区分为两种:一种自己“集古字”,书家临摹一家一家地过,就是最原始的“集古字”,米芾、王铎等人依此途径而成功;一是集他人字,就是通常所说的“集字”,如《怀仁集圣教序》,千百年来为书人所仰慕和取法。王羲之的书法竟然通过这种方式得以进一步保留和发展,有点匪夷所思。《集王圣教序》中所选单字不相连属,皆法帖中较为中正平和者。虽以行草书为主,然已绝无风流蕴藉之态,因为行草书的流动性被严格地限制于单字之内。文字重新进行摆布,获得了整体上的协调。另外,还有一件非常伟大的集字作品——《千字文》。不但成为中国社会启蒙读物,亦是历代书家所喜爱的书写内容。《千字文》最初所集就是王字,现在已有各种书体,蔚然大观,成了一个“体系”。



赵之谦集字联


严格来说,集字和集古字存在很大的不同。通常所说的集字,就是将碑帖中有限的字按照一定的内容重新排列,处理成所需要的形式,集古字则是通过人的思想情感化合,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不管技术如何先进,书家临摹仍然要遵从“集古字”的方法。碑帖不但要遍临百家,而且要博观约取、善学善用,才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一是过程永远无法省略,二是要有“化合能力”,通过个人修养的提高来协调。个人的修养积累也是一个过程。一般意义上的集字,是针对碑帖中原本就固有的字,“集古字”则不但要关注碑帖中原有的字,更要处理好没有的字,如果处理融洽了,其实就是“入古出新”的第一步。因此,“集古字”的过程较之“集字”的过程更漫长、更痛苦,更让人心憔力悴、殚精竭虑。集古字变成单纯的“集字”,少了一个“古”字,意味着缺少“入古”的经历,结果便大不同。现在有一种依赖“集字”的投稿方法,先把书写内容确定下来,将某个“热门”书家的字选好输入电脑,排列后打印出来,照样子临摹几遍,兴许能算是投机取巧的捷径。一旦遇到变换内容的创作,很可能原形毕露,因为目的只是应付,作为一种临时性的任务,并不是艺术锤炼。时下便出现了很多只会写一幅字的书家,只能写斗方而不能写对联的书家,甚至只会写几个字的书家。



伊立勋对联   洒金纸本    


集字是临摹过程一个不可缺的环节。甚至可以说,集字在今天的应用更为广泛,所依靠的已不是人力,而是计算机。现在这中集字类型的碑帖已经有点泛滥成灾了。但凡古人集字,都有一个熟悉再熟悉的过程,现在这个过程尽可能地加以省略,以求最快的速度。这是书法家很难成功的原因。欲速则不达。计算机对书法的影响不可避免,但不能完全能取代,二者之间相互影响,就如同电视对于京剧,电视的出现让京剧几乎陷于绝境,但最终也是电视救活了京剧。事物之间总是带有复杂辩证的道理。时下碑帖资料的发掘和出版令人眼花缭乱,这是好事情,但是好事情也会变成坏事情,看花了眼,就想尽一切办法缩短时间,然而,有些过程永远都不能省略。“集古字”的过程本质是发挥人力的作用。“力”包含脑力、心力、智力、能力等,是必须要发挥作用的。不管技术如何先进,电脑始终无法取代人脑。无论技术何等发达,人类活着依赖的仍是米面水油。这就说明,世界始终有不变的基本规律。劳斯莱斯之所以成为世界品牌,原因就在于每一个零部件都是手工生产,每一辆都是独一无二的。书法依靠书写来完成,是手工性,形式制作、拼贴是工艺性,一字之差,霄壤之别,关键在于一种“专注”,将全部心力注入碑帖中。今天数以百计、千计的集字作品,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超过《怀仁集王圣教序》,原因就在于此。做学问的人常会提到“呕心沥血”一词,其实在思考、研究的过程中,反复推敲,真的会有呕吐之感。经过反复比照的过程,直至个人的精魂熔铸其中。持久的魅力来自于个人的专注力。




但另一方面,愈是精深的文化内涵,愈是蕴藏在日常现象之中,愈是不能仅仅从表象来判断。就好比对书法乐在其中者,并不觉得苦和累,感受到的是轻松愉快、赏心悦目,所以有时反倒是旁观者迷而当局者清。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要学会举重若轻。最典型的就是“对对子”,上至达官贵人、皇帝宰辅,下至黎民百姓、布衣黔首,雅老懿少、僧尼俗道,皆能一试身手。要说简单确实简单,要说高深就有多高深。书法亦然,简单到一支笔一张纸,复杂到几千年的时间里数不清的人将毕生的光阴放入其中。这样的道理无处不在。生活中所使用的筷子,贵重者如黄金象牙,轻贱者如树枝麦秸,最基本的原理不变。要学会抓住核心的部分、本质的部分、菁华的部分。



