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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73岁,爬树劈柴…「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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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图片来自网络



香樟树上的母亲

王优

  73岁的母亲爬上高高的香樟树,骑坐在树杈上,隐身在浓荫里,左手抓牢枝干,右手抡起砍刀,咔咔几刀,小孩手腕粗的枝桠“嚓”的一声掉下。


  “刮风了吗?树枝咋摇晃得这么厉害?”母亲问。正月的下午,阳光灿烂,偶有微风拂面。远远地,我们站在树下,仰望香樟树上的母亲,心惊胆战。


  这样的壮举,于母亲,不过家常便饭。


  听姐说,前年冬天,临近年关,要熏腊肉,自家养的两头大肥猪,腌了满满两缸,需不少柏桠。母亲居然爬上了祖母坟前那棵十几米高的大柏树,剃头匠似的,将那些繁茂的枝桠一一剃下。


  “看到妈爬那么高,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太吓人了!”外出务工多年的姐,早已腿僵脚硬,别说爬树,就是爬坡,一会儿就会气喘吁吁。而母亲,银发苍苍,干筋瘦骨,能挑能背,爬坡上坎,游刃有余。目睹母亲的英雄壮举,姐惊骇不已。过年时,说起这件事,姐仍心有余悸,我们也不停地责怪母亲。“看把你们吓的,多大点事呢。你们不在家,一年四季,我要柴烧,哪回不是这么做的。柏树枝桠密,梯子似的,一梯梯爬上去,抓紧了,再一梯梯剃下来就成。”母亲对我们的指责有些不屑。




  母亲属马,今年七十有三。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家乡的坡坡坎坎,早已让这匹老马骨瘦如材,蹄疲鬓衰。古稀之年,本该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但一生的操劳,“勤”字早已深入骨髓,劳作变得如呼吸一般自然。无论春夏秋冬,每天不过六点,母亲就要起床,将昨晚已宰完装好的冒尖尖一大锅猪食煮熟——能膘肥。一锅猪食煮熟,停歇在院坝边树上的二三十只鸡早已拍着翅膀飞下来,唱着歌儿集合了。喂鸡,洒扫,煮早饭,牵牛上坡,割牛草,弄猪食,地里的栽种收割,锄地施肥育苗,漫长的一天被这些琐碎切割得七零八落,母亲做得有条不紊。母亲的晚餐很有规律,农闲时,九、十点钟,大忙季节,十一、二点,甚至更晚,也是常有的。


  暑假里,曾兴冲冲地去帮母亲收割稻谷。清晨的田野,寂静空旷。抬眼望去,农田着装整齐,颜色统一,黄橙橙的,一片又一片。偶有一两块田,荒芜着,长满野草,寂寞尴尬。刚割了几个禾把子,便觉田里的小飞虫扑脸,痒的难受;禾叶锯子似的,将手臂腿杆拉出一道道口子;手已发红起泡,疼得拿不稳镰刀了;埋下去眼涩胸闷,头胀腰酸,口渴心烦。母亲弯着身子,割稻,放稻,割稻,放稻,镰刀割断稻子的嚓嚓声明快而有节奏。很快,满满的稻田便被母亲割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人工收割稻谷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没亲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单单割一下稻谷,便汗流浃背,满面潮红,心跳厉害,只好鸣金收兵,回家帮母亲收拾家务。


  中午时分,母亲回来了,背着一袋稻子,一百多斤吧。在炽烈的阳光下,我七十多岁的老母,全身湿透,脸上的沟沟壑壑里全是汗,灰白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额上,弓着腰,以与地面平行的姿势,背着刚打下来的稻谷,一步一步,嗨哧嗨哧……写到此处,我的喉头哽咽,眼泪盈眶……


  “别做了,妈!我们养得起你。”这样的话,我们姐妹不知说了多少遍,母亲就是不听。她与父亲不但种完自家的承包地,还种了别人不种的地。她说,现在的政策多好,不上交,不提留,自己种多少得多少,国家还有补助,这样的日子多好。 “能做就做点吧,耍得我脚手软,浑身不对劲儿”,母亲笑说,“咱就是个劳碌的命,认了吧。”


  母亲命苦。


  “生在初一、十五的人,能有什么好命呢!”多年前,母亲坐在后山上,痛哭流涕,伤心不已。事情的起因已不记得了,总之是又受了村人的欺侮,而父亲却不能给她应有的庇护,母亲嚎啕大哭,绝望无助。三十多年过去了,言犹在耳。


  八月初一,是母亲的生日。母亲一出生,便不招人待见。外婆生了十多个孩子,养活六个,至母亲出生,外婆已有三男两女。日子艰难,外公一看生下的是个女儿,叹口气,头一歪:扔了吧,养不活。一个大木盆将刚出生的女婴扣得严严实实。刺眼的光明不见,女婴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与窒息,惊惧万分,哭声凄厉。好半天,尖厉的哭声仍倔强地不肯停息。大舅奔过去,掀开木盆,抱走了女婴,笨拙地用米汤慢慢喂养。三天后,母亲吮吸到了她来到人世后的第一口奶水。


  母亲命贱,小草一般,见风就长。粗衣陋食,饥饱不定,却依然出落得身材高挑,手脚麻利,割麦收禾,背挑浆洗,样样利索。


  “我的命,是你大舅给的。”母亲常常念叨,并不叹气,也不怪罪。外公外婆在世,逢年过节,该称的糖,该封的面,该扯的布,一样不落下。母亲与大舅感情很深。记忆里,我们家宰杀年猪,哪怕只养了一头,猪肚都是留给大舅的。大舅过世,母亲如丧考妣,哭肿了眼睛。外公外婆已不在,大舅又走了,至此,母亲回娘家的次数渐少。


