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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女儿的脖子后面割下一片肉,并吃了它。味道很鲜美。然后她杀死孩子并煮了她。”

 gudian386 2016-04-08

仇英 列女图(设色绢本)

饿 杀

一.沟壑种种

清朝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初,户部侍郎阿山从陕西回京,奏对不称旨,旋即被解任降职。

接着,川陕总督葛思泰革职留任。

布喀,一位去年刚由内阁学士外任地方大员的甘肃巡抚,当朝廷要从甘肃调粮入陕时,他汇报说,陕西方面配合不力,导致粮运不畅。没想到康熙马上让他改任陕西巡抚,不久因虚名邀功塞责委罪被革职,戴罪留用。是年冬天,因过了最后期限尚有数千石赈谷没能从甘肃运抵陕西灾区,康熙皇帝龙颜大怒的,直接点名一等侍卫佟昌将他押回北京治罪。

导致康熙心烦气燥连下重手的原因,是正发生在陕西的大饥荒,西安凤翔一带尤为严重。从《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康熙三十一年的档案资料中,我们可以强烈感觉到这位励精图治的皇帝深为饥荒担忧,对赈济非常重视。在二月的一封上谕中,康熙皇帝如此表达对灾民命运的关切,“近又闻颁赈之前,尚有贫民散入四方,流离失业,势不能复还乡井。倘不曲加抚绥,必致转于沟壑,深为可悯。”——“转死沟壑”或曰“填(弃)沟壑”,是中国古人对荒年乱世小民百姓流离野死最常用的说法。

尽管皇帝如此圣明尽职,他担心的惨像仍然无可避免。历史好像有意给康熙一个直接应答,真实版的“自填沟壑”,赫然出现在《清史稿·列女传》中:

张某的妻子秦氏是陕西三原(今咸阳市三原县)人。康熙三十一年,连年大灾,三原百姓多流亡失所。在逃荒途中,秦氏孤身一人无所依靠,走到龙桥河北时,她发现河岸有个坼裂开来的土隙,就自已爬了进去不再出来。有个老人发现了,给她一点吃的东西。第二天老人又到她藏身的岸隙探视,发现人还在,食物却原封未动,问她为何不吃?秦氏回答:“非常感谢老人家的厚意,但食物无法总弄到,我早晚都是饿死,能有这一处岸隙可以藏起来等死,不至死后暴尸露体,我就满足了。”

年纪摸约二十来岁的秦氏女就这样饿死在岸隙中。她死后,老人用土把岸隙封埋起来。

《清史稿》的撰者,其实无意检讨或控诉饥荒。透过秦氏女与老人的对话,我们知道她自填沟壑拒救待死,是为着尸骸不暴露,背后的潜台词,是对贞操观念的恪守。这样的隐喻,足以把读者注意的焦点从饿殍遍野的大饥荒现场引到贞节牌坊下。中国古代,以忍饿死饥题名正史的列女孝子、忠臣遗民乃至隐逸之士为数不少,宋世以下更多,明、清爆棚,但选择的标准从来不在饿杀本身,而在与之相关的道德气节或异道奇术,秦氏女亦然,否则她再自填十次沟壑也没用。须知,无论中外,在农业生产水平落后,粮食产量严重受制于天时地气而且战争频仍的古代,反复发生的饥馑,一直是盘旋在世人头上最重的梦魇和杀气,一场大饥荒,转死沟壑者即是天文数字。若再联系到饥荒战乱动辄人相杀食的事实,得以全尸饿死而不是被人宰吃,也许是秦氏女自埋河隙更真切的动机。

举个晚近的例子,1876-1879年间,因连年干旱,中国北方发生延及数省的严重饥荒,史称“丁戊奇荒”,华北地区陕西、山西、河南、直隶、山东均为重灾区,《清史稿·灾异志》有对这场奇荒局部情况的记述:“光绪元年(1875年)冬,海州饥。二年春,日照、海阳、滦州饥。三年,高陵大饥,饿毙男妇三千馀人。”现代学者研究得出的数据触目惊心:“受影响地区1亿零8百万人口中大约死亡了900万到1300万人。”《铁泪图》