左宗棠篆书联


对联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一种“集字”。


对联既能彰显中国文化的至高境界,也是一种考察学问的基本办法。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主要依靠汉字流传至今。没有汉字,中华民族的普遍认同感,炎黄子孙的强大凝聚力,难以想象。楹联是汉字文化的高度凝练的体现。在现代文学中,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影视文学等类型全世界皆有,惟独楹联是中国特产。楹联当中有一种“集联”形式,从历代碑帖中撷取若干字,打乱既有的顺序进行重组,要求符合对联的平仄要求。可以说,集联是一种“以古为新”的形式,能够看出中国文化的再生性。历代碑碣法帖成千上万,集联不计其数。到了清代,更是被发扬光大。因“文字狱”苛政的关系,很多文人只有钻进训诂考据的圈子,将心智沉浸在故纸堆中,时逢碑帖大量发掘,研习之风大兴,访帖、拓帖、习帖、考据、题跋、揣摩成一时之风尚。学者士子竭力鼓吹,达官硕儒推波助澜,浸淫日久,对碑帖中的文字烂熟于心,这些综合素养极高的学者在创作楹联之时,将所研习的文字集成联语,形成书法与楹联合璧的集联珍品。《石鼓文》、《张迁碑》、《石门颂》、《诏版》、《峄山石刻》等家喻户晓的名碑由前贤撰成数以百计、千计的对联,锦上添花、妙合无垠。



胡林翼楷书联


对于书家而言,集联既是一种巩固强化的形式,也是一种自出新意的方法。比如吴昌硕,一生临摹书写最多的莫过于石鼓文对联。吴昌硕成就了石鼓文,石鼓文成就了吴昌硕。集石鼓联成为个人标志。集联有两种基本要求,一是文翰,二是笔墨,“翰墨”二字相连,现在存在脱节、片面的情况,有墨无文。故而在对联和旧体诗中出现大量硬伤,有的在形式上看起来很像对联,比如“图书馆中查资料,动物园里看猴子。”也注意到了对仗、平仄之类,但不是对联,还算不上“无情对”,因为缺少关联性和文化含量。当代因为计算机的普及应用,极大地提高了效率,集联无数,因为文化含金量减退,只是“凑数”而已。集联必须是对碑帖中的字形、字义了如指掌,否则很难得心应手。



黄宾虹篆书联


宋代以后,曾出现大量的集句形式,将不同诗人或同一诗人的不同的名句结合,读起来不逊于原诗之意,甚至别开生面。王安石和文天祥都是集句的高手。历代皆有沿袭。清徐渭仁有对联:“才子旧称何水部,能文独见沈尚书。”上联出韩翃《寄徐州郑使君》诗:“江城五马楚云边,不羡雍容画省年。才子旧称何水部,使君还继谢临川。”下联为韩的《寄令狐尚书》中句子:“立身荣贵复何如,龙节红旗从板舆。妙略多推霍骠骑,能文独见沈尚书。”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天国之后,面对属下所要求的不臣之心,冷静判断,帝王霸业可能称雄一时,唯有圣贤能万世不朽。写了一件对联表明个人心迹:“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上联是苏轼的《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芙蓉仙人旧游处,苍藤翠壁初无路。戏将桃核裹黄泥,石间散掷如风雨。坐令空山出锦绣,倚天照海花无数。花间石室可容车,流苏宝盖窥灵宇。”下联是王安石的《伯牙》诗:“千载朱弦无此悲,欲弹孤绝鬼神疑。故人舍我闭黄壤,流水高山心自知。”姜亮夫所著《恩师录·陈寅恪先生》中曾有集联:“今日不知明日事,他生未卜此生休。”上联出自宋李殿函赠友人诗:“今日不知明日事,人情反复似车轮。我今自是漂萍客,更向长亭作主人。”下联出自李商隐《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凡此种种,说明了中国文化的再生性特征,博涉融通而后自化。



左宗棠行书联


临摹集字先要入古,而后进行解构和重组,必须达到非常熟练的程度,才能做到自然天成,否则会有斧凿之痕。集联无疑是一种非常好的尝试方法。对联亦庄亦谐、雅俗共赏,既可相约同好、应酬往来,也能自娱自乐、孤芳自赏。曾经看到一则典故,于右任、郭沫若、吴南轩三人曾一起到北温泉议事,时值酷暑,吴想购买西瓜止渴,于右任对郭、吴说,适才得一下联,“游北温泉,吃西瓜,吴南轩作东”。郭、吴二人苦思而不得下联,后来于右任回家途中来了灵感,“到上清寺,请下车,于右任朝左。”可谓妙趣横生、天衣无缝。集联看可以成集古字的第一步。“集”就是“积”,归根结底是学识积累的问题,书家注重积累,学问需要积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第一步是玩味文字,有了亲近感,自然渐入佳境。现在普遍对于文字很生疏,提笔忘字,过去常说“写字”,用用计算机则说“打字”,明显没有了亲近感,艺术感觉很容易变得粗糙。熟能生巧、巧则生变,信手拈来,以不变应万变。有时候,笨方法其实就是巧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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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薛元明 | 男,1973年11月出生。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著名书法理论家、篆刻家、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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