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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本禅诗《筠溪集》发现记

 天南尘封 2016-04-04

1710年,日本禅僧廓门贯彻完成了一部中国古籍的注释整理工作。为了这一注释整理工作,他花费了二十余年。完稿之际,他声称“庶几禅者依此书,知作为诗文之标准者”。


廓门贯彻原是下野黑羽大雄寺第十三代住持,晚年将住持一职移交后,移居江户正觉寺。他选择了一部在日本禅林颇受推崇,但又号称极难通读的中国古籍来加以注释整理。这就是中国宋代禅僧惠洪的诗集《石门文字禅》,而在惠洪死后约六百年,才在日本出现了廓门整理的《注石门文字禅》。


《石门文字禅》的作者惠洪在中国禅林争议颇大,而在日本禅林与诗坛中则享有盛誉。惠洪,一名德洪,字觉范,自号寂音尊者,俗姓喻(一作姓彭),江西宜丰县人。自幼家贫,入寺为沙弥,19岁入京师,于天王寺剃度为僧。后南归庐山,依归宗寺真静禅师,又随之迁靖安宝峰寺。惠洪才情卓绝、行事狂放,也因之一生波折不断。惠洪的毕生诗文基本集中于《石门文字禅》。在这三十卷的诗文集中,其才学与性情流露无遗。黄庭坚《赠惠洪》诗云:“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项顶螺忘岁年。韵胜不减秦少觌,气爽绝类徐师川。不肯低头拾卿相,又能落笔生云烟。脱却衲衫著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全诗赞佩之意满溢,认为惠洪可与秦观相提并论。《石门文字禅》在禅学诗学上的创举与独特,自不待言,如今常用的成语如“满城风雨”、“脱胎换骨”、“大笑喷饭”、“痴人说梦”等,均源出于此书中。


《石门文字禅》自宋代以来虽声名远播,却主要以抄本形式流布。直到明代万历年间才出现径山兴圣万寿寺所刻“径山藏”本,这是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石门文字禅》版本。这个版本民国时期曾由商务印书馆纳入“四部丛刊”影印出版。此外,尚有“四库全书”本、“武林往哲遗箸初编”本、“宋诗钞”本、“常州天宁寺”本,这些清代至民国时期的抄本或刻本基本也是以“径山藏”本为底本。该书东传日本之后,仍以“径山藏”为底本,有宽文四年(1644)京都天原仁左卫门翻刻本,之后,就出现了廓门贯彻的《注石门文字禅》。


可以想见,廓门校理《石门文字禅》不可谓不殚精竭虑。但仅从上述版本流衍来看,他当时可以使用的工作底本与参校本极其有限。与他同时代的刻本,似乎只能是中国的“径山藏”本与日本翻刻的“宽文四年”本;严格说来,这两种同源的版本,参校的价值与意义并不大。既如此,他极可能还要参校一些早期抄本。


惠洪的诗文著述在其生前均未能刊行。时人传抄其诗文作品,宋元人所录其名目,无论是早期的“筠溪集”,还是晚期“甘露集”、“甘露灭集”等,均以抄本流行于世(就目前所见,惠洪诗文也未见有明代之前的刻本)。约自十四世纪开始,日本禅林开始接触到惠洪诗文时,主要也是以抄本流传。早在明代《石门文字禅》成书之前二百年,日本禅林就开始研读惠洪诗文,主要是以这些抄本为传播载体,且统称之为“筠溪集”,即以惠洪曾卓锡的江西筠溪冠称其诗文集之名。


简言之,在明代“径山藏”本面世之前,在日本禅林中“筠溪”即是惠洪的统一别称,其诗文集概称为“筠溪集”。由此可见,有些后世研究者笼统的说《石门文字禅》又称《筠溪集》,不够准确。如今看来,《筠溪集》的内容只是《石门文字禅》总集的一部分,且早期只有零散抄本流传;在日本的《筠溪集》抄本,其源头仍是中国东传的抄本。这些抄本不是刻本,带有随意摘录的性质,没有固定章节分类编排,其文本内容在明代成书的《石门文字禅》三十卷中的任一卷都有可能找得到,也有可能找不到(有“佚文”或“异文”)。至此就可以明了,日本禅僧据以抄录“筠溪集”的底本,并不是明代成书的《石门文字禅》,而是源自十四世纪由中国传过去的古抄本。


