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说,“有图有真相”,但是在草原上,未必如此。作为一个关注内蒙古的自由撰稿人,我经常有机会在内蒙古各地出差,除了写稿,我对摄影也有些爱好,经常关注各种摄影比赛中反映内蒙古的风景和人的作品。一个突出的感觉是,影像上的内蒙古和我看到的不一样。不久前,又看到一个摄影比赛的入围作品,夕阳下,一个蒙古包静立天边,牧人骑着马赶着羊群在无边的草海中返回家园。我知道评委喜欢这样的影像,但是在今天的内蒙古,拍这样一张片子,要么走极远的路到一些特定的区域,镜头避开纵横的公路、随处可见的网围栏,零落分布在当年蒙古包的位置上的砖房才能拍到;要么干脆选一个能取到这种景的角度,搭一个蒙古包,雇一个会骑马的牧民赶牛羊。 
我也经常拍摄内蒙古,在我的影像里,牧民住在房子里,牛羊住在棚圈里,房子甚至连成小村庄,四处是网围栏,牧民除了特殊的活动,极少穿蒙古袍,多数情况下开车或者骑摩托,像城里人一样,骑马变成娱乐。 外面世界里传递的内蒙古的影像,代表着人们对内蒙古的印象,而不是真实的内蒙古。即使是外人——对内蒙古经济生活巨变和文化变迁没有切肤之痛的人,也很难接受内蒙古的变化。据说人类诞生于非洲的疏林草原地带,对草原的情怀深藏于人类的基因之中。  多数牧民已不住蒙古包
今天的内蒙古草原已经严重缩水了。比较悲观的估计,来自常年关注草原环境和牧民权益的陈继群老师,他通过收集官方数据,将林区、耕地、荒漠剪除掉,认为内蒙古残存的草原仅有20万平方公里。即使对于对内蒙古不甚了解的普通游客来说,他们也会发现去草原和去内蒙古不是一回事。今天,内蒙古的草原牧区是有限和破碎的,牧区的风貌也和从前大不一样。草场承包到各家各户,只有少数地方还能有冬夏两季牧场,大部分牧民在自己承包的草场上盖了房子和棚圈,在冬天温暖一些的同时,看着房子周围的草场无可挽回地退化。 我的朋友敖云毕力格是东乌珠穆沁旗的一位牧民,他们家就像一面透镜,牧民遇到的各种问题都可以折射出来。 我第一次到敖云毕力格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两个孩子都在城里上学。他们家当时承包了7800亩草场,租用1万亩草场。家里有200只山羊、200只绵羊、20头牛、两匹马,盖了房子、棚圈,生活还不错,每年除去买草,总也有6、7万元收入,夫妻俩都是非常精明的牧民,懂得生产技术,并且善于经营。那时候,敖云毕力格的儿子在旗里上高中,已经和父亲一样高了,和很多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一样,他不会骑马,喜欢电脑,有时也会彻夜去打游戏,他对放牧不感兴趣,想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 我在蒙古国也做过社会调查,那里的牧民经营非常简单,养点牲畜自己家吃,卖点奶制品换取粮食和其它必须品,他们的数学计算能力估计没有敖云毕力格强。敖云毕力格家的经营非常复杂,草场划分以后,他需要把土地计算到经营中去,他租用了1万亩草场,如果不能赶上雨正好下在这个地方,他就亏了。草原上的雨水时空分布不均,一片云飘来,东边下雨,西边出太阳,没有谁能保证雨水落在哪片草场上。以前游牧的时候,牧民可以集中到雨水好的草场,而雨水不好的草场就可以休息,现在不行了,哪块草场是哪家的,就是哪家的。为了避免这个风险,敖云毕力格又想出了新办法,他不再租用草场,把他的羊分到其他牧民家,一家放上多少只,按只数给那家牧民开工资,自己的草场留起来做冬牧场。现在不游牧了,但是牲畜是不能不动的,牧民就想出新办法让它换地方,并且伴随着复杂的计算。  汽车早就比马匹更经常成为牧民的代步工具
即使在东乌珠穆沁旗这样有大片草原的地方,牧民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他们不再是逐水草而居的马背民族,而是国家肉食生产链条中的一个环节。现在牧民都卖羔羊和牛犊,而后拿到大企业统一育肥,育肥是一个可以集中利益的环节,而羊羔和牛犊的生产环节仍然需要散养和野外活动,于是牧民就向后退了,不再是肉食的生产者,而是产业链中的一个环节。他们养什么样的牲畜,也不再由自己决定,而由产业链决定。牧民不得不放弃适应本地环境的原有牲畜,比如蒙古土牛,改样成本高,耗费心力地引进品种。 今年8月我再次到敖云毕力格家中的时候,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回到了家。她是个很现代的姑娘,一心想着去大城市工作,不断问我北京的工作好不好找。我问她学什么专业的,她一直也没有告诉我。我告诉她我在北京的一家计算机公司做主管的时候,我的程序员都是外地的杂牌大学生,月收入只有一、两千元,还要租房子、吃饭、谈朋友。她听了将信将疑,又问我沈阳是不是好一点?大连呢? 他们家所在的地方原来属于内蒙古自治区的额吉淖尔苏木,这个苏木现在撤销了,合并到另一苏木,那个苏木的名字我没有记住,因为它实在太远了,比60公里外的东乌旗镇子还要远,牧民们很少提起它。撤乡并镇的同时,苏木里的小学校也撤销了。学校撤销以后,孩子们都到旗里上学了,据说教学水平高一些,很多孩子可以上到高中或中专,也有不少上大专和大学的。但是孩子们的情况,似乎并没有随着教学质量的提高而改善。
羊群游荡在草原深处的工业区 敖云毕力格的侄子宝音是我的老朋友,我通过他认识这家人。他曾经跟我说过,这里的牧民有个说法,上了小学的人回家是个好牧民,上了初中可以当牧民,上了高中就麻烦了,上了大学就不回来了。但是联想到现在大城市里打工的艰难,放弃经营家产去当农民工真的是好出路吗?宝音也上了初中,他一直是个不安分的牧民,不能安心经营家里的羊群,总想搞点什么名堂,卖羊绒啦,进种畜啦,都没有成功。这种现象并不只出现在这两家,有些牧民的孩子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还在城里晃着,靠父母亲在草场上劳动的收入生活。牧民正在失去他们的下一代。 曾经有个朋友跟我说,蒙古人很惯孩子,尤其是牧民,其实在过去,草原上严酷的环境会教给孩子一切,父母们只要好好爱他们的孩子就够了。但是现在,从小离开父母,很少参加劳动的孩子们,已经没机会从大自然得到教育,他们向往城市的现代化生活,缺乏脚踏实地做人的品质,牧民的孩子不幸地染上了和城市孩子一样的习性。这种习性是一种传染病,很多牧民家庭都对此缺乏抗体。 草原和牧民的生活与从前有了巨大的不同,但是从草原传递出的大部分影像还滞留在人们的梦里,每个人都能看出今天的影像没有昨天美丽。现在东乌珠穆沁旗的铁路就从敖云毕力格家的草场上穿过,通向各个煤矿,不断扩张的工业使草场不断压缩,敖云毕力格从占地补偿款中得到一辆汽车,等这辆汽车开旧了,他还能得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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