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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梨华:道家思想展开中的关键环节

 昵称30232863 2016-04-01
【内容提要】 《管子》一书中关于气的论述,在道家甚或战国时期的哲学探究中,都居于关键位置,甚至可以借由气的论述,发现道家在战国时期的发展,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儒家 重视心性之学的影响。《管子》中的心-气哲学观,基本上表现出与《庄子》的差异,这一种差异的关键点在于对《老子》“专气致柔”及“心使气曰强”之理解所 必然遭遇的心-气关系之处理。《管子》提出的心-气观,是全心、抟气的哲学说明,不同于《庄子》内七篇所提出的心斋→游心之气论。

【关 键 词】心/气/道/管子/老子/庄子

《管子》基本上是稷下道家推尊管仲之作的集结①,或即以此为稷下之学的管子学派②。或谓《管子》应归之于法家,胡家聪认为此乃由于稷下之学统括当时各家思 想的交流,其中的法家思想是道家影响下的法家思维③。本文就是在这一前提下研究《管子》,将《管子》归属于黄老道家之一支。
关于《管子》哲学的探究,学界大抵研究其道论、气论、心学、法思想,杨儒宾则早在1991年已将精气说与全心论合言,其论旨在于气与修养论的关系,强调其身体观之架构④。本文则想在道家哲学论题史的发展脉络下,探究《管子》心-气理论的人文社会价值。
一、心-气问题的起源与发展
道家哲学关于气的论述,可以追溯至《老子》对气的说明。《老子》的气分别见于通行本第十、四十二、五十五章⑤。通过这三章,可以发现《老子》确定气不仅是 万物存在之质素,而且这一质索与道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关系。但是否意味着道就是气,或者说气归属于道,由道而生,只能说《老子》中有指向道就是气之可能,因 为《老子》仅仅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第二十一章)来说明道的存在。精与气的关系究竟如何,在《老子》中虽无直接文句指明,但应该是有关的,联系的可 能在于“和”。因为当《老子》描述人之始生——婴儿时,曾说其“号而不嘎”就在于“和”所使然;同时婴儿的身体骨弱、筋柔,却能牢牢将物握住,……此皆精 所使然。换言之,在婴儿的淳和之气中,可以发现在《老子》中,和与精是婴儿所禀于道而有之厚德在身体上的展现。和与精的内容质素,基本上即指向于气。
这种既有关联又不明确指出道生气或道即是气的道-气论述,基本上影响了战国时期道家哲学的两种不同倾向的探究。第一种倾向是不直接指称道,而用某种先在性 来说明其与气的关系,将气作为万物始生的根源,万物始生之前则是一种混沌的先在,上博楚简《亘先》即属这一类⑥;第二种倾向则承袭《老子》对于道、气二词 的使用,认为道是万物始生的根源,并进一步指出道内在于万物中。气则是万物始生的质素,其活动表现则有聚、散之别,气是归属于道的本质属性,这种关系又可 理解为道即是气。在此,道是用来说明万物根源的本根,气则是生死等变化得以可能的原因,以及作为万物与道之间如何返归的共同质素,《管子》、《庄子》即属 于这一类。至于气如何由本根而有,这两派的说明则有相似处,如《庄子·至乐》描述为“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亘先》则说是“或作”。
《老子》这三章,除了精和气的关系对道家哲学发展有启发与影响外,心与气的关系也成为战国时期《老子》后学所关注的论题。《老子》对于心的论述基本上包含 三层含义:一是对于心之活动的贬损,即“心使气曰强”(第五十五章)。其次,指出心的意义不在于其活动之支配性,而在于其静,是一种深、虚、藏兼容的静, 此即“心善渊”(第八章),认为或许是因这种“虚其心”(第三章)之渊静达致了悠游的可能,但仍未能指出虚作为一种哲学作用,其具体内涵或者说步骤是什 么、如何可能⑦。第三,指出以众心为心,心似乎具有一种公的状态,此即“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第四十九章)。在心这三层含意的说明中,《老子》只 在第一层涉及到心与气之间的明确关系,但这种关系却是消极的,心是不参与气的。我以为这主要是因为《老子》将人视为万物之一,但在人如何把握道、道如何可 能被人把握之问题上,《老子》之处理基本上仍落于人之“观”物,而非从“人”之结构分析出发所致。《老子》后学发展特色之一,就是重视人之结构存在这一事 实,进而,其分析问题的关键在于心、气关系的积极处理,即人需积极地与道同游。
《庄子》内篇基本上承继《老子》对于心既肯定又否定的方向⑧,从人心之普遍性论述心的活动在现实中呈现的样态,说明心的活动需要改变方向,并借此将心、气 与道结合在一起。在此结合中,人以气把握道,心也因此转而是悠游的,此悠游在于不为物所羁绊。若以《庄子》内篇哲学之用语来表达,即是心之活动的三个层 次:成心→心斋→游心。
第一层次是成心。说的是人存在时,心的种种活动样貌⑨,这些活动样貌说明了人在存在中,遵循着自身所既有的知识内容或种种意见背景,并以之去了解、面对心 外之物(包含人),甚至以之处理事务。但这种心的状态并不是一种自然,不是让对象向心呈现自身,而是对象退位,让出自身,蒙上“师心”(以心为法)所赋予 的内容。这种心的存在,对人而言是一种普遍的状态,因为人有形体,展现其心之用时,必然受其个体性因素之限制。
第二层次是心斋⑩。即为了让对象呈现其自身,展现自然,返归于道,心就必须让位,这是活动义的让位,即心斋不是让心停止活动,而是让心的活动呈现虚的内 容,这种虚的呈现,使成心这一前理解状态不再发生,而让物呈现出来。但这并不是一种知识性的探究,不是知识学中让物呈现自身,而是转向因身而有之因素的消 除所出现的容受,这种容受是让心重新返归于虚的状态。这种心若相较于成心,是一种斋的状态,是一种气的展现(11)。
