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戴廷栻丹枫阁：甚爱陶弘景，殊悲庾子山（上）

癸巳年春山西之行中，访完傅山霜红龛后，不免对戴廷栻念念不忘，傅山和戴廷栻是同班同学，他二人同时就读于三晋书院，可能是脾气相投，或者是性格相近，而后两人有了四、五十年的交往史，所以了解傅山，就要从戴廷栻开始，然而这位戴廷栻也是一位爱书之人，曾经建有丹枫阁，以此来收藏自己的书籍以及其他珍玩宝器，因此，戴廷栻是明末清初西北地区重要的一位藏书家。戴廷栻不仅自己喜欢藏书，他还特别乐于助人，可以说，在困难的时候，傅山的衣食起居基本是靠戴廷栻予以资助者，除此之外，他也帮过其他一些友人，梁启超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戴廷栻，字枫仲，祁县人。博学好古，著有《半可集》。尝为亭林筑室于祁之南山，且藏书供众览。”即此可知，戴廷栻还曾经帮助过顾炎武，在祁县的南山，他给顾炎武盖了间居所。

傅山书戴廷栻《丹枫阁记》一

丹枫阁兴建于顺治十七年（1660），位于祁县城内南街，据说是戴廷栻按照梦中的样式而建，三间四层，通体红色，远远望去红光满天，蔚为壮观，阁中藏书逾万卷，另有大量书画、书版等物。建起后戴廷栻特意作《丹枫阁记》以志颠末，全文仅三百余字，其后半部分内容为：“遂经始阁材，构如其梦。庄生之言曰：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戴生缀之曰：觉苟非觉，梦其奚灵?有大梦而后知其大觉也。闻戴生之言者曰：是犹愁寐语也。是其言也，梦车马而喜，梦酒肉而喜，梦粪秽而喜者，若觉而失之，窈窈焉幸其梦之兆，窃而不敢以为魄崇之颠倒者也。之人也，不可以入吾梦，又奚足以入吾阁？阁中藏书、藏画、藏鼎彝、藏茶、藏酒，以待人之能入吾梦者。如其人之足梦，即不入吾之梦，吾当入其梦，又安知彼之不梦我之入其梦也。苟精诚之不通，超无有而独存，戴生之梦不复堪此廖廓矣。”

傅山书戴廷栻《丹枫阁记》二

这篇《丹枫阁记》从内容上看，似乎说了一大堆不相干的词句，按照一篇文章上的说法，这篇《丹枫阁记》“用晦涩的语言委婉地表述了怀念明朝及其寻求同志、立志反清的意向”，这句评语听上去，颇像官方定论，其实这也是一种实情，比如他把丹枫阁建为通体红色，这本身就是违反常规，不止是古代藏书，到今天也一样，书最怕失火，一旦失火，将所藏很快变得灰飞烟灭，因此，在古代的藏书楼中，从未有人将其建为红色，避之有恐不及，更不可能有意为之，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这位戴廷栻要把自己的书楼建成红色呢？更何况，他把自己的楼名起为“丹枫阁”，“丹”本来就是红色，而“丹枫”二字当然就是“霜叶红于二月花”，当然，有人会说戴廷栻字枫仲，这楼名有可能是来自他的字，其实戴廷栻的这个字也是后来所起，因为他本字维吉，另外他还有一个字是补岩，而最后才是他的枫仲，说明他对红彤彤的枫叶很有偏好。

