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第16间廊内南侧)

(接前)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现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
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
王匠叫:“三叔开杯,再饮三杯。”
三官说:“够了,不吃了。”
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
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
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
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
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
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
三官急问说:“卖了谁?”
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
公子问:“几时卖了?”
王匠说:“有一个月了。”
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到那里去了?”
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
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
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
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
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
金哥劝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
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到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打。”
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
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
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
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好怎的?”
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
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节,那里有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
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
众人道:“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
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
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
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
正是:
且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进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
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对付他说好?”
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
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
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
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
沈洪说;“是了。”
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要他来。”
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台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
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
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
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
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
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复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
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
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
小段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
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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