第三个层次是游心。成是一种心的前识,斋仍不免是待物之状态,是为了某物而去除心之前识,由心之静呈显出虚,以虚待某物的出现。真正展现心的自由,在于心 气合一,使心不再处于某种待的状态,而是打破“该某一”的羁绊或限制,即不再为物所累(12)。心与气的关系,心所说明的是人所具有的因素,气所说明的是 自然之物皆具有的因素,在游心状态下,心、气才达致关系合一。
总结《老子》与《庄子》内篇关于心-气的主张,可以说是《老子》确立了道家哲学发展的基本方向,气之为万物与道共有之质素已然隐含,心之问题的面对也隐约 可见,但《老子》的哲学问题及其创造性提出,重点并不在心、气问题的如何处理上。庄子基本上承继了《老子》哲学思考方向,其进一步发展,在于将心提升为哲 学处理的重心之一。关于气的问题,更是透过论说与寓言来说明人如何可能与道通;另外,也将心-气连结为可相通、转化之关系。庄子这一说明,指出了人不必到 死才能与道、物之气相通,而是透过在世的存在状态即可完成。这种状态与《老子》中的复归婴儿之说,在意象上虽可通,但较之《老子》所给人的摒弃文化文明返 归原始的想象,更具面对现实存在的心境提升,也是一种精神的解放与自由,其人格典范如真人、神人、至人等,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游的精神(13)。
二、心-气的哲学意涵与作用
《庄子》内篇对于心、气的说明,确实指出了人的事实,但又弱化了心之为主的现实性,尤其是真人之说,有如神人般飘渺不可及,而且现实中的制度、规范及人心 的主导性作为,却是人所不可逃脱的。对于处在现实中的人而言,我认为《管子》所呈现的心-气说,基本上补足了老庄道家这种隐士、逍遥派的心-气论 (14),它正视气之于人身、人心的说明(15),以及道与人心的积极关系,甚至将这种关系放置于政治制度中,并以此展开了稷下黄老道家在现实社会政治制 度中的心-气观。兹分述之:
(一)“气”是人之身形禀之于道而作用于心者
关于气的论述,《管子》除了言及自然之气外,同时也指出气之于人心及人身、人形的关系,这些气的名称包含有六:一、与身体饮食相关的血气。二、与精神及生 命原质相关的精气、灵气、气渊。三、与自然、四时变化相关的云气、风、阴、阳、寒等气息,及天地之气:雾气、湿气、燥气、地气、天气、绝气、义气、各种节 气等名称都属之。四、与人的情绪、情感相关的气情之说,包含满、虚、哀、乐。五、人与人之间相处之气息,有善气、恶气、怨气、爱气。六、相应于自然的、对 气本身的描述,有邪气、宽气、贼气、平气、逆气、坦气、和气。《枢言》以下一段话,虽不尽然包含这六类气,但若加以分析,可以发现不同的气之间是彼此相关 的:
管子曰: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有名则治,无名则乱,治者以其名。枢言曰:爱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 出,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帝王者,审所先所后,先民与地则得矣,先贵与骄则失矣。……故能为天下生而不死者二,立而不立者四:喜也者、怒也者、恶也者、 欲也者,天下之败也,而贤者宝之。为善者非善也,故善无以为也,故先王贵善。
这段论述可以就两个角度说之:一、就存在的角度而言,气是通贯于道与人心的。在天上星体中,以太阳最能表现道的精粹,在人身官能肢体中,则以心最能表达道 之精粹。所谓“有气则生,无气则死”,借着生所具有的根本质素,指出气为生的所以然;而死是因为无气,说明了气虽通贯道与人心,但人心与道仍有区别,这一 区别是因为人有死的现实,此现实是因无气使然。这一论旨虽与《庄子·知北游》同样承继了《老子》以来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基本思想,但与 《知北游》的区别在于:《知北游》以人死为气之散,为返归于道,这是强调气与道的关系,强调人只是偶然;而《枢言》此处则认为人死是因为无了气息,成为不 再有血气通达的躯体,强调气与人的生命关系。二、就政治社会角度而言,“生之气”的维系在政体中与王的作为相关,其中所言的善、爱、喜、怒、恶、欲等,都 关系着“生之气”的作为,若能将这些气有所善用就是王之道。王若能实践由道而来的爱之、利之、益之、安之的作为,即是“无以为”之善,即是对对象无所索求 之善。
从上述两个角度,可以发现气在《管子》哲学中的重要,以下仅就气与道、物的关系,以及气与人之心、形的联系两个基点作出论述,说明《管子》的气论思想。
1.道、物与气的关系。
《管子》的气虽然是一种自然之气,但它也存在于人身形之中,充满于人身形之内。《心术下》曾言“气也者,身之充也”,而《内业》也言“夫道者所以充形也 ”。很多学者据此而言《管子》中的道即是气,但这里有须分辨之处:道之为气是就道存于人身或万物中而言,两者指向同一意指。但若就自然中弥漫之气、四时寒 暑之气而言,道与气是有别的,此时的道作为抽象义理,既指自然之根源与依据的法则,同时也是人文价值依归之所在,自然之气则是依循于此根源而有所变化的存 在质素。换言之,道与气的关系是否为同一,可以从两个角度看待:一、就形上角度而言,道仍然是根源之所在,气则是用来说明道生物的状态下,物有其根源并得 以有生的质素,此时道与气之意指是一回事(16),气即是道充满于人身形与万物中者,反过来说即是万物与人之身形中,有气、有道之留止。二、就认识角度而 言,气是介于道与物之间的存在,此时道是根源,物是现实中具体的存在,气则是介于两者之间,使物之现实得以实现为生的重要存在因质,此时道与气有分别,其 程序是道→气→物。
关于气乃物生而有所源自于道的质素,《内业》中曾明言:
凡物之精,比(17) 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此气(18),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
《内业》这段论述基本上承袭了《老子》对于精的使用,并一一列举物中有精之说,指出无论是天上星辰或是地上五谷,甚至虽无形体却留存天地之间的鬼神,或者 人之典范——圣人,都是因为精在其中之故(19)。精基本上是气之精粹,是道在万物中的流行,这段话也可视为《庄子·知北游》关于道在万物之中说的精确表 达与诠释。
