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现存有关曹雪芹的史料,还是比较稀少的。但在其好友敦敏、敦诚兄弟和张宜泉的诗集中,却保存了十几首与曹雪芹相关的诗。认真解读这些珍贵的史料,对于我们更进一步地了解曹雪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这里,我们仅以敦诚的《佩刀质酒歌》一诗及其小序为例,看一看前辈学人究竟在哪些方面误解了这首诗。为方便问题的讨论,在此我们先将敦诚这首诗及诗题下的小注转引于此:
该诗诗风豪放,对于了解曹雪芹的性格为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由于诗中用典过多,若不加以注释,许多地方还是很难读懂的。幸亏有一些这方面的著作,已经为我们解决了这一问题。如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便是《红楼梦》中韵文注释方面的权威性著作。然而,对于该诗中一些明白晓畅的句子及小注,蔡义江先生的注解却有颇为值得商榷之处。比如对于这首诗的第一个注解,蔡义江先生便是这样说的:
在此有以下几个问题需要搞清楚:第一,曹雪芹是在当天“清早”“从西郊来到北京宣武门内太平湖侧的槐园访敦敏”呢?还是头一天晚上就住在了敦敏家里?第二,与第一个问题相联系,敦诚与曹雪芹相遇,到底是在敦敏家的客房里呢?还是在敦敏家的大门外?第三,敦诚是与曹雪芹“巧遇”?还是知道曹雪芹已经到了敦敏家里,特意赶过来作陪的呢? 我们先看第一个问题。 在曹雪芹的那个时代,北京一带的基本交通工具和交通方式,大概不外乎以下几种:一骑马;二骑驴;三坐轿;四坐马车;五坐驴车;六步行。而从西山一带到宣武门内的敦敏别墅,按照现代的路程计算,应该也在二十五公里以上。那么,步行是每小时四到五公里,坐轿和步行应该差不多的速度,马车每小时是八到十公里,驴车更慢一些。骑马一般每小时二十公里,最快速度大概可达六十公里,骑驴再快也超过不了二十公里。那么,曹雪芹从西山一带到宣武门内,而且赶到那里时敦敏家居然连仆人都还没有起床,曹雪芹又该多早就要起床出发?而且还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天的凌晨。因此,除了骑马之外,其他五种交通方式恐怕都要排除。而就连骑马,也必须是打马如飞!在这凄风苦雨的秋日凌晨,曹雪芹有什么紧急事情,需要如此赶路?况且,就连站在那里不动,都会感到“秋风冷彻衣衫”,若是骑在马上打马如飞,那还不被活活冻死?因此,我们认为,曹雪芹绝对不是当天“清早”“从西郊来到北京宣武门内太平湖侧的槐园访敦敏”,而是头一天晚上就已经住在了敦敏家里! 与第一个问题相联系的第二个问题是,敦诚与曹雪芹相遇,到底是在敦敏家的客房里呢?还是在敦敏家的大门外?我们只要仔细看一看这首诗中的相关诗句就可以明白: 在诗中有“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一句,这“园”是什么地方?当然是指敦敏的“槐园”,所写也是那天早上槐园内的景象。当然,即使敦敏的别墅是高墙大院,我们也不排除在外面也可以看到院内的景象。况且在这个季节的这种风雨交加的日子里,也可以想象出院内黄叶翻飞的晚秋景象。那么,对于“主人未出童子睡”和“斝干瓮涩何可当”这两句又该如何解释呢?此处的“主人”,当然是指“槐园”的“主人”敦敏,但像敦敏这类尊贵的皇室后裔,即使起床后也不会在这风雨交加的凌晨到大街上来吧?那么,此处的“未出”又该如何理解呢?愚认为,当时贵族之家的建制,一般都是前府后院。曹雪芹作为客人,自然是住在前府中的客房里。而敦敏作为主人,也自然是住在自家的后院中。因此,此处的这个“未出”,应该是指敦敏还没有从后院到前府中的客房里来。再说,童子睡不睡与大门开不开又没有丝毫关系,别说像敦敏这样的皇族之家,就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也不会让童子看大门吧?看看《红楼梦》及其他古代小说中,哪家的看门人不是成年人而是童子啊?所以,这里的“童子”,也应该是在别墅内部伺候主人或者男客人的书童之类,类似于《红楼梦》中的小厮茗烟、彩明等。也就是说,此处的“睡”而未醒的“童子”,应该是头一天晚上被敦敏特意派到客房里来伺候曹雪芹的书童。至于“斝干瓮涩何可当”句,如果理解为曹雪芹是在敦敏家的大门外,则更加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倘若敦敏家的大门口不是垃圾场或者什么露天大排档,又怎么会有空酒瓮和空酒杯?对此,我们也只能有一种解释,当时敦诚看到的“斝干瓮涩”这一情景,仍然是在敦敏家的客房中。也就是说,头一天晚上敦敏被善于熬夜的曹雪芹“熬败”后,因困倦或者酒醉无法继续陪伴曹雪芹喝酒,自己回到后院卧室去休息,却留下一个或几个童子在客房里伺候曹雪芹继续喝酒。