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 三月之鸦一一沈浩波诗选评 我想看见光 我站在阴暗的地方 看着她,如蜂鸟般 忙碌的女人。在厨房里, 在水汽中,我看不清她, 想象不了她,她是 浮游着的,仿佛月色。 她是暗夜的种籽:一枚 捉摸不定的杏,平滑, 光洁。啊,这柔软着的 梦,在娴熟的温宛中 轻轻浮动。 我看不清她,想象 不了她。她的短裙, 仿佛来自洒满雨滴的 丛林,它是其中 发光的部分,簌簌着 垂下,像黑色的叶片 轻轻旋转,但矜持着, 并不飞扬,也不卷起尘埃。 它紧贴着光滑的白桦树干, 像裹着一颗心,静静的 静得像她。 她忙碌着,我看不清她, 空气阻隔着阴影里 我的梦想。啊,我多想 看见她,让她肌肤的色泽 破空而来,洒落我全身。 我多想叫住她,多想说 停下,姑娘,请转过你 轻盈的身子,让我看见你: 先是飘飞的头发,像雾; 接着是柔荑般的肌肤,像 云。然后,然后 然后我会说,姑娘,我看见了光 1999.5 这是我们所能读到的沈浩波最早的一首诗,但不会是沈浩波诗歌的真正起始,这应该是他放在写作开端处能够立得住的第一首诗。因而我选出这首诗有特别的意义,就像我们沿着一条大河上溯到了它的一条清澈的源头小溪。你能想象这就是那个一年之后就写出颠覆性名作《一把好乳》的诗人吗?大诗人的自我革命的创造力真是不可预料。他早已走过了这份青涩,变得开阔雄浑,但优美的抒情依然是他诗作底色中的一脉,他一开始就表现出的强大的修辞能力也始终服务于他的口语诗创作,如虎添翼。 三月之鸦 每只乌鸦 盘旋在黑色的巢穴 比一只乌鸦的寒意 像两个 它们是天底下 从枪眼般的巢穴 飞弹而出——
诗人由“中枪”起始,用“冰冷”对峙,以“孤独”告终,写出了“三月之鸦”的形象。我们完全可以反过来说,“三月之鸦”不过是一种心象,诗人想要写出的只是自己那颗“孤独之心”:它曾被中伤,它愈加高傲,它绝不妥协。这是内心的铿锵之声,锐利坚刚,无畏无待,绝对酷毙了! 寂静的乡村 青壮年走空了的 美丽的乡村 偶尔在路上飘着的人 像个游魂 一只山羊 想像自己是长颈鹿 伸长脖子 够一只柿子 一个老人 没忍住 在长满杂草的路上 强奸了另一个老人 2007/7/21 本诗以一种荒诞变异的手法写出了现时代乡村的生活现实。青壮年出外打工,大点的孩子在外求学,村里只有老人和幼童留守。美丽的乡村已经变成一种非正常的生活空间,它的寂静和荒芜都让人发疯,让动物谵妄。老人强奸老人虽是偶发事件,但事件反映出的村里人的精神状况却是普遍的,那份空虚寂寞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父亲的手掌 在福建宁德 我特地去李师江的老家 看望他的父母 走的时候 师江的父亲 一直送我到村口 他和我说话时 手掌轻轻搭着我的胳膊 粗糙而干燥的掌心 温热得发烫 积攒了一辈子劳动的热量 那是一张父亲的手掌 是一张父亲 抚摸儿子的手掌 我自己的父亲 从未对我如此亲密 他对我太严厉 难以靠近 那一刻我甚至有了 我就是李师江的错觉 我怀疑师江的父亲 也有这样的错觉 要不为什么 我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 父亲对儿子的亲昵呢 那时阳光灿烂 我真想喊他一声“父亲” 回到北京后 我把这种感觉说给李师江听 他愣了一会儿才说: “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 2007-10-26 真好!这是一读完立马能让我惊呼的好诗,我太爱这类有着隐秘的人性发现的诗作了。这首诗写出了父子关系里的人性隐秘,儿子对慈父之爱的内心渴求,以一种错位的方式得以体验,当他以为朋友一贯享受着这种让他羡慕的慈爱时,这才发现他的这份偶然的体验也正是朋友一贯缺失的!中国的父子关系常常因严厉的管教而呈现对抗和扭曲,我也曾无奈地跟父辈们说过:如果你们能用对待孩子的朋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孩子,那就会是最美好的亲子关系了。 