精气就其为生的所以然而言,并不指向物之本质,而是指向物之共构质素,有此一质素才有所谓生,生之所指,概而言之是一种出现、呈现,它不限于生命性物体的 出场,也包含星体的出场、鬼神的出场、人格修养典范的圣人之出场。换言之,生指的是人生存于其间的空间领域的出现,精气充满于这一空间领域之中,道与物也 在这里共同呈现。就气的层次而言,道与物的空间领域是同一的,都呈现在生之中。但是物是万物,万物彼此间千差万别,殊形异势,物有生、死、成、毁……的差 异,这些说明了道与物有别。
2.气与人之心、形的联系。
气与人之心、形的关系,《管子》主要立基于道、物有别的状态,从人所能说明的角度加以诠释。这一方面的探究,主要就气之于人心、形的作用及其彼此间的互相影响而言,其内容主要涉及人之血气与饮食、精神活动等的联系。
首先论述血气之说。人之身形充满了气,但是人之身形不单由气形成,人仍然归属于人之形,这与楚简《亘先》中所言“异生异,鬼生鬼……”这类同类相生的论旨 相呼应,或许这是基于当时的医学经验。《内业》在肯定同类相生的前提下,还指出了同类之所生的所以然,即“凡人之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人之心形由天 地相合而来。与此相类,《水地》则结合哲学与医学经验,指出人也由水构成,即“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就是说人形体内充满了气,此气是筋脉之通流者,是 生命之元,这一生命之元顺随着人的心、形而流动。具体而言,通流于人体内者为血液,是以有血气之说。
其次是血气与饮食之间的联系。人之身形与人的饮食相关,这种相关可从两方面论述。一是从人的始生过程言,人一开始就与五味相关,其过程是由五味而五藏,进 而发展为五内、九窍而有生,由此生,人才目能视、耳能听、心能虑(20)。另一方面是既生为人,人之血气就与饮食活动密切关联,如《禁藏》所言“食饮足以 和血气”,即饮食滋养血气使之达致于和谐状态。《内业》也曾对饮食之道加以说明,认为饮食不能过饱,过饱则形之内有所伤,而形之外也会有不好的体征,过饥 则骨枯血贫。因此,饮食必须恰如其分,才能让身形血气都达到和谐,这样,精神就能有所安顿,智慧也能有所增长(21)。
再次是关于饮食、血气与心知的联系。上述饮食与血气关系中,其实已涉及饮食与血气心知的联系。人饮食过饱则应活动筋骨以消食,过饥则应减缓思虑,年老时也 应减少思虑。若此则血气自然通畅于四肢,心胸宽阔、坦然无所惧,心气之思也因而宽阔,如云在天般,畅通无阻,不滞于物(22)。这种联系说明人之知并非单 纯与心相关,也非单纯与物相关,而是也与饮食、血气的作用相关。这样一种知之心,就是由所谓心-气共构所展现的心知状态。
最后是关于灵气在心。气与心的联系,大致可从两个方向论述,一是从存在发生次序而言,另一是从现实之心各种情状之展现而言。前者除了与人的始生过程相关 外,《内业》中也曾言:“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凡心之形,过知失生。”(23) 这段话指出心之知、心之思,是源自于气道之生而有,心的各种情状表现,也应“止于知”。心的各种情状表现若不能止于其所源自之知,则是过度的、不顺从自然 的表现。这种不顺从之过度,就是气之不畅,也是心之失道使然,既然气不通畅于心中,因而有所谓“失生”之说。后者是以现实中心之各种活动情状为必然,气也 在其中流行,气有所谓气情之说,气情会随着物之变化而消散,与之相对应的可以不随着物而变化的是意气,或说气意。《内业》指出“气意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 天下听”,说明了意气与心意在不受外物影响下,意能有所笃静,一切也在自然中步入规律、秩序,往道之善的方向而行。意气之得在于抟气,是气之精的持守,如 此则思能有所通,四体、血气、心意、耳目也在既有的自然规律中返归于道德,返归于清明不淫的通畅(24)。此时之心气,即是灵气在心。
(二)心存于身形之中,同时是抟气之居所
作为自然存在之依据的道,当其为人文社会制度的价值所在时,除了《老子》所隐含的人与万物、与道有其共通质素——气外,《管子》所论述的方向并非弱化人心 的作用,求其与物、道相通,而是从正视人的存在及其与万物有别的面向入手。这一有别在于物是影响人的知见、心意的存在者,人则有心、性、情、欲、意、志等 特质,人在与物、事相关涉的生活世界中,存在着仁、义、礼、法、理等价值。简而言之,人与物、事的关系,当其面对人心之问题必须被讨论时,物成了影响人之 心、性、情、欲、意等的存在者,这种转化因素的提出与讨论,大致是在战国时期,如儒家资料的《大学》、《乐记》、《性自命出》,道家资料则以《管子》为主 (25)。
《管子》中关于心的说明,大抵认为心存在于身体中,为身形的官能之一,并认为心有感、有知、也有欲,这说明心之用语对古人而言包含有今日所谓之心脏与脑两 部分,前者指的是与血气相关的、无法同形体分离的心,后者指的是存在于形体中,但当其发挥作用时能产生情感、情绪、欲望、思考、概念等的心。前者与后者无 法分割看待,后者往往以前者为底基,而哲学中论及心时,大抵以后者为讨论重点,而不涉及前者,《管子》论心也依此传统,但保留了前者攸关血气之心的功能, 此为《管子》四篇论心的特质之一。这种心学,大致可以从四个方向论述:一是心与身形的关系;二是心的两层含意;三是心、意的问题;四是全心之哲学意义与作 用。兹分述如下:
1.心是身形之中的心。
关于心与身形之关系,基本上可区分为两个阶段,一是身体之形始生过程中,心的位置;一是人之身形已然状态下,心的作为。就前者而言,《水地》篇曾论及心在 身体始生过程中的存在状态,该篇认为心是人始生之五脏之一,有此五脏才有人之五肉,之后才有九窍的出现(26)。因此,就人的存在而言,心的出现是相当早 的,作为五脏之一的心与其他脏器各有其职司,无所谓谁为主之说,但就五脏而生发出之膈、骨、脑、革、肉等五肉及九窍等身形而言,心则是更早的存在。就后者 而言,人之身形中的心是结合着脑而言的,是相对于耳目口鼻等九窍的心,是已有血气含藏流行于其间的心,这种心既存在于身体官能结构中,同时也是能思能知之 所在,因此当心相较于人之九窍及肢体时,心具有使这些官能肢体发挥其本然作用的功能。《心术上》以君臣方式譬喻这种关系: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矣。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故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