岂料曹雪芹精力过剩酒量过人,不但把童子熬得睡着了,而且把敦敏留在客房里的酒也喝光了。然而,曹雪芹却仍然兴犹未尽,在这凄风苦雨“朝寒袭袂”的深秋的早晨,又是在朋友家的客房里,没过足酒瘾的曹雪芹自然会“酒渴如狂”了! 下面再看第三个问题。也就是说,究竟敦诚与曹雪芹是在槐园“巧遇”?还是知道曹雪芹已经到了敦敏家里,特意赶过来作陪的呢? 这次曹雪芹到敦敏家里来,应该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曹雪芹专为访友而来;二是敦敏家这一天有什么重要活动要遍请亲友。因为曹雪芹远在西郊,怕耽误当天的活动,所以头一天便赶到敦敏家里并住在那里。如此,则敦诚大清早赶到敦敏家里,也是为了来陪伴曹雪芹。因为,按照习俗,敦敏、敦诚兄弟既然都是曹雪芹的好友,那么曹雪芹到了敦敏家里,敦敏自然也会派人去邀请敦诚前来一起用餐。这种习俗,至今在农村还被保留了下来:比如兄弟几个分居之后,如果出嫁的姐妹家有亲戚前来探亲并到一个兄弟家去吃饭时,必然要邀请其他兄弟到这位请客的兄弟家里陪客人一起吃饭。曹雪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由于宗族观念很强,再加交通和联络方式极不方便,亲友间见面的机会更少。因而有共同的客人来了,当然要邀请共同的亲友一起欢聚。因此,愚以为,头一天晚上曹雪芹来到敦敏家中后,敦敏有可能派人去邀请过敦诚,但由于敦诚有事脱不开身,头一天晚上未能前来陪客,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便赶了过来,意欲陪伴曹雪芹吃早餐,岂料却见到了曹雪芹“酒渴如狂”的情景。这种情况,即使在我们现在,也会经常遇到。比如我到外地出差,有时偶尔会有朋友头天晚上有事未能参加聚会,就会在第二天早上前来陪着吃早餐。否则,在这风雨交加的秋日凌晨,敦诚怎么会这么早就来到敦敏家里呢?当然,蔡义江先生认为敦诚是和曹雪芹在槐园“巧遇”,也许是基于对敦诚诗题下小序中“遇”字的理解所致。因为“遇”字的含义除“相逢”之意外,还有“不期而逢”之意。但古人作诗,许多时候在遣词造句方面不会那么准确。这也是“诗无达诂”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周汝昌先生在《曹雪芹小传》中阐释敦诚这首诗时说:
说曹雪芹头一天晚上就住在敦敏家里,这是对的。因为是“小传”,有些文学色彩很浓的话语,也是允许的。但说“雪芹在客中睡不甚好”,则是忽略了曹雪芹嗜酒如命的性格特点,也忽视了敦敏和曹雪芹之间的深厚友谊。更忽略了“斝干瓮涩何可当”这句诗。试想,以曹雪芹之性格,见到好友敦敏岂能无酒?敦敏又岂能不用美酒好好招待曹雪芹?既如此,头一天晚上敦敏款待曹雪芹时,必然陪他尽兴而饮。那么,曹雪芹头一天晚上也必然不会少喝,又岂是“一斤热酒”就能够打发得了的!而头一天喝多了酒的人,又岂能“睡不甚好”并早早起床?至于周先生说敦诚带着曹雪芹“径往附近的一个小酒店去买酒自饮”,则更是不顾客观事实的猜测之词!《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只是一个国公府的后裔,到隔壁的宁国府去看戏,都有那么多媳妇婆子丫鬟小厮伺候着,甚至连到自己家里的梨香院去探视薛宝钗,也是护卫众多。好容易大着胆子带着小厮茗烟到袭人家里去一次,还连累茗烟遭到袭人训斥,最终还是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雇轿子送了回去。以堂堂英亲王阿济格之后裔之尊贵身份,敦诚又岂能“径往附近的一个小酒店去买酒自饮”!而说“敦诚大概也是自己在这个天气里难以排遣,就凌晨冒雨来找他的哥哥敦敏的”,则更加令人匪夷所思!自己睡不着觉,就会在风雨交加的清晨跑到别人家里去“排遣”吗?愚以为,敦诚此来,若不是专门赶来陪曹雪芹吃早餐,便是提前赶到敦敏这里商议这天如何举行活动的事情。而绝对不会是因为“难以排遣”而来的! 2003年春天,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研究所所长丁亚平先生荐引下,著名导演丁荫楠先生约我撰写了一部《曹雪芹》的电影文学剧本,其中有一组镜头,形象地再现这一史实,现转引如下:
这一组镜头,乃是根据敦诚的《佩刀质酒歌》一诗和曹雪芹的性格为人以及他与敦氏兄弟间的深厚友谊而想像出来的。但愚以为,这应该还是比较符合历史事实的。 通过以上分析缕述及这一组形象化的镜头,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敦诚的《佩刀质酒歌》,就是在这种情境下产生的。 (本文原载于《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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