历代文献关于饥荒的记载,不胜枚举。据邓拓在《中国救荒史》中统计,秦汉时期各种显著的自然灾害375次,其中大歉致饥14次;魏晋南北朝遇灾约304次,其中歉饥13次;唐代历时289年,计受灾493次,其中歉饥24次;明代历时276年,灾害竟达1011次。除了直接由粮食歉收引发的饥荒,其他各种自然灾害也经常引发饥荒。大饥荒动辄导致人口减少过半,甚者全家饿死。东汉永和二年旱灾,“雒城旁客死骸骨万余人。”《后汉书·周畅传》“孝武大明(南朝宋年号,457-464年)七年、八年,东诸郡大旱,甚者米一斗数百,都下亦至百馀钱,饿死者十六七。”《文献通考·物异考》晋王洽出任吴郡内史,他在上表中如此描述饥荒无情袭击下几近凋毙的街市:“编户僵尸,葬埋无主。或阖门饿馁,烟火不举。”《太平御览》卷三十五北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大臣田锡上奏说:“霸州、乾宁军死伤人户,又,莫州奏饿杀一十六口,沧州奏全家饿死一十七口。”《续资治通鉴》卷23

正如康熙皇帝上谕所言,一地发生饥荒,若赈济不及时,灾区饥民为求食,势必“散入四方,流离失业”,其中很大一部分最终只能倒毙道路,野死他乡,这是正点的“转死沟壑”。清末明初大画家陈洪绶的儿子陈忠也以画擅名,生性却很傲癖,人有求画,“以金帛请者不应,家居常绝食。”后遇世乱,“走居土室中,遂穷饿以死。”陈忠的做法有点类似秦氏女,不过他预先给自己找的是个更为高级的人造“沟壑”:土室。宋元易代、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时、明、清鼎革之际,不少抱定必死决心的忠臣儒生选择绝食殉国,经典的造型是直接躺到棺材上,如东林党人箴听“贼入,置一棺,偃卧其上,绝食七日死。”卧棺待死的列女,《明史·列女传》中亦有一例:“方氏,金华军士袁坚妻。坚嗜酒败家,卒殡城北濠上。方贫无所依,乃即殡处置棺,寝处其中,饥则出饮于濠。久之不复出,则死矣。郡守刘郤为封土祭之。”在百千万自投岸隙的“秦氏女”眼中,东林党人箴听和方氏的棺材是很侈华的“沟壑”。

另一类更高级的“沟壑”,直接就是自己家。当饥荒严重到四方绝粮、无处不饥时,不要说贫民,就是富家也无处就食,无路可走,只能关在家里慢慢饿杀。曾几何时,在《汉书·地理志》中,江南荆扬之地是得天独厚的鱼米之乡,人民“不忧冻饿”,甚至懒散得不事积蓄,“无意发财”:“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螺蛤,食物常足。故窳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几百年后,当侯景之乱与干旱蝗虫联手给这片地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时,《资治通鉴》的一段文字,却让我们知道什么叫“编户僵尸”:

时江南连年旱蝗,江、扬尤甚,百姓流亡,相与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叶,菱芡而食之,所在皆尽,死者蔽野。富室无食,皆鸟面鵠形,衣罗綺,怀珠玉,俯伏牀帷,待命听终。千里绝疴,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白骨成聚,如丘陇焉”,饿死之人非但填满沟壑,而且隆起成丘。