这段论述说明,心如君,九窍则如臣,臣听命于君,为其所当为,但君不代臣而为。因此心之于九窍是无为的,但又处于君位。这种处于君位的心,说明心具有干扰 的可能。唯有心处于自身清明、专一中,九窍才能因此发挥其本然,否则就有视之如不见、听之如不闻的状态。因此,心之于九窍是有影响力的,这影响力源自于其 无为,并能使九窍自然循理而行。
2.心的两层含义——心与意。
通过上述有关身形的论述,可以知道心的作用既能干预九窍,也能无为,两者之间是不相容的,如何将心由干预导向无为,则需先了解《管子》论述心之活动的两个层次,《管子·内业》曾言:
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27)
《管子》之心有两层含义,如杨儒宾分为“意感-言语之心”及“前意感-前言语之心”(28);陈鼓应区分为“与感官相对并为之主导的官能之心”及“形而上 之超越本心”(此一本心即心之实体)(29)。大抵皆可从,但为了更清晰地说明“意”,在此想提供另一种区分的可能,即《内业》很明确地指出了心与心中之 心之别,前者宽泛地指向心的浅层活动,包含人的感官听闻知见、情绪、情感、欲望等活动,因此可大致以心称之;后者则指向心的较深层活动,这一“意”的活动 经过形、思等知的作用而表达为言语。此意比心之感官听闻知见、情感、情绪之表达更为心之本,可关乎形、思、言、使等作用。这种意与心的关系,与同为战国时 期作品的儒家经典《大学》的心、意关系相类,《大学》在论及“欲明明德于天下时”,提出“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之说,显然意之诚比心之正更为根本,更为 内在之修养,当其言诚意时,所涉关乎“独”的问题,即诚恳面对自身之意的本然,此意的出现是与物、知相关者。
关于这两层含义之心的活动,《管子》并不认为单纯地去除前者之心,心就能达致于无为,而是在心有干扰与无为的可能中,心必须让自身处于道,成为精之舍、智 之舍,如此,神与明才能留止于心。留止的方式是借由修心静意来完成。修心是达致心之虚静的可容受性,形成不受私之影响的心,其步骤是虚其欲,消除忧乐喜怒 欲利的心之活动;静意即是平意,去除智与故,去除为私而虑之思,展现“因”的方式。这种心、意是要消除心为私的可能,使气有所通、有所持存于心中。
3.意即心之思与志。
一如《老》、《庄》,《管子》论及心时,也提出虚心之说,对于《庄子》所承继发展的心、意及心与身形关系,《管子》也有较为明确的论述。关于心、意之说, 《管子》与战国时期的哲学家既相关又不同(30)。在《庄子》外杂篇中,一方面,意有时与言相关,是言之前者,是言所得以出现的依据,是作为言之意义、物 事所呈显之意,有时也与道相关,如《外物》之“言者所以在意,得意忘言”之说,这是将意指向于道,言成为一种表达的工具(31);另一方面,也将意与心相 联,如《让王》与《庚桑楚》中,意是谬心之可能因素之一,同时也是人得以把握、体悟道的状态,即所谓的“心意自得”(《让王》)。于此可见,这些意的主 张,是视其为人与物、事、道等相关联时,在主体内出现的东西,与心极为相关。但是,对于意是否在心之中,则未明言。《管子》关于意的说明,指出言、意相 关,这一点与《庄子》外杂篇一些篇章相同,同时也建立了比较清楚的心-意关系,建立了意与知、言的联系,如《内业》(32)言:
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极于地,蟠满九州。何谓解之?在于心安。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
从这一段论述中,可以发现《管子》将心与意联系起来,认为意是心中之心,这一种心中之心是让我们得以有知、有言者。由意到言、知的过程,依《心术下》之诠释则是先有形,然后才有思,思而后有知,知而后又才是言,其原文为:
心之中又有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思,思然后知。凡心之形,过知失生,是故内聚以为原泉之不竭,表里遂通。泉之不涸,四支坚固。
关于《内业》与《心术下》“意”说的差异,郭沫若曾提出一修正后的见解(33),认为这是两个弟子在传抄先生之言中笔记有误使然,今无由断其孰是孰非,但 是两者展现不同的重点,一言意志过程,一言思辨过程(34)。郭氏此说,虽然在文本的正确性与唯一性方面没有提供解决之道,却想象了祖本后来发展的双向空 间,也丰富了意的意涵,指出意作为心中所藏之心,具有两方面的功能,一为意念,即志的功能;另一为脱离感官闻见之知的思的功能。这一意的两种功能,提供了 心在安与治之间的联系,及人在知与行之间的连结。若再结合与《庄子·外物》相类之“意”的理解,意作为一种妙理所在与道相关,则《管子》之“意”既是连贯 心中之心的思与志,同时也具有与道关联的可能,以作为言之依据。但是这样一种意的作用,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心在活动中使然,因此,意也是需要静之、平之 的。当意平静时,此时之意气或说气意处于“物不乱官,官不乱心”状态,是气充满于心的状态,犹如《内业》所言“血气既静,一意抟心”,同时也是“精气之极 ”的状态。换言之,修心静意时,精气来舍于心,道也来舍于心,此时心中之气处于内聚之状态,是源泉不涸、表里通畅的气渊。
4.全心即修心静意抟气于中。