那一年 那一年 狗在狂叫 鸡在暴跳 那一年 井水猛涨 煮沸般冒泡 随即变成 滚烫的喷泉 那一年 人民不知所措 以为鬼神降临 那一年 地火燃烧 四处流窜火光 那一年 民兵如临大敌 到处巡查 18岁的小伙子 擦枪走火 差点击毙一个领导 那一年 消息终于传来 江苏即将 有大地震 那一年祖国贫穷 没有任何物资 那一年 乡长在广播里 声嘶力竭 那一年人们 默默等待浩劫 那一年 老天开眼 轻拿轻放 江苏居然 没震起来 那一年 人们麻木得 忘了喜也忘了泣 那一年 张姓女子 在简陋的防震棚 生下一个 哭声响亮的男婴 那男婴是我 生于灾难之年 如今健康平安 2008/5 这首诗写了诗人出生那年的情况,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看出诗人名字的由来:浩劫、风波。通篇以短句的形式写出,节奏很快,营造了一种奔走的紧张的氛围,正与地震威胁下人们的行动和心理相合。再看写作日期,正是汶川地震的发生年月,我们知道诗人在汶川震后情不能抑写出了一系列诗作,读了这首描写生身之险的诗作,我们对诗人在抗震期间的诗歌写作便有了更深的理解。 季节 有人在东京 看樱花树上掉落的叶片 血一样殷红 有人在北京看雪 鼓楼东大街的槐树 每年都会压断一些枝条 落在泥泞的街道 有人在飞机上看云 白云像雪 也有深深浅浅的坑 像是被谁踩的 明年春天 槐树会长出新的树枝 大街上人流汹涌 没有一个看上去像死者 没有人死过 不是吗? 没有枝条从树上断开 士兵们从摆满鲜花的广场 向我们走来 闪亮的靴子没有踩在血迹上 地球上没有叙利亚 也没有巴勒斯坦 巴黎平静,音乐厅里 没有枪声 靖国神社的樱花又将开放 穿灰色职业套装 和黑色丝袜的女人 簇拥在樱花树下 一年年向他们的英雄鞠躬 那些年轻的生命 短暂如流逝的樱花 他们没有在远东杀人 南京没有屠杀 2015/11/25 从东京到北京,可以用飞机来连接,从东京到南京,就要用历史来连接。季节是流转不居的,更多对应了空间上的景致,它多是彩色的。时间流逝,战争的年代已成历史,现在是和平的季节,世界各地到处是旅游的人们,他们在看景致,美景覆盖了黑白的历史。一个心怀忧思的诗人却于红叶上看见血色,于大雪下看见夭折,于白云上看到践踏。没有血迹,没有枪声,没有屠杀……所有的“没有”都在反诘都在斥责人们对历史的淡忘,都是在以抹杀的方式更深刻的揭露。这首诗的叙述效果是多层面的,在和平美丽的表层下有着诗人深沉的忧思和激荡的心怀! 我在你和神之间 人活着有多难?我知道。 人在自己的心里活着有多难,我也知道。 你们每个人,在世间安身立命,其中的难 我隐隐约约,仿佛知道。但我正忙着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有时解决了一些,更大的艰难随即又出现。 这过程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甚至有些享受。 但我忽略了你, 我以为我给了你温暖, 我们衣食无忧,有一个看起来美满的家庭, 甚至好像,我还给了你一些爱情。 但我并没有真的理解,你在你的内心中有多难。 我无能为力,又或者是,我并未为此而努力 我甚至看不起你自己的挣扎。 你就像漂浮在不知会流向何处的水中。 我是你身边的一根圆木。供你休息时攀援, 并没有提供温度和方向。我有我的方向 在大河中,我自有执着的流向。但并不是你的。 我忘记了,你也需要方向。在你的内心中 也有不知去往何处,如何让自己安宁的迷茫。 你越来越迷茫。我们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 生活在没有信仰的国家。我忽略了你,我忘记了 你的内心也需要更强大的可以指引你的力量。 我忽略了你的迷茫,因此就不知道,你的痛苦有多深。 当一个有内心的人,找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感。 