《汉书》所描述的江南荆楚地好日子,大概是广人稀、火耕水耨时代的红利。随着南方的迅速开发人口增长,鱼稻自给的日子大概一去不回,而也逐渐与其他地区一样要经常接受饥荒的光顾。洪迈《夷坚志》说,北宋末年,黄庭坚从黔州贬所改任太平州知州,回程在荆南稍作逗留,偶然发现一个绝世美女,一打听已嫁人,叹惜而去。岂料世事无常,几年后黄庭坚过世,黄的友人却在一个大户人家宴席上邂逅这位美少妇。原来其后“荆楚岁饥,贫不能自存,其夫鬻之于田氏为侍儿。”《夷坚志卷·国香诗》美貌的女性卖身为仆妾,可能是避免转死沟壑的途径,他的丈夫说不定早“填沟壑”了。

回到“填沟壑”。除饿杀,尚有数种。

“君不见,青海头,陇上白骨无人收。”战场上战败被杀戮者往往弃尸原野,枯骨不掩,这是仅次于饿殍的第二类“沟壑客”。

发生在安史之乱初期的灵宝大战则更更悲摧,失败的唐军大多活填了自家挖的沟壑。

唐至德元年(756年)夏,在杨国忠的逼促下,哥舒翰率十八万大军出潼关迎战安禄山大将崔乾祐,遇伏大溃,“关外先为三堑,皆广大二丈,深丈,人马坠其中,须臾而满;余众践以为度,士卒得入关者才八千余人。”《资治通鉴》卷218不久潼关失守,玄宗奔蜀。可以想见,附落深堑的军士,即使若未跌杀践杀,肯定是活活饿杀。

在《大唐西域记》中,我们可以见识又一种类型的“弃沟壑”。

玄奘法师记述道,印度佛寺非常重视对律论的学习,甚至僧徒的待遇都以此为标准来区别,能讲解一部经,可免除劳役,通二部能分好房,通三部有人服侍,五部配车。不过学艺不精也很危险,滥芋充数更不用说。因为僧人经常举行演讲辩论,义理精妙的获胜者宝象得骑,导卫如林,空言乖理被驳倒的,“遂即面涂赭垩,身坌尘土,斥于旷野,弃之沟壑。”《大唐西域记·三国》这种处理,大约与中国最古老的刑罚之一即《尚书·舜典》“流囿五刑”——把犯罪的人流放到蛮荒不毛之地是同一回事,基本死路一条。

二、冷血与疯狂:免宰指南

历史有良心吗?我看没有,天地不仁。不但历史没良心,撰史的也值得怀疑。

东汉初年,班彪曾著《王命论》,冷血地把填沟壑归结为命賤:“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亵,儋石之畜,所愿不过一金,然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班氏并据此阐发类比,论证刘汉得天下乃天命有归,讽喻割据陇右妄希霸业的隗嚣打消念头,顺天应命,入朝称臣。《汉书·叙传》《汉书》始撰于班彪,定稿于班固,虽说刘秀王朝的全胜早已宣告《王命论》绝对的政治正确性,班固对乃父雄文照录不讳,也说明他认同乃父观点。

历史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发生惊人相似。公元七世纪初,甘肃武威人李轨乘隋末之乱割据河西(甘肃河西走廊以及青海河湟谷地一带),地域与东汉的陇右大致相近。时岁大饥,李轨想开公仓赈济饥民,但他手下以谢统师为首的隋朝旧官僚阴怀二心,想趁此离散人心,公然反对:“百姓饿者自是弱人,勇壮之士终不肯困,国家仓粟须备不虞,岂可散之以供小弱?”而李轨也竟然认同,“由是士庶怨愤,多欲叛之。”《旧唐书·李轨传》谢统师虽不撰史,但他与班氏父子一样是儒士文官。

老百姓可不都是秦氏女。秦氏女自埋岸隙等死,除了几分廉耻节烈的自觉,更因为她的确是弱者。不愿坐以待毙的“勇壮之士”,乃至唯恐天下不乱的游侠盗匪,会用疯狂暴烈来回报班彪李轨们的冷血,满意自己的嗜血。他们一个个、一批批从“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的绝境中决然走出,“拔剑东门去”。《东门行》,见《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瑟调曲》