前已论述,心中之心是指向“意”的,两层心是指心与意。意之所指,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官能脏器,好像心脏中又有心脏,这是错误的联想。意作为心中之心,心所 藏之心,指的是意乃由心所发,存于心之中并由心所表达。此由心而发而存而表达者,说的是心之活动不是概念思考的问题,也不是情感情绪等的表达,而是介于两 者之间,即所谓迎气者,如《内业》言:
凡物之精,比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 于己。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意。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果得。(35)
通过这段论述,可以发现充满于天地之间,作为天地“生之元质”的“气”,对于人而言,其存在是需要谨慎勿失且不断把握持守的,这种把握持守并不能使尽力气 去留止,也不能呼喊方式召来。换言之,“气”不能作为认知对象被持守,而是借着一种修为的方式,以德安之,以意迎之。“意”或解为“意念”(36),或解 为“心志”(37),或解为“意会”(38),看似差异之理解,正说明了“意”的丰富性内涵,即“意”之第一义作为心之发,表达的是心中之心的一种功能作 用,第二义则是这种功能作用的活动,第三义则是由此一活动所获致者。
了解了“意”作为一种功能活动的全过程,就知道了第三层次之“意”乃呼应于“气”的“道之意”。
“意”作为迎气者,基本上说明了“心中之心”可迎精气,而当精气被心意所迎时,此时之“意”乃是“平意”、“静意”,也就是定心在中的状态,这种心的状 态,就是“精舍”,道也因而留止于心。这即是“全心在中”(《内业》),人之心形也因之而呈现为有“神”在身。“神”是道家哲学中,用于表达人身上之精 气,同时它又呈现于人之外在形气中,若就儒家哲学用语而言,与之相当者即是“容色”之说。
“全”这一概念,指的是一种完整,其完整性源自于人在既存现实中能与自然相合一,而不是指心之活动的全部。“全”也被用于《庄子·庚桑楚》,即“全人”, 成玄英疏云:“全人,神人也。夫巧合天然,善能晦迹,泽及万世而日用不知者,其神人之谓乎!”(39) “全”所强调的是在人中可合于天者,但又不只以天为天,而能呈显于日用中,这也合乎《内业》的说明,当“全心在中”时,则它自然呈显于外,无法隐匿不显, 自然地在人的社会中表达出来,呈现于人之容色、仪态举止之中,而非隐迹于世俗。另外,“全”之所指,已经隐含了“修”、“静”的功夫在内,“修”、“静” 的内容在于涤除心中累于物的情绪、情感、欲利之心,返归于气之凝聚专一中。
三、心-气在人文社会中之价值
心-气作用与人身之作为,主要关系到身体(关系到性情欲的问题)以及人在社会中的修为部分(关系到道德义理法等问题),同时由于人文社会价值的确立,及人身形之心气理论,因而建构了治身与治国之间的联系。兹简述如下:
(一)心静气和则性合于道
人性也是战国时人不可避免的论题。《管子》自然会涉及性、情、欲之相关说明。《管子》有关性情欲的讨论,基本上都与道相关,并且大致可以将性、情、欲区分 为与性相关之探究,以及与心相关之探究。《管子》对于性与情、欲的看法是不同的。性是物之生也,即物所具有者,可以从两个方面看待,一是其遭遇外在因素时 所自然而有的属性,这种性的界定,同战国时人将性界定为物固有之属性相类,如《度地》中对于水之性的说明(40);另一种性之界定是指物之本质,如在四篇 中,尤其是《内业》中关于性的论述,与道相关,指的是人始生时已具备于人者,近于希腊哲学所言之本质。如《内业》有: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
此性之定义,与生并有,由道气而来,是在人身形作为中一切表达、描述的回归指向。无此生,就无此性之说明的必要。因此,性的内涵中蕴藏着道与气。性虽由道 气而来,但它并不是官能脏器,因此无所谓活动义,它生而平正,依理而言,当无所谓失。但却有所失,这是因为人心之情的喜怒忧患使然,此时人需要接受教育和 学习,才能由敬返归于静,内心能够保持此静,外在行为表现能够持敬,即是返归于性,此性即合于道气之性。因此,或许可推论其性也具有道之特质的可能性。
但是,性也用之于民,此时之性,其所指和人民在社会中的作为有关,和治乱相关。民性指的是人民的喜好、厌恶之情,或指的是人际关系中因情而生之自然趋向, 此时之性就不纯然具有善之可能,而是含藏邪淫之性与好逸恶劳之性,它是需要被教化和改变的。这种性接近第一种性之意义,指的是一种属性、倾向。就民而言, 指的是民之整体所展现的倾向、属性,概称为“民性”或“民之情”。
人之性有所失,则因心之情、欲使然,情与欲是人心遭遇物、事或他者时,由心所发而产生的情感、情绪与欲望,《管子》认为这些会干扰心之本然、性之本具,因 此需要涤除,需要虚其欲,并使情有所节。在《管子》中,情多指实际发生的状况,并非在说情之本义为人心所发。指涉与今日之情有关的用语,《管子》多以忧、 患、喜、怒、哀、乐、爱、怨等表示。这类情绪、情感,《管子》四篇认为应通过教化使其表达有所节制,但不是禁止其表达。欲基本上指欲望,指与物相接时,心 所出现的各种欲望,准则不是由外力禁止,而是由教化使内心处于静的状态,当心回复于静,心返济时,气自会处于和的状态。
(二)德、义、礼、法立基于心-气之合道
人文价值的确立,主要问题在于此价值之根源为何,以及应如何引导政治社会中的现实,这两者息息相关,前者决定了后者应如何作为、价值意义何在,后者的意义 展现也呈显出价值根源的丰富内涵。这里,价值根源的部分与我们在心-气论中建构的基础息息相关。因此,由前者所展开、所构筑的性、情、欲的节制之道,就与 人文价值的确立相关。
如上所述,人心之情感、情绪、欲望需要节制。节制之道,可分三种情况论之。其一,关涉人之喜怒欲利时,此节制之道在于诗、乐、礼之和谐与教化,并由礼之 守,转向敬的态度,再返于本心之静。其二,关涉人主治国时,人主之欲在于牧民、使民与用权。关于牧民,《小问》在管仲与桓公之对话中,指出牧民之道在于人 主谨于信、忠、严、礼四者(41)。关于使民,例如《版法解》提出“人君欲民之有礼义、欲众之亲上乡意、欲众之从事胜任”,其要点在于教化,并且需要法立 令行。关于用天下之权,君必须先有所取、有所与,然后是有所诎、有所信,才可用权(42)。换言之,权不是来自于势位之尊贵,而是来自于布德、礼贤,取得 人民的信任爱戴。其三,关涉社会制度时,节制之道则在于政治、社会制度等价值的确立,这并非单一的价值,而是关系到国家、人与人之交往规范、人之行事作 为、国家之于人民的规范……等等,总括而言,这些价值大致不脱《牧民》所言的国之四维:礼、义、廉、耻,《枢言》所言的法、礼、道,《心术上》所言的道、 德、义、礼、理、法。不同之篇章细目有所不同,但是其目的都在于“治”,即一切在秩序中得到其应有的位置与规范,并依秩序行事。