旧居外观

从以上这些就可看出，戴廷栻对红色情有独钟，而不在乎作为藏书家的忌讳，那他为什么要如此地违反常理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志不在此，正如上面我所引用的那句评语所言，他有着立志反清的意向，而反清的目的，就是为了复明，而明朝的国姓为朱，朱当然就是红色，因此，戴廷栻对红色的执著，就是以此隐晦地表达了自己，一定要恢复朱明天下的决心。即此可知，戴廷栻对一切收藏并不佞之，比如上面所引用的《丹枫阁记》中有这样的话，“阁中藏书、藏画、藏鼎彝、藏茶、藏酒”，在这里，戴廷栻把丹枫阁的第一藏列为了藏书，而后是古玩字画，尤为奇特者，他把茶跟酒也一并珍藏并列，虽然现在拍卖会上也有名酒登堂入室，但更多的是受西方的影响，比如波尔多红酒，尤其那被炒的火热的拉菲，我更多的把这个看作是商业运作。

县级文保牌

近两年，茅台等十大名酒也上了拍场，而拍卖图录上都把这类酒标之为“收藏级”。这些酒够不够这个等级，我是外行，不敢枉加评论，但戴廷栻所藏之酒是不是收藏级的？这还真不好说，更何况他还藏茶，我也没考证过那时他是否也喜欢喝陈年普洱，至少大多数茶叶更讲求的是清明前的新茶，而今明前茶也是送礼的上佳之品，跟阳澄湖大闸蟹有一比，但在明末清初有何讲求，我却不了解，以我的私见，戴廷栻把茶跟酒与藏书跟古玩并列，更多的是一种掩人耳目，毕竟丹枫阁的真实目的，是那个时代反清复明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丹枫阁跟江南的水绘园并称，这一南一北的两个聚点，真正形成了两条看不见的战线。这样推论起来，丹枫阁的所藏，恐怕不过是做门面用的道具，在我心中，如此神圣的传统典籍成为了道具，想到这一层，多少还有点儿失落，然而古人云：行大礼不拘小节，民族气节则被中国人更为看重，那我也就忍受了戴廷栻用行动对藏书价值的降级。唯一可惜者，就是历史资料中没有记录下来当傅山、顾炎武、王士禛、阎若璩、阎尔梅等大名家来到丹枫阁时，戴廷栻是用什么牌子的好烟好茶来招待。我突然想到六堡茶也是以陈茶为佳，只是不知道在明末清初是否有了这个名称。

匾额的字少了一个

戴廷栻也出生在大户人家，他的祖父名叫戴光启，曾经当过陕西按察使和河南布政使，这个官儿也算是一方诸侯，有较大的实权在，而他的父亲戴运昌，曾当过户部员外郎，明代灭亡之后，这位员外郎隐居于祁县麓台山，坚决不与新朝合作，这样的处世方针当然对戴廷栻很有影响。戴廷栻在20岁时，被选拔进入了太原三立书院，当时此校最有名的老师就是袁继咸。这位袁继咸是一位名士，我想他的人生观一定对戴廷栻极有影响，而就是在这里，戴廷栻跟傅山成为了同窗好友。在清顺治十七年，戴廷栻在祁县建起了规模宏大的丹枫阁，并且那篇著名的《丹枫阁记》，他就是请傅山所书写者。

清康熙十七年，朝廷开博学鸿词科，以此来达到天下归心的政治目的，当时有不少文人拒绝前往受试，以此来表明“不食周粟”的气节，而戴廷栻也是当地的文化名人，当然划在了被征招之列。戴廷栻百般推托，这让当地的官员感到无法向上峰交待，于是强令他前往北京参加考试。戴廷栻折腾了大半年，还是躲不过去，第二年只好前往北京应试，临行之前，他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样的词句：“读书甚爱陶弘景，人事殊悲庾子山。”这句诗也写的较为隐晦，不知他何以爱这位陶弘景。陶弘景为道家名士，当年虽躲在山里，却时时有高官达人向他来请教治国方略，因此，陶弘景有着“山中宰相”之称，而这“庾子山”则指的是大文人庾信，戴廷栻将这两位名人并提，以此来自哀现况，确实有其深意。

