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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汉柔情

 王竹语 2016-03-20

铁汉柔情

 

作者◎王竹语

 

他身体很臭。

那种臭不是你坐公交车的时候,身旁人狐臭,或是饭菜放了三天发臭的那种臭;也不是荒废公厕积了二十人大便,或是一大群死鱼烂掉堆在河岸的那种臭;你一闻到他身上的臭,会吓一跳,然后警觉到很臭,随后你会发现已无法离开现场,因为被熏到神经麻木,无法移动;最后你只想把手指插进双眼,把脑浆搅一搅,破坏嗅觉。

他身体很臭,所以他没有什么朋友,去过月球的人都比他的朋友多。

二十年前的一场车祸,造成他下半身瘫痪。他车祸之后第二年,太太也出了车祸。为了照顾太太,他双脚都磨破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坐轮椅,就这样把脚拖行着,拖到感染、拖到伤口溃烂,最后不得不截肢。他照顾太太三年后,太太过世了。

一般说来,如果有糖尿病,伤口非常不容易好;如果又感染,更不容易好;如果病人血液循环不好,那是最不容易好。他臀部的褥疮越来越大,一直没好。换药换了十八年,进出医院十八年,医生告诉他伤口不会好,伤口不但极度恶臭,而且看来似乎永不愈合。

***

他来我门诊,医师不能选择病人,只有病人才能选择医师。我看他伤口,觉得问题并不单纯,要他立刻住院,同时会诊内科,决定来个攘外必先安内,先让内科处理好其他问题,我再把伤口关起来。

一星期后,就在我准备把他从内科病房接到整形外科的时候,护士群起反对,我从来没看过护士那么群情激愤的。原来他以前住过这个病房,总是不跟护理人员合作、不配合治疗、不尊重护士,以致恶名昭彰,被列入黑名单。看护士的激烈反应,我如果把这个恶煞接过来,护士可能绝食抗议。

我到内科病房去看他,他立刻摆出不信任任何人的态度,而且一副大哥级的样子,让我心存戒心,所以我实在不敢跟他多说什么。只告诉他:「你的伤口非常难治疗,非常困难。」因为医师与病人彼此互动尚未达到完全信赖的地步,治疗更是难上加难。但我还是用医生对一般病人的态度医治他。就事论事,就伤口论伤口,我还是会告诉他,我要怎么处理伤口,并详细解释。他的经历是一回事,不表示他失去医疗的权利;就算被双腿截肢,就算他再怎么凶狠无礼,他仍然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生命有权受到应有的医疗照护。

但是,真正来到床边面对他,我还是充满戒心。

黑道大哥住院是怎样的情况?小弟伺候、保镖护卫、呼风唤雨、门庭若市?正好相反,孤单冷清,门可罗雀。孤独的杀伤力很大,大哥可以挡子弹,但是教他一整天一个人待在病房里,完全没事可做,都没人跟他说话,好像空气一样,没人注意、没人关心、没人看一眼,彷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而且这个人存不存在根本无所谓,没人挡得了这种孤独的可怕。

我站在床边,告诉他:「你明天转到整形外科病房,我帮你做皮瓣手术。」

「什么皮蛋手术?」他满脸疑惑。

「就是利用邻近较松的皮瓣组织来覆盖,缝到伤口上。」

「那皮蛋呢?」

「重点。皮瓣手术的精神就在于: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非常认真向他解释,这是我一贯对病人的态度。

他满脸兴奋,突然变得很有兴趣,「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九阴真经》第一句话。」

「正是。整形外科就是在玩这个,把皮像花瓣一样切开,利用组织松软的地方,把好的皮转过去,平移过去,补好伤口。」

他搔搔平头,满脸疑惑:「医院的医生用九阴真经来治疗我,这是什么医院?」

「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了。欢迎来到我的游乐场,如果你想继续玩,就乖乖照我的游戏规则,保证又快又好玩,很快出院。」

***

第一次皮瓣手术很成功,伤口往好的方向走。他态度大转变,不但不再口出恶言,还会对护士说谢谢,简直判若两人。护士不敢相信,怀疑真正的他溜出医院去解决什么江湖恩怨,不知是谁扮成了他,住在病房。

