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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瓶子(下)

 昵称535749 2016-03-27

2016-03-26 21:01 | 豆瓣:

夏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们能用到牛的地方是牛尾巴,我们可以用它尾巴上长长的毛捉知了。知了在我们那儿叫马寂寥。看我们温和地拍着牛头,让他看出是自己的主人,然后抚摸着它的身子一点点后移,终于到达了屁股处,我们继续抚着,瞅准了一根便上去狠命一拽。当然这是我的做法,这样的结果是我拽到了几根却被牛蹶了一蹄子滚翻在地,或者是拽一下却一根没拽掉但还是被它蹶翻在地。而昂会怎么做呢?他会站在牛屁股后面看呀看,看得牛直左右摇摆扭屁股,终于瞅准了一根刚要拔,便已被牛蹶了蹄子滚翻在地。而高呢?他会在牛屁股上拍两拍,然后拿起牛尾巴用剪刀喀喳就剪下一撮,牛到了还是安安生生。所以高的聪明是出了名的。那时候塘坑的知了特别多,那里有几棵歪脖子大柳树,上面密麻麻趴得全是,叫声震天响。我们就把牛毛缠在一根长棍上,绾出个鼻儿。然后我们就开始一只只地捉起来。捉的知了母的是不好玩的,闷得像木头,除了扇翅膀还是扇翅膀;公的才有趣,我们一捏它就叫,吱啦啦吱啦啦,知道了知道了,像个不耐烦的预言家。

牛受孕我们不这么称呼,我们称“漫群”,并且要到几里外别的村子,那里才有种牛。这样如果“漫”上的话过不了几月就会产下小牛。我们家的牛屋在房子东头,我们叫它东小屋。房子前半有一条长长的石槽,以砖头垒起,四周竖几根木桩搭成一个木架用来拴牛。槽后面的空地就是牛卧的地方了。晚上的时候我们还要铲牛粪,一个人铲两个人拉。我们的童年就是在这些琐碎中度过的。那时候爸常年不在家,每当牛产崽的时候妈就去喊万富哥,也就是高和昂他爸。牛刚生下来的时候好丑,浑身罩一层黏膜,黏黏的,滑溜溜的,它的腿还很软就四脚叉开趴在地上,用鼻子东嗅嗅西嗅嗅,感受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而老牛只是卧在那里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它身上的胎液,冬天的时候还需拢一堆火帮它烤干。待小牛身上全干,柔软的毛发变得蓬松的时候,它就开始一点点试图着站起来,先将前腿跪撑着,起了后腿,开始起前腿,先一条腿一点点伸着,另一条腿仍旧勾着,身体摇得如水面荡漾,终于另一条腿也一点点直起来了。它站起来了。但它刚想动,四腿一个趔趄便又趴那儿了,发出蒙的一声痛叫。但再过不了多会儿它已是可以颠颠地绕着老牛跑了。而胎盘妈会用一根绳子绑着坠上一只破鞋挂到树上,并且这也是有说法的,可惜我忘了。牛崽长得很快,很快我们要每天割两袋子的草才够它们吃了。待牛犊长到与母牛大小的时候就会把它卖了,那年头走村串庄买牛的人很多,而被他们收走的牛有的是被别人家买去养了,有的则是直接进了屠宰厂。我一直都坚信我们家的牛被他们买走后定是卖给了别人家去养了,可是那头母牛我却知,它这一走,定是要被杀了。它几乎要陪我度过整个童年了,那一年它却突然得了病,妈找了好几个兽医看都不顶用,只是一天天瘦下去,原本油光亮白的毛发开始变得干涩无光,皮肤也显出松弛,我分明觉得它已老了。也许它真的只是老了吧。妈无奈,最后只得决定把它卖了。那天我看到它静静站在院子里,我抚摸它它也不动,只是静静站着,站得静静的。人们说,牛是会流眼泪的。我看到它的眼只是静静的,静而大,跟它身体的姿态一模一样。后来它就被一只陌生的手拉着一点点远去了,终于消失不见。

用罐头瓶钓鱼,有一个坏处是易碎且当绳子系久了之后易松,这样就使得它特别容易掉进河里。那一年夏天,不知怎么了,我们的罐头瓶烂了两个而更多的则掉进了河里,最后,只剩下一个了。那天我们拿着它去钓鱼,妈是不让我整天整天去河里的,但我才不管,我把罐头瓶往我的衣服下面一塞就跑出了门。这只可谓是我们的老将了,用了很久从未出过事。我记得我们奔跑在那条去往南沟的小土路上,我的双手抱着它,太阳的金辉洒在我头顶,我满怀了小心翼翼的期望,想,你可不能再掉河里了!我们拿着它去钓鱼,在一个我们称为“套皮隘”的地方。“套皮隘”是个泛称,简言之就是对我们小孩来说比较危险的地方,就是说你看着挺浅的,但背后却另有玄机,有着一个洞坑套着另一个洞坑的意味,大人是禁止我们在这样的地方下水的。但那里的鱼却很多,我们摸了蚌肉就下了瓶,那里开始是个慢坡但向里伸着伸着就突然折了下去,深不见底。我小心翼翼地试图把罐头瓶靠在岸边,只有手里的两根绳子紧紧挣着随我左右上下移动。终于放好了,可我又突然觉得位置不那么好,便又把它向上提了提想重新放置,可是刚提上来还来不及看清,便觉手上一松,我心里登时“噔”的一紧,只见那个罐头瓶一个波浪,闪过一圈暧昧的光,翻了两翻就不见了。只有那一圈绳子一点点浮上来,像多年以后看着一轮夕阳缓缓下落。