颇具历史的大门

我们还是聊聊戴廷栻的藏书。首先说，戴廷栻也是一位文人，同时在诗作方面也小有成就，他曾写过《半可集》、《枫林一枝》，据说他的散文是上承归有光的“唐宋派”风格，并且有着独创性的个人面目。很抱歉，他的散文我未曾拜读过，但他的《半可集》内却谈到了他的藏书来源，文中说，明末战乱之后，诸藩王所藏书画珍籍纷纷散逸民间，戴廷栻不惜重金四处收购，藏于阁中，久之则逾万卷。傅山藏书亦因战乱散失，故常向戴廷栻借书来读，因此丹枫阁中藏书中多有傅山批校之本。藏书同时，丹枫阁也是戴廷栻刻书的地方，先后刻有图籍数百种，为清初西北地区重要的刻书场所，所刻多为山西乡贤著述。他在所刊《晋四家诗》的凡例中说明刻书意图：“余但念夫晋之淹留林草荒芜之诗人，不惟篇集失遗，抑亦姓名湮没，行当搜梓，以各备晋人一种，此但以四人为先驱耳。愿晋人之同志者，有所秘藏，悉以诲我。”

门牌号及对联

但是，为了刻这部《晋四家诗》，戴廷栻也有些周折。顺治十三年，当时傅山50岁，他来到祁县，见到同学戴廷栻，据说二人在一棵老槐树下感叹因为战乱而使山西的文化衰落，于是戴廷栻马上提出，他想给傅山以及傅山的儿子傅眉、傅山的朋友白孕彩和傅山的弟子胡庭，共同刻一本诗集，因为这四人都是山西人，所以起名为《晋四家诗》，那个时候，傅山在山西的朋友中，最有钱的人就应当是戴廷栻了，所以，戴主动提出他承担刻书的所有费用，然而，这个好意却被傅山一口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出乎戴的意料，因为傅山说：“我非诗人”。

傅山确实是一位才艺双全的人物，他有着多方面的成就，比如在医学方面，他看妇科和儿科最拿手，书法方面的成就就更不用说，而他的诗作也是在那个时代有着一号的重要作家，他为什么要拒绝参加这四人合集呢？原来傅山把作诗也看成一项名山事业，他认为作诗者应当：“诗无才则不高，不博则不典，无气则不厚，无力则不雄，不藻彩则不艳……”，在这里，他连用了10个“不”字，已经超过了明代的“八不道人”，而傅山认为自己的诗达不到他所提出的高标准，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是诗人，也就不愿意把自己的诗作刊刻出版，这可真是“文章千古事”。读到这一段让我大感惭愧，因为我自己写文章太过草率，然而傅山的这个说法，却被戴廷栻认为是太过自谦，因为傅山对自己的诗稿并不在意，所以他就随写随记，这给戴廷栻的搜集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但是戴廷栻实在喜爱傅山的诗，于是他就到处收集，收在一起之后再细细阅读。这些诗读来让戴大为兴奋：“时高时兴，时雄时厚，时老时艳，时淡时远，至性至情……晦明之间，云蒸龙变，美人满堂，而目成者，知其神之所在。先生殆欺我哉！”

院门的背面

戴廷栻读傅山的诗，大感兴奋，认为他写的太好了，所以，他认为傅山说自己不是诗人，纯粹是欺骗自己，于是他不管傅山是如何地阻止，他还是把这部书刊刻了出来，正因为他的刊刻，使得傅山的一些将要遗失之作得以传世，而后，戴廷栻还给傅山刊刻了《霜红龛诗文集》，如此想来，傅山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真是他的幸运。其实戴廷栻不止是给傅山刻过书，另外他还刻过一些古籍，他专门资助一些较为贫穷的文人，据说戴一生刊刻之书，有几十种之多，可惜大部分我没能收存到，看来我跟这位戴廷栻的缘分有些远。据说戴廷栻去世后，他的藏书仍然保留在其家中，经过几世递传，现在全部归了祁县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我还没找到熟人，今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他珍藏了哪些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