在上述三种节制之道中,前两者与人之个体的节制较为相关,第三种所涉已不再限于个人,而是人与人、人与事,人在政治、社会制度中的规范问题,这些规范问题的价值根源也都指向“道”,兹将有关论述摘录如下:
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 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谓各处其宜也。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 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僇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心术上》)
法出于礼,礼出于治,治礼道也,万物待治礼而后定。(《枢言》)
从这两段论述中,可以发现道不但是生物者,同时也是物与事所遵循法则之根源所在,是人文价值的最终目的所在,尤其是国君之布宪制法,其根源与人文之道不可 分。德来自于道,使道在物中呈显,化育万物,而使物有所得于道;另外,德同时也是人文所要追寻的价值,它是道之于物的恩泽,因而也与道相类,具有虚、无为 等特质。义之为价值,主要在于其“宜”,“宜”为与君臣、父子人间之事相关之准则。通过义而明确其分别,并彰显此分际者称为理,理就是道施用于个别物事 者。由义与理而有所谓之礼,礼是因人贵贱之等,而为之仪节规范者,这些仪节规范必须能呼应于理才能是礼,礼规范了人的作为,规范了人际社会中的仪节,也规 范了政治中的礼节。但“事”的判定准则由法来制订,法的内涵与礼相似,两者相辅相成,源出于道。若分而言之,可图示为:
↙德,此乃就物生德于道,物物皆有理而言。
道←礼,此乃就义中之理而言。义指即君臣父子人间之事。
↖法,针对事而言,但是此法仍需符应于礼(义、理)。
(三)治身即治国,也立基于心-气之合道
将人文价值确立的根源指向道,说明《管子》视治身与治国为一连贯过程,由治身而能治国,治国之本在于治身,身不治则无以为国。这一思想与《老子》“贵以身 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之说一脉相承,同时也与儒家作品《大学》从修身出发论至平天下之说法相类。儒家建构了格物致知之正心-诚意说为其理论基础, 《管子》则把由“血气心知”到“修心静意”作为其理论基础。《管子》四篇以此为理论基础,说明其明确地将黄老道家的哲学思想推展到人文社会中,并建构其可 能性。
《管子》这种从治身到治国之理念,或许可从记载桓、管轶事的《中匡》中寻其痕迹,其中的对话明确地指出为国必须始于为身,先做到身体血气心知的修心平意, 才能尊贤,才能慈爱百姓、教民以道、减轻赋税刑罚、同邻国维持平和关系,如此则可为天下(43)。另外,《形势》篇也指出“道之所设,身之化也”,说明依 道而立之人文价值与身密切相关。换言之,道与那些人文价值,并不是超离于人而存在的。当人把握到道时,当心有得于道时,道留止于心时,则吾人在社会、政治 中之言行作为,皆自然能符应于道之价值。《形势解》作了以下诠释:
道者,扶持众物,使得生育,而各终其性命者也。故或以治乡,或以治国,或以治天下。故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闻道而以治一乡,亲其父子,顺 其兄弟,正其习俗,使民乐其上,安其土,为一乡主干者,乡之人也,故曰:“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民之从有道也,如饥之先食也,如寒之先衣也, 如暑之先阴也,故有道则民归之,无道则民去之,故曰:“道往者,其人莫来。道来者,其人莫往。”道者,所以变化身而之正理者也,故道在身,则言自顺,行自 正,事君自忠,事父自孝,遇人自理,故曰:“道之所设,身之所化也。”天之道,满而不溢,盛而不衰,明主法象天道,故贵而不骄,富而不奢,行理而不惰,故 能长守贵富,久有天下而不失也,故曰:“持满者与天。”
可以清楚地发现,这段诠释是在发明《形势》的基本论旨,即“道者,扶持众物,使得生育,而各终其性命者也”,道是性命之源,是以道与身之间除了存在之联系 外,在由人所形构的生存世界中,也密切联系在一起,有了这层关系,人文的价值就依此而设,人文之道也依天道而行,或说此即为“推天道以明人事”。
五、结论
通过上述讨论,可以发现《管子》虽然不是一人之作,但作为某一时代、某一区域、某一学术中心之相关作品,彼此间的理论论述方向或稍有不同,但在心-气哲学 的思维方向与特质上并没有很大矛盾。以此为基础,可以发现其时代思维的特质:一方面表现为与儒家之《大学》间有相呼应处,即两者均建立了治身与治国关系的 理论基础,并都指出“意”在此理论基础的核心中,占有重要哲学地位;另一方面体现出战国中期以来对于心之哲学探究的重视。在道家学术的传承上,《管子》展 现出与《庄子》内篇思维不同的心气观,《管子》提出全心、抟气之说,重在身中气的通畅,这不但是心知血气的通畅,也是道之在身的说明,同时,由此而设之人 文价值及制度规范,也是循道而行的;《庄子》内篇重在心与自然之气的相通,当其面对世俗时,则以游心的方式寄寓于现实。换言之,在道家传承中,《管子》重 视现实社会政治制度如何依道而行,《庄子》内篇重在寄寓中如何自处才能与道通而为一。
注释:
① 张岱年:《张岱年先生序》,见胡家聪:《管子新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2页。