  母亲眼睛不好,弱视加斜视,一只眼睛只有0.06的视力,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出生时的殊遇造成的。年轻时,从未去医治过,甚至连去医治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就这样啦。”母亲摇摇头。因为眼疾,母亲常常遭人白眼,尽管她动作麻利,吃苦耐劳,从不偷奸耍滑。


  当我们终于长大,终于明白并有能力给母亲医治眼疾时,医生却说,时机已过,母亲年事已高,手术不宜。即使手术,可能也无济于事。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辈子,母亲都只能是个大略而模糊的印记了。唉!也好,谁又能将这个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呢!


  母亲有女无儿,只生了我们姐妹三个。这又为她的人微言轻增加了一个砝码。她悄声细语,默默无闻,依然遭到奚落,受尽嘲讽。养儿防老,没有儿子,母亲的老年,黯淡无光。不时有人聒噪,没儿的人,晚景如何凄凉。


  母亲的落寞与忧伤难以掩藏。




  父亲识文断字,学过医,有手艺,只是身单力薄,性子皮,动作慢,被村人戏称为“慢先生”。集体劳动搞组合,“慢先生”和他的“疾娘子”(母亲性急,又有眼疾)常常落单。母亲一声不响,背上大背篼,爬最高的山,走最远的路,掰玉米,挖红薯,割麦收豆。嚓嚓嚓,玉米砌成墙,红薯堆成山,豆麦倒下一大片。母亲大背大背地背,大汗淋漓,咬牙切齿。那些想看戏的人垂头丧气,戏谑父亲:你这个慢先生还不及你的疾娘子。


  好在母亲的眼疾并未加重,甚至不像一般老人那样,视力衰退严重。大概是太低,已经退无可退了吧。长年累月的劳作,反而让母亲的身子骨特别地硬朗。此生,除了一次难产,母亲未进过一次医院,却无端地对住院、输液之类的字眼心生恐惧。年轻时候,母亲生过一次重病,打针吃药,交替进行,药片一大把,手臂满是针眼……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一度意识模糊,胡言乱语,终至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略通医术的父亲果断停了医生开的西药针药,自己开中药,望闻问切,慢慢调理,终于将于鬼门关前游荡多日的母亲拉回。自此,父亲成为母亲的家庭医生,母亲对父亲深信不疑,依赖有加。


  “母亲老了,扶墙走路,再也踏不出脚步声。”读后黯然,继而欣然。古稀之年的母亲,走路依然踏得咚咚响。种五六亩稻田,六七亩旱地;养两头黄牛,喂两三头猪,二三十只鸡,脚底不生风,怎么忙得过来?“别以为你们不在家,这些猪啊鸡的,一大家子,都仰头望着呢。不种庄稼哪能行。”面对我们的苦劝,母亲毫不在意。


  “不打药的粮和菜,不加饲料的肉和蛋,可香呢,你们就多吃几年吧。做得动,哪能不做?做不动了,再想做也没法。”母亲做得动,也做得多。现在,家里还有几十个南瓜,红薯堆满半边屋子,稻谷满仓,玉米成垛,冰箱冰柜里塞满了鲜肉腊肉。


  一年里,母亲最高兴的莫过于过年。三个女儿携夫帯子,回家过年。饭食丰盛,气氛热烈。熏好的香喷喷干爽爽的腊肉,自榨的黄澄澄清幽幽的菜油,晒好的雪雪白糯巴巴的汤圆面,磨细了的滑腻腻的红薯粉……炖汤的白豌豆,下饭的落花生,香嘴的南瓜籽儿……家里的土特产,母亲的丰功伟绩,这些东东,我们各取所需,要多少拿多少。母亲整日乐呵呵的,到我们离开时,又会生气,斥责这个拿少了,那个不多拿点。她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就盼着我们多拿点。“我和你爸,吃得了多少。你们不拿走,我们怎么消耗!”


  是的,爸妈的确为难,家里事情太多,长年累月,他们几乎是吃两顿饭。没时间煮,是他们最充足的理由。


  村里其他老人,早已大都不种庄稼了,靠儿女给的生活费,买吃买穿。打打牌,晒晒太阳,东家长李家短,一天又一天。儿女长大,各自天涯,父母渐老,霜欺雪压。孤单相守,寂寞日加。母亲不停地劳作,用琐屑与忙碌填满每个日子的缝隙,将满院的鸡鹅当成待哺的幼儿,用匆忙撵走孤独,无暇顾及老之已至的恐惧,垂暮之年的苍凉。忙碌而充实,自在又健康。


  这不,春节刚过,母亲便闲不住了。春耕即将开始,地角坎边还未收拾,树枝浓荫匝地,影响收成,修枝剪叶,乃当务之急。


  “啪啪”树枝纷纷坠地,空气里弥散着柏树、香樟的清香。抖落了一身枝桠的大树,仿佛脱下了臃肿的冬衣,只剩下遒劲的树干,顶着一头短发,帅气而潇洒。阳光灿烂,青山静穆。油菜碧绿,麦苗青青。我73岁的老母,爬上高高的香樟树,挥动砍刀,“咔咔”的砍伐声,温暖而沉静。


(完)

  作者:王优

  投稿时间:2016年2月26日(星期五) 中午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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