你后来告诉我:很多年来,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你开始接触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比如各种 有关灵修的知识。上各种各样的课程。 买回一些心灵导师,玄学大师的书籍。 寻找能够帮助你的真理,怀抱飞蛾扑火的热情。 我隐隐有些担心,但我的修养告诉我,不应该阻止。 我尊重你的选择,却把自己置身旁观者的位置。 前些日子,你专程去印度金奈,在一个灵修学校 待了整整一个月。学校的创办者是一对夫妻, 他们声称自己是世间的神。夫妻俩都是神。 我非常思念你,包含着纠结和恐惧。我希望你变得快乐。 但又担心极了。你性格固执,决定的事我无法改变 但是你为何非要从这样的神那里获得力量? 其实我见过神,可能你也见过,当我牵着你的手, 漫步在林荫道,神就坐在我手心的汗滴里。 如果那时你也是爱我的,你就应该见过神。 神在我们的孩子漆黑的眼眸中,天使不一定 非要长着六翼的翅膀,在你面前苍蝇般乱飞。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进房间,照在天使透明的脸上。 平静的生活有幸福的光辉。10年前,我每天呼呼的 喝着你给我煮得排骨汤,你坐在身边,神一样微笑。 神有时在死者身上,显得格外严肃和安静。 我曾经为你去世的父亲更换寿服,他是一尊手脚冰凉的神。 因对你的生活感到放心,离开人世时格外平静。 你把他的遗照带回家,挂在墙上,神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和你一样,我也相信神的存在。他有时居住在乌鸦的左眼, 有时停留在槐树叶变黄的瞬间。那年夏天我们在路南县, 看彝族人的火把节舞蹈,满大街都是神。 神调皮极了,刚才还落在跳舞的人小腿上, 转眼又换到了黝黑的手掌,时而又落在女人丰满的臀。 神在一盏灯光中,在一袭旧衣上,在奔波时疲倦的眉眼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首诗给你——这不能改变你的决定。 从印度回来,你确实变得快乐,像被人下了药似的。 但是你说:即使是被人下了药,能变得快乐你也愿意。 我顿时哑口无言。你接着告诉我,你以前活得像行尸走肉。 我有些自责,又觉得愤怒,我觉得你这话伤害了什么—— 可能就是和你在一起时,我看到的那许许多多的神吧。 2012/12/13 沈浩波曾在一首诗中写道:“诗是我与世界的距离”。这首诗就是一个例证,它写出了夫妻间的距离,同时又作为两人间的桥梁,有着消泯距离的期望和功效。“我在你和神之间”,这个题目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吧,是说我其实比神离你更近,更可信靠,同时也有尴尬,我像个第三者插足你与神之间。而原本最融洽的关系应该表现为,神在你我之间,正像诗里所写出的从前。当然神的性质在悄然发生变化,一个将你拉向远方,渐渐脱离开现实的生活,一个试图唤回你对现实生活的爱,让你重新看到现实生活里的美,不错,这被伤害的神正是你我生活里曾经拥有的爱与美,那是真实的也是符合人性的。这是家书一样朴素恳切的倾诉,有真诚的自我反省,有对美好生活的深情回忆,表达了复归这份美好的期望和对妻子的劝慰。诗可以这样絮絮叨叨的写,不知不觉间让人动容,它可以有着顶替书信般的日常功用,在我看来,这都是沈浩波此诗的可贵探索。 诗人简介:沈浩波,诗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 * * * * * 摄影与诗歌文艺是你内心的生活态度 摄影·诗歌·艺术·电影·音乐 | 微信·zzw-1028 《摄影与诗歌》 编辑组 主 编: 黎明的酒杯 主 编: 黎明的酒杯, 本期作者:李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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