② 张岱年与胡家聪都有此主张。见胡家聪:《管子新探》,第2页及第20-23页。
③ 胡家聪:《稷下争鸣与黄老新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5页。
④ 杨儒宾:《论〈管子·白心、心术上下、内业〉四篇的精气说与全心论——兼论其身体观与形上学的联系》,《汉学研究》第9卷第1期,1991年。
⑤ 兹依据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中的王弼本,摘录此三章原文如下。第十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 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 262-269页)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 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第29-35页)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 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嘎,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 道早已。”(第89-98页)
⑥ 参见郭梨华:《亘先及战国道家哲学论题的探究》,《出土简帛文献与古代学术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湾政治大学,2005年12月。可以发现《亘先》并不用 “道”字,而是以“气”、“或”、“恒”为全篇主轴,“气”则“有或焉有气”,同时“气是自生,恒奠生气,气是自生自作”。
⑦ “虚”,虽然在历代注解中多有说明,但本文重视的是,如何看待注家之时代诠释与作者之说明的区别。这种区分,主要是想从作者文本本身文字出发,寻找论述的 可能,以考察文本本身所确立的哲学问题、时代问题、作者之哲学创见,建构哲学问题的发展线索。因此,即使历代注家都有说明,也只可视为理解《老子》的一种 诠释而已,这里暂不以此方式理解《老子》,否则《老子》在历代注解诠释中,将完美无缺。本文所关注的是哲学问题的线索,是立基于批判的角度,找出《老子》 之不足,这样才能正视道家哲学论题发展中,老子后学之发展的哲学要求,也才得以建构老子后学在哲学史中的意义。
⑧ 本文仅讨论《庄子》内篇,缘于内篇一般认定为庄子所作,至于外杂篇,若依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一书所分, 则有三派。因此,这里暂不论述外杂篇。至于《庄子》内篇所反映的“心-气”问题,虽不能证明早于《管子》,但也无法证明晚于《管子》。因此,视其为较宽泛 年代的并时之作。
⑨ 陈鼓应曾在与成心同一层面,列举机心、贼心,原因在于机心、贼心都属未进于道之心,成心则是中性、宽泛之用语。见陈鼓应:《〈管子〉四篇的心学和气论》,《国立台湾大学哲学论评》第22期,1999年。
⑩ 此层次之“心”,仍处于“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之“虚”的状态,已慢慢进入可以“与道”之状,但毕竟是“心”之“斋”,心之虚、静,心尚未如“游心”般自由。
(11) 庄子看待“心-气”问题,与《老子》之“心使气”截然不同。《老子》中“心、气”为二,庄子则将“气”视为“心斋”的转化与提升。
(12) “物累”之概念在《庄子》之《天道》与《刻意》中都出现过,引文也有相类似处。“无物累”是知天乐、合天德之境。
(13) 关于“游”之为一种精神自由与解放,及人格典范与游的关系,可参看徐复观:《中国的艺术精神》,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6年,第60-70页。
(14) 《管子》之“心-气”说,并不全然与道家相关,尤其是论及“心中之心”的“意”之问题时,我以为与《大学》之“意”有关。参看郭梨华:《儒家佚籍、〈孟 子〉及〈管子〉四篇心性学之系谱》,《哲学与文化》第394期,2007年。又《管子》引文之版本,以戴望《管子校正》(台北:世界书局,1990年)为 底本。
(15) 对于“心”的存在,古人早已将其视为人的身体结构之一,同时也是人论述情感、情绪的一种表达载体。至于“气”的存在,古人最早与气候相关联,而与人的关系,也早有“血气”之说。
(16) 陈鼓应曾指出“精气说”为稷下道家的创造性继承,将原本抽象渺远之道具象化而为精气。并将留止之道等同于精气。见陈鼓应:《〈管子〉四篇的心学和气论》,《国立台湾大学哲学论评》第22期,1999年。
(17) 原作“此”,据石一参《管子今诠》(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第141页)改。石云:“比,合也。阴阳二气氤氲欣合而物由此生。”
(18) 原作“民气”,据丁士涵《管子·商君书》(台北:世界书局,1990年,第279页)改。丁云:“‘民’乃‘此’字误,气即精气也。”
(19) 杨儒宾曾区分为表层存在与底层存在,指出表层存在确实不同,但是底层存在却是同一的,都是精气之缘故,并以底层存在为其构成的本质。见杨儒宾:《论〈管 子·白心、心术上下、内业〉四篇的精气说和全心论——兼论其身体观与形上学的联系》,《汉学研究》第9卷第1期,1991年。
(20) 《水地》指出:“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三月如咀,咀者何?曰五味。五味者何?曰五藏。酸主脾,咸主肺,辛主肾,苦主肝,甘主心。五藏已具,而 后生肉。脾生隔,肺生骨,肾生脑,肝生革,心生肉。五肉已具,而后发为九窍:脾发为鼻,肝发为目,肾发为耳,肺发为窍,五月而成,十月而生。生而目视耳听 心虑。”
(21) 《内业》指出:“凡食之道:大充,伤而形不臧;大摄,骨枯而血冱。充摄之间,此谓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