我到病房看他,见到一个小男孩,好可爱,眼睛滴溜滴溜转,原来是他孙子,天啊,他才大我几岁,竟然已经有孙子了,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制造什么更多的惊奇。之前他身体臭到连小孙子都不敢接近他,一看到他就跑。别人这样也就罢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孙子也这样,他真是心如刀割。现在伤口往好的方向走,味道明显消失,小孙子才跑来陪爷爷。我问小孩:「你几岁啊?」

「我四岁,」小孩仰着头,「医生叔叔,你知道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吗?」

完了,小孩子最流行的脑筋急转弯,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我哪知道。有长就好了,管他前面后面?但是被一个小孩考倒,我还用混吗?于是我说:「我是医生,我当然知道。那你知道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吗?」

这招还不错吧?只听小孩回答:「我知道,因为要往前看。」

我像一根被大铁锤钉在原地的铁钉,完全动不了。

***

第二次皮瓣手术之后,情形更好,我又去看他,他正在逗小孙子玩,用粗粗大大的手和小孙子玩击掌,大手碰小手,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种令我非常难以形容、非常难以忘怀的温柔。我告诉他:「只要再做一次皮瓣手术,就可以把伤口关起来,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听了很高兴,说:「郑医师,来,这个给你。」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串可以戴在手上的佛珠,每颗珠子跟贡丸一样大,色泽暗沉。

「你别看它土土的,它会带来好运呢!」他兴致勃勃的介绍,脸上忽然有一种光彩、一种精神。

我从没看过那种佛珠,但今天就算他送我一把月球泥土,也不会让我比现在更惊讶。送我佛珠?有没有搞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后的觉悟?还是「未能自度、已能度人」的高深境界?但异人送异宝,确是异想天开,我只好说:「你先留着吧,我想,你目前比我还需要它。」

「没关系,我有很多,我在夜市摆摊,就是卖佛珠的。」

「你在夜市摆摊?我有时会带孩子去逛夜市,下次说不定会遇到你。」

「好,我等你。」他把佛珠高举到右眼前面,透过佛珠中间的圈圈看我。

***

第三次皮瓣手术之后,他突然发高烧,体温高达四十一度,有点昏迷,意识不清。我去看他,他说话很小声,但我听得很清楚:「我以前,……其实,我是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

「我也是。」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生病。我认识的医生大多很傲慢,不然就是很冷漠。」

「也许他们太忙、太累,而且压力太大。」

「我原先以为,你想感化我,对我说一大堆大道理。如果那是真的,那我会非常讨厌你,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讨厌别人跟我说什么做人的道理、什么改邪归正。我是魔鬼,想感化我,把我唤醒,没有任何好处。」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我却说:「如果唤得醒,也许根本不是魔鬼。」

他装作没听见,问我:「你知道躺在病床上,整整一个月没人来看你的感觉吗?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掉。」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又说:「后来,我觉得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掉也没关系,我只希望至少当一天的正常人,不要每天都这么臭。」

    孤单是痛苦的,但比起被人当垃圾一样恶而远之,孤单的痛苦又不算什么了。

他转了身子,又翻回去,好像很不舒服,问我:「你知道真的黑道大哥有什么特性吗?」

「什么特性?手下特别多?特别凶狠?坐牢比别人久?」

「错了,是不说谎。」

「不说谎?就这样?」

「对。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做起来很不容易。真的黑道大哥从不说谎,你可以相信他们。比起那些穿着西装演戏,让人想吐的骗子,实在好太多了。」

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郑医师,上次你说,你会来夜市逛我摆的摊子,我……我其实很高兴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来。」

    「你不用特别期待,我很忙,不一定会去。」这是事实。

「因为没有人理我,所以我很高兴你那样说。」

    「没有人理你?难道我是鬼?」

他轻轻笑了,「医生跟黑社会不可能扯在一起。」

「我没有看到黑社会。」

「可是我有。」

我又像一根被大铁锤钉在原地的铁钉,完全动不了。其实我不认为他是黑社会,因为他本性真的不坏,之前他太太车祸,他不离不弃,照顾了三年,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极重感情。只是身体太臭了,被人像垃圾一样拒而远之,自卑感会杀死人。他又转了身子,露出痛苦的样子,皱着眉说:「我快死了。」