哥哥在这时大呼:“又掉河里了!”我知道它又掉进河里啦,还要你说吗!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真就要冲他发脾气了。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讲话。

晚上我们躺在院子里抻的大铺上,脑子里只有那只滚了几滚消失不见的瓶子,仿佛它里面装满了我们所有所有还来不及捉到的鱼。而旁边的姐姐她们一直在那里唱歌一直在那里唱歌,唱得欢快极了。那首歌我也是会唱的,可是我只想冲她们嚷让她们不要唱了可是却只是说不出话。她们唱着:“……有耶稣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领路人,让我懂得什么是爱,让我懂得什么是恨,让我懂得什么是美与丑,善与恶假与真……”我把头埋到一边静静躺着,她们唱得多欢快,可是我的最后一个罐头瓶子却掉进河里消失了,可是我真想说我们去把它找回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对难过留下印象,多少年了,一直都记得。

那时候的夏天大家都是在院子里睡,因为地上有蚂蚁什么的,我们睡前总要热火朝天地把地扫上一扫。但是那时候都是比较贪玩的,于是便有了老大对老二讲:“去把地扫扫。”老二对老三讲:“去把地扫扫。”我是最小的,他们不扫我当然也不会扫了。那么就索性看谁先犯困了,最小的当然也最容易犯困了,当然一困就直接趴那儿睡着了。有时候便只得妈来扫。当然,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提前扫好了地抻好了铺,我们躺在上面看星星呀看星星,唱歌呀唱歌,讲故事呀讲故事。我们称知了的幼虫为爬叉。那时候的爬叉是很多的,很多时候无需出门,在院子里用灯一照,桐树上、木瓜树上、臭椿树上、枣树上甚至门上已有几只挲挲爬动。我把它拿下来用筐子扣在屋子里等着它蜕皮,但这样的情景是第二天我揭开筐子一看,它要么只把腹背拱出却蜕不出来了;要么蜕出来了翅膀却未展开只是两个蛋团,像烫的卷发;要么就根本没蜕。这时我就把蜕出来的喂猫,猫不吃我就把它喂鸡子了。而那些没蜕出来的我只有帮它,我小心极了,扯着它的背只是扯呀扯,它外露的身子是黑色的,但它在皮里的身子和腿却还是白的、嫩的,我看到它的大腿被扯断了,我看到它的小腿被扯断了,有时甚至翅膀也被扯断了,终于它出来了。我把它放到地上,真是难看极了,像截参差不齐的断木头,却在那里拱着蠕动。我来不及把它扔给鸡子,反倒鸡子自己跑过来,扁着头看着,然后趁我一个不注意,飞身上前噔的一下叨在嘴里,翅膀一甩跑远了,倒把我吓一大跳。后来我再摸到爬叉就不扣着了,我会在屋里竖一根长笤帚,让它们爬;或者索性让它们在门上爬。但它们爬得太快了,都到头了还要爬,还不知道停在那里快蜕快蜕快蜕。我只得把它们放在最底端让它们重新爬。这样的情形是到第二天早上我开门一看,皮倒在,蜕出的知了却不见了踪影;有时候甚至皮也不见了,一找,却在墙上。当然也是成功过的,知了就在它蜕下的皮的上方的不远处趴着,浑身已变了黑。只是它的黑与外面自然蜕出的那种黑有些许差别,它的黑似有些浑,不似人家的亮。并且它的叫声也是断续续的,像几粒豆子滚着,叫不两下就停了。大家说,蜕过皮的知了喝了露水才会叫。而自然蜕皮的知了真是不同的,你看,刚蜕出的它只把腹尾勾在皮里,身子倒仰悬在那里,浑身通透肉白,在夜色中真似一滴露水,它的翅膀还饱满嘟着像胚芽,而它自己却像雕塑的天使。再看,它已趴在皮上,翅膀已伸展开来,松散地搭在身后;再看,它已趴在皮上方的树杆上,翅膀紧凑,身体渐硬,分明已是个俊郎小帅伙了。我们在院子里睡觉,往往第二天起来卷铺盖时,一看,原来有几只爬叉被压在了下面。是的,它扒出了小洞却看到我们在它头顶睡得似昏然大石,不得已便只得横着打洞,让我们第二天看到的它,身后拖条长长的沟槽。有的爬叉夜里爬出的晚,结果才只蜕了一半天就亮了。那样它们的结局是很悲惨的,因为它们的身体一遇光就渐渐变硬变黑了,那样它就再也蜕不出来了。它就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姿态,偶尔会不甘地抖着身子抖上一阵儿,然后等着蚂蚁来把它吃掉。

早上我们拿着长长的竹竿棍去钩爬叉皮,一个、两个、三个……轻飘飘落下来。突然,有一个“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我们跑过去大嚷:“这个没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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