(22) 《内业》云:“饱则疾动,饥则广思,老则长虑。饱不疾动,气不通于四末;饥不广思,饱而不废;老不长虑,困乃邀竭。大心而敢,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 守一而弃万苛。见利不诱,见害不惧,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云气,意行似天。”句中“长虑”,马非百解为“重视思虑”,并谓“古人多以轻易动脑筋为养生 之大忌”,今从之。“困乃邀竭”,马非百认为“困”字应是“渊”古字之误写,此句意指“贮存精气之渊泉,必将很快涸竭”。见马非百:《〈管子·内业〉篇之 精神学说及其它》,《管子学刊》1988年第4期。
(23) 此句中之“道”有二解:一是尹知章注为“气得道,能有生”。另一是戴望校正认为“道,通也。气道乃生,犹言气通乃生耳”。鄙意以为二者从字辞训诂而言确实 不同,但从哲学思考的角度而言并不相悖,因为“气”作为“道生”之元质,是由于“道”而出现,气之通畅基本上呈现了“道”在其中。若就两个角度加以权衡, 则戴望之校正实已隐含尹知章之注。参见戴望:《管子校正》,第335、348页。
(24) 《内业》云:“心气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赏不足以劝善,刑不足以惩过。气意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听。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 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四体既正,血气既静, 一意抟心,耳目不淫,虽远若近。”

(25) 道家资料《文子》也有这类叙述,但因目前学界对其成书仍莫衷一是,是以暂略不列。
(26) 《水地》五脏说与《黄帝内经·素问》同,与《文子·九守》异。五脏与五味之关系,《水地》与《黄帝内经·素问》之配置也不同。
(27) “意”字原作“音”,郭沫若据王念孙改。见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7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1-132页。
(28) 杨儒宾:《论〈管子·白心、心术上下、内业〉四篇的精气说和全心论——兼论其身体观与形上学的联系》,《汉学研究》第9卷第1期,1991年。
(29) 陈鼓应:《〈管子〉四篇的心学和气论》,《国立台湾大学哲学论评》第22期,1999年。
(30) 此指不论儒家或道家都提出过“心、意”的论述,儒家资料如《大学》,道家资料如《庄子》,除了内篇外,还包括《外物》、《秋水》、《天道》、《让王》等篇。
(31) 关于“言”、“意”问题,在黄老道家之《亘先》、《鹖冠子》以及“物则有形”图、《黄帝四经》等文献中,都有一些接近的表述方式,但这些表述方式,大抵仅将言意关系说明为语言源自于意,并未将“意”提升至近于道的层次,因而在此不作讨论。
(32) 杨儒宾:《论〈管予〉四篇的学派归属问题——一个孟子学的观点》,《鹅湖学志》第13期,1994年。杨认为此篇与《心术下》属于广义的孟子后学之作。但是,其中仍有言及精气者,且是关于“道”之论说,因此,笔者仍依胡家聪先生之说,列其为稷下道家之作。
(33) 郭沫若原先认为《心术下》只是《内业》的一种不全的底本,因为脱简的缘故,不仅失掉了首尾,而且次第也乱了。李存山接受此说,但认为郭沫若修正之说不可取。见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71-172页。
(34)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6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40页。
(35) “意”字本作“音”,马非百据王念孙校改,今从之。见马非百:《〈管子·内业〉篇集注》,《管子学刊》1990年第1期。
(36) 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91页。
(37) 汤孝纯注译:《新译管子读本》,台北:三民书局,1995年,第818页。
(38) 马非百:《〈管子·内业〉篇集注》,《管子学刊》1990年第1期。
(39) 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四),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813页。
(40) 《度地》云:“管仲对曰:‘可。夫水之性,以高走下,则疾,至于漂石。而下向高,即留而不行。……水之性,行至曲,必留退,满则后推前。地下则平行,地高 即控。……’”此“性”字用法,指的是水在遭遇地势时展现的样态,此“性”当然也与水本然具有之固有属性相关,但与其本质之构成无关。
(41) 《小问》云:“管子对曰:‘质信极忠,严以有礼,慎此四者,所以行之也。’桓公曰:‘请闻其说。’管子对曰:‘信也者,民信之。忠也者,民怀之。严也者, 民畏之。礼也者,民美之。语曰:‘泽命不渝’,信也。非其所欲,勿施于人,仁也。坚中外正,严也。质信以让,礼也。’”
(42) 《霸言》云:“夫欲用天下之权者,必先布德诸侯。是故先王有所取、有所与,有所诎、有所信,然后能用天下之权。”
(43) 《中匡》一文,罗根泽说疑为战国时人作,胡家聪说系桓、管轶事之记载,但未明言其作于何时,若相较于《大匡》与《小匡》之记载为历史资料而言,显然无法认定《中匡》为桓、管时的属实记录,是否有所依据也未可知,或许如罗根泽所言系战国时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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