仔细研读《注石门文字禅》,还会发现廓门在整理注释过程中,参校本中就列有“筠溪集”名目,如《注石门文字禅》卷七“次韵夏夜”诗中有句“清语凉肺肠”,注曰:“筠溪集‘凉’作‘沁’”。那么,此“筠溪集”是否就是源自上述的日本禅林中流行的抄本体系呢?廓门没有交待。如果是抄本,是何时何人所抄;如果是刻本,又是何时何地刊行的,所有这些版本细节都无从查考。有一点可以肯定,廓门整理校注的基础应当是拥有相当量级的古籍版本,他手头一定有一些不常见的、较难得的“异本”、“罕本”,譬如这古本“筠溪集”。诚如廓门在是书跋中强调的,他认为“大明达观师所刊行(即“径山藏”本),写误脱简甚夥焉,令人不能无疑惑于其间”,他自称“余得善本,欲为之注”。在这里,廓门所自信的,所强调的,正是因为其手握“善本”,方才敢于耗二十余年之光阴,来整理注释《石门文字禅》。这个“善本”的主体,就正是指古本“筠溪集”体系,可能既抱括日本禅林内流行的抄本,还包括中国东传过去的原抄本。


即使在日本,廓门这部《注石门文字禅》也是难得一见。而书中提到的“筠溪集”,更为后世读者闻所未闻,研究者对此也基本保持缄默。在《释惠洪研究》(陈自力著,中华书局,2005)一书中,著者约略提到,廓门“根据《筠溪集》等他本异文及有关材料,运用多种校勘方法,首次对《石门文字禅》进行了全面校理”。著者援引日本禅学家椎明宏雄的观点,又称“此《筠溪集》系从明本前半的诗集中选择精华编印的本子”。看来,廓门手中的“善本”,除却日本禅林的抄本之外,还有一种中国明代的“印本”。但这个“印本”的细节如何,书中再无交待。2012年,中华书局又出版了由“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经南京大学张伯伟教授等整理的《注石门文字禅》校点本,在“整理说明”中,对“筠溪集”也未置一辞。为此,笔者查阅过国图、浙图等国内各大图书馆,此书均未见入藏。


幸运的是,近日有广东书商从日本访得一册《筠溪集》,终于可以一睹“孤本”全貌。此书是明末印本,其底本所源应当就是某种古本“筠溪集”。是书为木刻本,共计七十二叶,一百四十四面;半叶九行,每行十八字,单卷全本。正文首页印有“筠溪集”,“宋石门比丘释德洪著,明石仓居士曹学佺阅”字样。


据考,曹学佺(1574-1646),福建福州人。明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任四川右参政、按察使、广西参议,以撰《野史纪略》得罪魏忠贤党,被劾去职,并被拘禁,天启七年(1627)获释返闽。此后,家居著书论学。清兵入关后,唐王朱聿键时在闽中称帝,授礼部尚书。后清兵入闽,唐王绝食死,曹氏亦自缢殉节。据此可见,此“曹学佺校阅”本《筠溪集》,应为天启七年之后,曹氏在福建的校印本。


从刊行时间来看,此《筠溪集》是晚于“径山藏”本大约30-50年。仅从古籍校勘的基本经验而言,《筠溪集》的校勘价值似乎不如“径山藏”本。但如果这两种刻本所据的底本来源不同,则不能仅据刊行时间先后就判定孰初孰后。生活时间最接近于这两种刻本的廓门,已经指出“径山藏”本“写误脱简甚夥焉”,而其之所以发意要着手校理,其手中所据的“善本”就包括此《筠溪集》。从这个层面去探研明末刻本《筠溪集》的版本价值,从这个层面去看待作为廓门参校本的《筠溪集》究竟有何独特价值,才能对《石门文字禅》的成书背景与版本源流有更为深入充分的认识。


纵观《筠溪集》,虽然的确可能只是曹学佺所编选校订的选集,但与“径山藏”本相比勘,其佚文异文之多,文义字义胜处之多,已经表明了二者版本源流之不同。《筠溪集》底本所据之版本,应当早于“径山藏”本。


由此可见,廓门曾强调的“善本”之版本价值所在;更可知,《筠溪集》在当年廓门校理《石门文字禅》中的重要作用。同时,这也间接应证了十四世纪之后东传日本的“筠溪集”抄本,与明末刻本《筠溪集》可能有某种版本上的亲缘关系。


《筠溪集》于十四世纪以手抄本方式流传于日本禅林,更于明末清初以中国刻本的方式再次传入,这一版本体系东渡日本得以隐秘流传至今,至今已是颇不易得的“秘本”了。此外,史载曹学佺殉节之后,其家产被清军抄没,其所论所著的各类书籍均被查禁。有清一代,包括《筠溪集》在内的曹氏校印书籍均流传极罕,世间几乎绝迹。目前,在国内公藏中未见此书,由日本回流的这一册,堪称“孤本”。或终有一日,中国学者们能据此《筠溪集》,对惠洪其人其著列更为深入充分的探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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