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流线型的车体,封闭的车窗,一尘不染的车厢,高铁豪华整洁安稳如同机舱。戴着耳机,看着手机,安静而隔膜。几百公里的路倏忽便能抵达,沿途的风景便有些看不清。唯有那两条钢轨依然锃亮,散发出无比熟悉的生铁的气息,像天空的星轨般,牵引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原来的火车叫绿皮,车速缓慢,不断停顿,有时逢站必停,一路捡拾起来自天南地北的旅客。绿皮座位相向而对,凑在一个卡座的人在漫长的旅程中常常会成为无所不谈的挚友。男人们翘着腿、抽着烟、碰个小酒。女人们织着毛衣、奶着孩子、拉着家常。小孩子追逐打闹。卖小吃的推车“吱扭、吱扭”循环叫唤。验票检票声,广播里音乐曲艺声,间或响起的呼噜声,车轮撞击铁轨的“咔嚓”声。啤酒花生橘子香烟的味道四处弥漫…… 被大人领着坐火车的年纪,喜欢这样的充满了浓郁生活气息和巨大市声的热闹车厢。听他人的故事,吃他人给的零食,认识新的小伙伴。有一次,在车上买了肉包子吃,父亲照例跟我配合,他吃肉馅我吃沾着肉香的包子皮。对面一个年长者感叹“现在的小孩真挑食,连肉馅都不吃了”,“我女儿不吃肥肉,一点都不肯吃,一吃就吐”,“那她是没有受过饿,饿她两顿试试……那时候我们没吃的,凑了钱买一张短程火车票。火车上有吃的,我买了十个包子回去。我老婆吃到第五个才吃出是什么馅来……”。我听不明白,父亲说,她太饿了,前几个都是囫囵吞下去的…… 初中一个寒假回老家的火车途中,对面坐着一个黑衣清癯男子,面色苍白,神情漠然,一路只静静看书或者凝视窗外。暮色降临时,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口琴兀自低声吹了起来。琴声清亮、流畅、温柔而有些幽咽,它瞬间便屏闭了其他一切嘈杂声响,在金红的夕照里如梦如幻,我听得如痴如醉。琴声里的伤感加重了,我的泪意涌了上来……火车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原来是钻进了隧道,车厢里也静了下来,唯有口琴声持续着……车厢重见亮光时,很多旅客聚拢了过来,一曲完毕报以热烈掌声。男子像受惊似的站了起来,略略拱手,微微一笑,那笑容像转瞬即逝的一道亮白光线……等我一觉醒来,对面座位空了,窗外滚滚的夜色吞没了一切。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成人般的忧伤和巨大的怅然若失。 小的时候喜欢车厢内的热闹和琐碎。成人了,只喜欢在沉思默想中看窗外的景色。 那时的绿皮不徐不疾,正好可以饱览沿途风景。青山妩媚,绿水含情,白云一握,月影斑斓。被风惊起的鸟雀像被一只手扬起的一把树叶。远处的树木像列兵似地迎面向我跑来,又“呼”的一声朝我身后移步而去。村落里袅袅的炊烟像舒展而温暖的手臂充满了召唤的意味。积雪田野的苍茫,秋日山头的空寂,落雨屋棚的沧桑,阳光阡陌的灿烂……我常常从窗口探出头去,让呼啸的风掩埋我的呼吸,让麦香花香草香深深侵入我的心肺。 人生越长,心思越重,坐火车的夜晚常常被雨声惊醒,坐起来在车窗前眺望。密集的雨点聚集在车窗上,被时时转动的车身带动的不同向的风刮得七零八落;远处山脉绵延,山洼或山顶不时闪过几点寂寥灯火;车身穿过不停靠的小站时总是呼啸着一掠而过,昏黄灯光下的小站就像一个垂暮而遭人遗弃的老人,雨雾中甚至从未看清过迅速消失的站牌上的名字;前方一趟列车开过来,强烈的灯光刺穿黑暗将我贴在车窗的脸映得煞白,两车交汇时发出的剧烈声响和卷起的飓风将雨滴全部震飞,不知去向,随即那辆列车就像上元节上舞动的发光的游龙,扭着扭着就游远了。巨大的寂静重新覆盖,不一会儿,雨滴又重新刷刷地爬上了车窗,哭泣般滑落出一行又一行;车身与铁轨密切地触碰着,像两根弓弦机械地在琴身上拉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我在这声响中重新陷入了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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