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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不长存故应惜

 齐一摄现美 2016-04-01

  “美不长存故应惜”,这句话是从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所长孙玉明老师的言词里化出来的。我在《看戏的三种境界之二:大家风范》的最后,“少年不识愁滋味”地感叹了“美不足求”:“《史记》里面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以美貌著称的李夫人,不也在临死之际痛言‘以金交人者,金尽则交绝;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使我朦胧地觉得,似乎美貌是不足恃的,不听谁又在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美貌终究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如果仅有这个,一旦美色不再,后果岂非可怖?”一向缄默的孙老师这次却意外地留了言:“正因为美好的东西太短暂,所以才更值得珍惜。如果好东西取之不尽,那也就不珍贵了。”
我惊讶了一下,暗忖之后不禁点头称是。我之所见固然有理,但因“彩云易散琉璃脆”就觉得“美不足求”却未免偏颇,再加上孙老师的“美不长存故应惜”,才是相得益彰,两全其美。
孙老师不但是红楼梦研究方面的专家,还是我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席,而且在答辩的当场就推荐我的博士论文交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而那天仅仅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于一篇刚刚出炉的博士论文而言,又不曾经过岁月的披沙拣金,有多少人敢当场用这样的“背书”断言它的好坏呢?更不用说他是当时红学研究最高机构红楼梦研究所的所长。所以那时小小的我心中对他充满了感激。
而且还有一件趣事,他没来当答辩主席时看到我的论文,以为我一定是一个逻辑清晰头脑缜密的男孩子,及至见了面,才惊讶地发现我是个非常羞涩腼腆的小女娃,颇有大跌眼镜之感。其实只不过因为前者是来自老师们对我的训练,后者是我的本质而已。
听说孙老师酒量颇豪,啤的,红的,白的,来者不拒,千杯不醉。记得一次研讨会的筵席上,他见我不喝酒,发话道:“张惠,李白斗酒诗百篇,你研究古典文学的,不会喝酒,怎么研究?”我一歪头,顶嘴道:“我的老师刘勇强教授就不喝酒,我像我的老师。”他一笑,没辙了。孙老师不光研究红楼梦,还会编剧,曾经把红楼二尤的故事抽离出来写成了《九龙佩》剧本,拍成了“红楼梦经典故事系列电影”中的第一部。孙老师说话犀利幽默,研讨会之余,还会买很多好吃的小零食,和他的门下畅谈文坛掌故。我曾经去过一次,但是吧,孙老师还抽烟,但是我又偏偏受不了这种“熏陶”,一闻烟气,就像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辣得眼睛疼。所以只好远远地坐在一边,边吃小零食边听他给大家摆龙门阵,但是那种欢声笑语倒一直还记得。
说也奇怪,不是我们老师的,我们敢顶嘴,真遇见了自己的老师,倒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的。这一点,哪怕是毕了业也一样。我也曾见过有些教授,在某个领域已成一方人物了,可是见到自己的老师,依然如同宝玉见到贾政,踧踖不安,恭恭如也,不敢阔论高谈。
这可能也和从小的教育有关吧,我上学的第一天,爷爷就告诫我一定要尊重老师听老师的话。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只有十八岁,跑起来双脚微微外撇,像小鹿一样轻快。那时我的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了,可是带我一起在街上碰见她,也是非常尊敬客气的。所以我从小对老师简直是很敬畏的,觉得他们好像是智慧的化身。因此我非常理解白先勇先生打造青春版《牡丹亭》之际让主演沈丰英拜张继青老师为师时行跪拜大礼,那绝非哗众取宠,而是白先生那个时代的理念如此。学生不光要有慧根悟性,更要对老师非常诚恳恭敬,人家才会拿出真本事来教你。不信你看《西游记》里,孙悟空虽然天纵聪明,能够领悟菩提老祖的哑谜——“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但也更在于他的诚心与专注: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什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说起红学,想起《红楼梦》的一处故典:探春和宝钗喜欢吃油盐炒枸杞芽,在《红楼梦》第六十一回里柳家的跟莲花儿说:“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
晴雯喜欢吃芦蒿,同一回里莲花儿又提到:“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
可是,香椿芽也是极好的东西,为什么《红楼梦》里不吃它呢?据我推想,那枸杞芽、芦蒿等等,以及《红楼梦》里出现的很多菜肴,都是南方菜甚至就是淮扬菜系。而香椿是北地之物,作者少时既不曾吃它,所以他的追忆里也没有它的影子。而战国时思想家庄子是宋国蒙(今河南商丘县)人,年年相逢,所以他的《庄子·内篇·逍遥游〉里对它不吝赞美:“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昨天我也买了香椿,竟要一百元一磅,也就是一百元才九两。这可真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了。这一百元九两的香椿,看起来确乎比一般的细嫩些,然而,和我幼年时所见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记得小时候初春时节,玉芳姆也会送香椿芽来,然后我就知道春天来了。那时节应比现在还略早些,而且送来的香椿芽小小的,嫩嫩的,每簇只两三片婴儿指甲大小的小叶芽而已,所以完全不用切碎,只洗净了裏上鸡蛋炒就是。因此当我长大了见到市卖的香椿,不由大惊失色一一这么粗枝大叶,如何吃得?那么,玉芳姆的香椿是摘得特別早,还是为了我特別掐了最顶端的嫩芽呢?使我一下明了“谢公最小偏怜女”的含义了。所以我也仿照玉芳姆把这些买来的香椿重新掐了一遍,才做了香椿炒蛋。


 另外,还用香肠、芦笋和花菜做了一道《十日谈》。其中,香肠切片变成十个太阳,芦笋花菜分别为秀木姣花,而花菜微微炒焦了些,正对应十个太阳烤焦了庄稼。这道菜的典故来自于《山海经·大荒南经》:“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沐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和《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那么,一道来自中国典故的菜,怎么以意大利薄伽丘的名作为名呢?因为是德国香肠,泰国芦笋和中国花菜啊,所以要用外国书名《十日谈》来讲一个中国故事啊。

  我想,一定又有人要责备我只是学了《红楼梦》里一些“精致的淘气”,或者“虚耗人力作践‘膏粱’,作这样的东西”。但是所有的行为是否都会有一个理由呢?
记得一次上课又是从十一点四十上到两点十分,课后我匆匆想去吃饭,本想只随便吃碗米线算了,一个同事非约我去吃一家泰国饭,其实两者的金额差不多,但泰国餐厅比较远,我就有些懒得去。但她却说:“张老师,你知道吗,人的一生所吃的饭食是有定数的。既然总量是有定的,能自己选的时候,为什么不吃好一点?”
这句话一定深深打动了我,我不由想到,况且我平常饭量也挺小,吃饱了正餐,我连零食都很少吃。而且平常上课也多,只能在学校边随意吃一些,真正自己做的很喜欢的,是很少的。如果人生饮食有定,那我岂不更亏了?
何况,大约谁都知道《红楼梦》是假的,可是为什么大家还对红楼饮食念念不忘在在所思呢?不还是因为它的精妙雅致么?正如美国芝加哥大学余国藩教授(Prof. Anthony C. Yu)在《〈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所指出的:

 

我们固可视宇宙如幻如梦,但是虚构世界的“现实”及其感染力却也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一笔勾销。易言之,虚构世界里的幻设反而更能令人信服,也不易随着时间湮灭。

 

所以,我们难道不应该很用心地去炒一道菜,去做一件事,去见一个人?“美是难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故因珍之重之,“美不长存故应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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