「别胡说。」手术后发高烧就可以把他吓成这样,平时再怎么凶狠,生命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一定就地躺下。我认识一个退休警察,他枪林弹雨、跟亡命之徒枪战,浑不怕死,一知道自己有肝癌,瘦了二十公斤。

他又说:「死亡在我四周,我感觉得到,我一辈子只对这件事有把握。」

其实,在医院当了那么久的医生,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死亡的奥妙就在于我们永远不知它何时会来。事实上,我遇过无数次病人术后高烧的情形,但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所露出的那种脆弱、无助、胆怯、惊怕,一个黑道大哥完全变了样,还真是令我讶异。我说:「你休息吧,你真的累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件事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他快死的前一刻。如果我生病快死了,我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我身上的臭味好不容易快治好了,我却马上就要死掉,我不甘心……我,我真的好不甘心。」

「别再乱想啦。睡一下,等你醒来,就好多啦。」

他露出愈来愈痛苦的表情,「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别再说了,睡一觉吧。」

他停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郑医师,我想问你,如果病人死掉,医生如何还能继续工作?」

「因为他们相信已经尽力。」

「那医生怎么调适?」

「根本不用调适。医生没看见死亡,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病人及家属的笑脸。」

「我不懂。」

「你不懂什么?」

「医生怎么能一直这样的生活?病人死掉,挫折感不会很重吗?」

「因为已经尽力,所以不会问心有愧,当然也不会有遗憾。医生不是赌自已的生命,我们专门赌别人的生命,全世界还有比这更高的赌注吗?」

他说话的速度忽然变得很慢:「我不是怕死,我们这种人根本不会怕死,死的感觉只有一瞬间。我怕死亡带来那种延续的感觉。它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长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看着眼前的他,我真觉得,死亡不是最后的睡眠,是最后的清醒。他那句「面临死亡会有延续的感觉,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长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是经典,他当大哥太可惜了,他应该去做一个哲学家,发表生死观。

「你别死。」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这里是医院,所有的人性都退回到原点。

「你别命令我。」他忽然笑了出来,「郑医师,我跟你说,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嘻皮笑脸的。你的笑,会使那可怜的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向他微笑。你内在有一道光,很亮、很亮,足以指引别人走向光明,被指引的人也会发光,继续指引别人。好好保存,不要让它熄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露出温柔的表情,比上一次跟孙子玩的时候更温柔、更令我震撼。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才不信,术后高烧我处理过好多次,我下医嘱,换一种抗生素,打退烧针。

他还是高烧不退,后来我会诊中医,终于退烧了。最后我再处理一次伤口,完全关起来,然后他就出院了。

***

有天晚上,我带儿子去夜市,忽然有人大叫「郑医师!郑医师!」我回头一看,他坐在轮椅上,笑嘻嘻的跟我说:「郑医师,这条路从头到尾,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喜欢什么也尽管拿,别客气。谁敢跟你收钱,你跟我讲,我教他明天不用摆摊了。」

他历经截肢、手术、术后高烧、小孙子重新承欢膝下,个性早已大不相同,但说这话的时候,手势依然虎虎生风,有股大哥的豪迈气魄。我没有问候他,他看来好多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完全走出自卑的阴影了。他被截肢完全不在意,但是身体发出恶臭,别人掩鼻而过的动作,那比拿刀刺他的心还痛。可是现在,他伤口完全好了,我真希望他好好过新的人生。

「郑医师,你很难得来夜市吧?当医生很累?对不对?」

我随意点头,告诉他:「做这行最令我难过的,就是任何事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当医生,有成就感,也有挫折感,但最后成就感会超越挫折感,一切都值得。」

他不顾我的感性宣言,只是坚持说他想说的:「郑医师,你听我说,我一定要说,以后你如果觉得挫折的时候,请你务必想起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会的。」我温柔的回答。(花莲慈济医院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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