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翁贝托·艾柯与法国电影学家让-克劳德·卡里埃尔一起出版了一本关于书的对话录,叫《别想摆脱书》。要说这两位学者的对谈乍一看有点文不对题,一个是符号学学者和著名小说家,一位是法国电影编剧和电影研究者,他们的谈话都没有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反而是漫无边际地谈书:这是因为除了他们各自的学术兴趣和钻研的领域,这两位对谈者都是嗜书如命的主儿,都是古书珍本的藏家,艾柯有五万册藏书,一千两百本珍本书;卡里埃尔也毫不逊色,家中藏书有三到四万册,其中有两千册古本。这样两位爱书成癖的人见面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图书大做文章。
艾柯在《关于爱书癖的思考》一文开门见山地说,跟爱书人谈论爱书癖固然重要,但跟那些普通人谈论爱书癖同样重要。根据这种区分,我们可以把《别想摆脱书》看作是两个爱书癖的对谈,而《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以下统称《植物的记忆》)可以看作跟普通人谈论爱书癖。普通人不会懂得爱书癖的快乐,而爱书癖很郁闷的正是这种快乐无法传递给普通人。有时候看两个爱书人大谈书籍的收藏经,旁边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讥之为疯子。普通人不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是爱书被认为是一种奢侈的爱好,只有富人爱能享受得起。但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植物的记忆》一书收藏的是艾柯关于谈论藏书的系列文章。所谓“植物的记忆”是艾柯对储存记忆载体的一种分类。在文字诞生之前,人类是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储存记忆;在文字诞生之后,首先是矿物记忆——以文字符号印刻在黏土和石头上而得名,最新的矿物记忆的载体就是电脑;随着书写的发明,诞生了第三种类型植物记忆——显然因为造纸和印刷所需要的原料大都源自树皮而得名。口耳相传的记忆术随着人类的衰老变得脆弱,而且这种记忆因为存储在我们的脑海里,自然会经过加工和筛选;矿物记忆的载体又过于脆弱,就连最新的电脑同样存在这种属性,我们无法得知哪一天自己的硬盘就停止了工作,而且伴随技术更新的速度,以往的阅读硬盘的方式可能不再适应,想想十几年前我们还在使用3.5寸的硬盘,现如今却没人知道这种存储的方式存在,所以唯一能够长久的似乎只有植物的记忆。
植物的记忆因为可以长久保存,就具有了永恒的属性,与历史产生了微妙的反应。收藏图书就变成了收藏过去的时光,记忆和历史。这其实就是爱书癖最大的乐趣。想想几百年前的作者留下的图书,我们阅读他们留下的书籍,就仿佛跟过去的灵魂对话,中间相隔百年。我们通过他们留下的记录还原过去的生活和历史,书籍变成了真理的标志,《圣经》、《可兰经》等,这些宗教文本对人们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某种程度上,它们就是我们的原型之书,是我们生活的指引,精神的皈依,行为的规范,心灵的最高神谕。
当然,书籍自然也会犯错,因为同样出自人类之手,但是书籍的错误却是可以原谅的:“书籍可能会让我们记忆一些谎言,但是书籍也会让这些谎言自相矛盾,教会我们如何批判地理解书籍带给我们的信息。阅读也教会我们不相信书籍。由于不知道其他人犯了什么错误,文盲也不会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权利。”

如果这种植物的记忆如此普遍,如果我们阅读的书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还会有爱书癖热衷于收藏图书呢?难道不是阅读就够了吗?因为当一本书问世之后,理论上讲它的每一个版本都是一样的,是可以互换的,而当这本书开始逐渐消失的时候,人们所寻找的就变成了每一个单独的版本,每一个版本都具有了独特性,或者说稀缺性:“在这个变得逐渐稀有的过程中,每一个版本都由于作品本身的装订者、曾经的持有者、时间和气候而受到影响,这一切的作用使他变成了唯一,就好像印上了标签一样。”与其说我们收藏的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收藏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时光。
普通人认为爱书是一种奢侈的爱好,这种奇怪的错觉与其说是源于某些古稀图书的珍贵,倒不如说源自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匮乏。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种借口,当我们的生活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我们只能通过读书来打发时间,但现在我们有了各种娱乐方式,读书就变成了奢侈。这种观念的蜕变是因为一种精神上的错觉,书籍并非我们唯一的选择,却是唯一重要的选择。因为阅读带给我们的精神愉悦,是看一场电影,吃一顿奢侈的晚餐,买一件漂亮的衣服,跟本无法比拟的。去世不久的翻译家孙仲旭,我在他的博客上看到一句话,印象很深:焦虑的时候,我就去读完一本书。阅读的时光曼妙无比,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选择。

加拿大作家、《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书的作者,扬·马特尔给他们总理推荐图书时写下的一段话让我尤其触动:“我们每个人都在忙碌。就连蜗居一隅、冥思默想的僧侣也在忙忙碌碌。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事情总是排得满满当当,堆积如山。然而,每个人在他睡觉的枕边都会留下一方天地,不论是人行道上的一块石板,还是一张考究的床边小几。夜深人静,某本书会在那篇天地中熠熠生辉。白天已然消逝,在临睡前那些可资利用的清醒时刻,我们顺手拿起一本书,翻上几页,读上片刻,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成为另外一个人,直至悠然入睡。”
阅读是否重要,关键看我们的选择,而不是想当然认为有比阅读更大的乐趣——当然有比阅读更大更刺激的乐趣,但在我看来,其他的乐趣之后留下的只有空虚与疲惫,只有智慧乐趣留下的是我们永恒的记忆,是谁也夺不走的快乐。苏珊·桑塔格说得好,书籍不仅仅是我们梦想和记忆的独断总结,它们也给我们提供了自我超越的模型。有的人认为读书只是一种逃避,从“现实”生活的每一天逃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书籍的世界。书籍不单单是这样的。它们是使人实现自我的一种方式。最不济的话,也会像奥威尔所言,无论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可以继续保有你的书籍和思想。
我并不想把这篇文章写成自我阅读经验的分享会,但是艾柯在《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中的重心就是跟普通人分享“藏书乐”。普通人读书是阅读的乐趣,是收获内容的乐趣,但是对一个爱书癖而言,最大的乐趣不是阅读,而在于拥有,所谓藏书家,说白了就是据为己有才是最大的乐趣。艾柯的妙语说,藏书是一种手淫现象,只属于个人,很难找到能够分享同一激情的人。所以我很怀疑有多少普通读者会对这种孤独的恶习产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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