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申府(1893—1986),名崧年,曾任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著名的现代哲学家之一,较早对逻辑学与分析哲学有研究,受罗素的较大影响。其弟张岱年亦为著名哲学家,1986年辞世,享年93岁。 张申府先生是罗素的崇拜者,也对科学与哲学感兴趣,并致力于沟通中西文明。在他心目中,集中体现中西文明对人类的贡献的,就是仁与科学。
张先生认为,“仁”与“科学法”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然“仁出于东,科学法出于西”,东西文明之间似乎有颇大的差异,然其实又并不如此。因为“(科学)法”的精神在他这里“不外乎诚实二字。反过来说,即是孔子之四德:‘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而祛倍根(培根)之四妄:‘种妄,穴妄,市妄,戏妄。’”由此而言,科学法的精神,在他看来主要就是客观性,即祛除培根所归纳的“种族假象”、“洞穴假象”、“市场假象”和“剧场假象”四种假象。“诚实”则与此相反,它虽属于主观的心态,但却是实在地尊重和反映客观。
孔子的“四勿(毋)”也应当属于客观性的范畴,当然,可否由此引出科学则另当别论。但孔子并未将此“四勿”与仁相关联,与其关联的是另一“四勿”,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过,后者在孔子,只是“为仁”之“目”而非仁本身。更重要的是,此一“四勿”作为意志自律,属于主观性而非客观性的范畴,所以并不能链接到张先生垂意客观性的“四勿”。 这样的推论遵循了张先生的逻辑。张先生有言曰:“罗素说他喜欢逻辑,乃因为它不仁。”基于张先生对罗素的推崇,大概张先生自己也认为逻辑是不仁的。逻辑表述的,可以归类到科学的客观性范畴。在此意义上,科学的确就是冷冰冰的、不仁的。所以,要沟通仁与科学之际,其间的鸿沟需要跨越。
那么,究竟什么是仁呢?张先生对仁的定义仍依循了传统的轨迹,他说:“仁从二人,成群之本。”“仁者人也,是人之所以为人,是人处事之最高准则,是为人最应操守之中。”“仁,行起来就是忠与恕。”《说文》释仁“从二”人,郑玄作“相人偶”解,突出了二人间的亲爱谐合之意,“彼此亲密之辞也”。郑玄注《礼记·中庸》“仁者人也”,又有“以人意相存问”之说。从二释都用“相”字不难看出,仁的重点落在了相互间的互爱或兼爱上。所以,北宋初徐铉奉旨校订《说文》,补注“从人从二”时便曰:“仁者兼爱,故从二”。这说明孔子解答仁者的“爱人”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彼我双方的互相亲爱。 有“二人”,就有他人,就有群。荀子早已证明,人之所以高于物,就在于“能群”,即组织为社会,张先生应当依此而以“成群之本”去解说仁。从“能群”到“成群”,仁是合群的根本条件和手段。从而,人对人要亲爱,就成为人之“为人”最重要的缘由、处事的最高准则和人需随时操守的中道。“仁者人也”的古语在张申府先生,就落实在做人应当爱人上。
如何去爱即践行,张先生提出的道路是“忠恕”,这是张先生所理解的孔子的行仁之方。具体而言,就是如宋儒要求的那样“尽己”和“推己”。但与宋儒不同的是,张申府先生的重心在后部,即在“为人”和“及人”,这与他的“二人”和“成群”相衔接,突出的是对他人的爱和尊重。他说:“忠,尽己为人。恕,推己及人。仁,首在活灵灵地感到他人。”“所以,仁及忠恕,都是假定有他人,都是承认他人,容许他人,重视他人的。”“活灵灵地感到他人”是仁的首要之义。张先生强调对待他人要承认、容许和重视,这些都是爱的具体内容。在他这里,自己和他人必须是平等的,不能高人一等,否则就不是行仁及忠恕。
就此而言,张先生应当是倡导博爱的。但他所倡导的博爱,是有条件的,即他将理性的原则输入了进来。由于理性的缘故,人便不可能像墨子那样竭其身心普遍无私地爱人。“理性”在他这里,具有双向的功用,一来行仁或忠恕,本身借助的是理性的力量,“没有理性,这个如何做得到?”二则相反,由于理性,人又不可能不为己。那么,有没有最好的既避其弊又取其利的两全办法呢?他认为有,那就是引道家的自然而然入儒家。他说:“最好:由真积力久而入以至自然而然,无为而无不为地,人互为人,亦各为己。”“这也就是纯真成熟的理性的仁及忠恕之道。”“为人”与“为己”只强调哪一方都不妥当——“为人太少则不应,为己太少则不行”,所以急需理性的作用。按他的设想,如果有真积力久的自觉努力,又能够明白人互为人并不妨碍各自为己,那么,人的博爱付出,最终必会收到自然而然、无为无不为的爱人爱己相融合的效果,“这也就是纯真成熟的理性的仁及忠恕之道”。
“纯真成熟”,说明“理性”在这里已不是纯粹的客观性,而是进入了主客观双方相交融的境地;二者一体修饰仁及忠恕,又意味后者的主观性也可以联系到客观性,仁与科学的罅缝能够弥合。但问题是,理性与仁爱的谐合是否只是善良愿望。因为在理性与仁爱、或曰客观性与主观性之间,从孔子开始,就一直存在着矛盾,并始终制约着人们在二者间的抉择。
孔子当年与宰予辩论“三年之丧”,便是一个典型的理性与仁爱矛盾的例证。孔子主张行“三年之丧”,是用人情、人道的主观情感来定义“仁”;宰予则从天道运行的客观规律出发,认为天道自然循环的周期是一年,为父母守丧效法天道,为什么就不能是一年呢?对此,孔子是从父子亲情和爱的互惠立论的:父母在怀抱里抱了你三年,所以你也应该守三年之丧来回报父母。孔子这样思考从情感上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如果从理性的客观角度来讲的话,反倒不一定说得通。因为人道效法天道,天道本来以一年为周期,那么,为什么要坚持“三年之丧”呢?在这里,宰予是站在客观性一方讲“理”的,理由看起来也很充分。
然而,孔子对宰予的最后评价是“不仁”,即不爱人(父母)。师徒之间的矛盾,披露了要真正做到忠恕与理性、仁与科学法的融合,从其起步的阶段就存在着困难。张先生的“所思”,主要还是基于一种德性的期许,但“最好”作为理想和努力的方向,始终具有它的价值。 (本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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