早在秦汉鼎革之际,一个著名的“饿隶”已跟着“得天命”的刘天子,把世界翻了个底儿朝天。“信惟饿隶,布实黥徒,越亦狗盗,芮尹江湖。云起龙骧,化为侯王。”《汉书·叙传》韩信落魄时穷饿无聊接受漂母救济的典故尽人皆知,也因此以“饿隶”的标签,领衔这个由他和英布、彭越、吴芮组成的西汉开国元勋四人组。有意思的是这段评述同样见诸收录《王命论》全文的《汉书·叙传》中,班氏父子可谓自己打脸。

清脆的耳光,不断响起。

十六国头号枭雄石勒(274年―333年)出身于当时社会最底层的胡人,他在大饥饿中侥幸活下来,后来建立后赵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奴隶出身的皇帝。这个饿隶的功业,比韩信伟大。

石勒年青时,并州大饥,他与群胡一起被晋军缚卖于山东,“两胡一枷……道路饥病”,若非有人罩着,早就填了沟壑。石勒一开始就认定“今者大饿,不可守穷”,到山东不久,即起而为盗,以区区八骑开始他“云起龙化”的命运超级大逆袭。

饥年乱世起为盗贼者不可胜数,石勒无疑是其中最幸运者,他不仅得到时运特别的垂青,上苍也从一开始就部分减轻了他的罪孽——虽然他仍是中国历史上最暴虐的皇帝之一。若非赶上八王之乱这个趟,石勒再枭雄,也不过是小阴沟里大泥鳅,翻腾一阵子不免被官府镇压或招安,这是“拔剑东门去”者的普通宿命。并州大饥时他就想起事,但没机会,被卖冀州,离开饥荒重灾区,盗贼生涯可以从稍为高级的“远掠缯宝”开始。若当初起于并州,大概只能当饿賊,干掳人食肉的十字坡勾当。《宋史》卷三百三《魏瓘传》记录了一桩惠政:魏瓘之弟魏琰曾任陈州通判,正逢岁饥,“百姓相率强取人粟,坐死者甚众,琰曰:‘此迫于穷饿,岂得已者。’坐其首黥之。”陈州饥民仅强取人粟,说明民间富户尚多有积粟。若灾荒蔓延,官府不赈,民间食尽,勇壮者就只能直接杀人充饥了。王莽之乱,天下大饥,赵孝的弟弟赵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即自缚诣贼,曰:‘礼久饿羸瘦,不如孝肥饱。’”“饿贼”这个标签贴得爽快。赵孝代弟的故事收录在《后汉书》卷三十九《刘赵淳于江刘周赵列传》中,同卷并记述了多宗类似事迹,如王琳的弟弟、淳于恭的哥哥为乱军饿贼所掠,将被烹煮,两人都和赵孝一样自缚请代,而也同样感动上帝,被释放。事实上,一起煮了才是正常的结局。

北魏的刘郁,则因为姨兄房景远赈饥施粥的善举,从劫贼刀下捡回一条命。饥荒之岁,房景远“于通衢以饲饿者,存济甚众。”后来刘郁行旅遇贼,同行已有十余人被杀,轮到刘郁吃刀,他报出房景远姓名,“贼曰:‘我食其粥得活,何得杀其亲。’遂还衣物,蒙活者二十余人。”

另一场父杀其子母代儿死的惨剧,发生在南宋初年战乱凋残的荆南地区。《夷坚志补》卷九《饥民食子》说,当时有个饥民“欲食其子,使妻结绳为缳,诱儿入室,置首其中,送绳出壁隙,而已从外掣绞。儿方数岁,妻知不可止,强听之,自引首入缳,而报夫云已竟,夫力掣绳,觉气绝,来视,则死者乃妻也。”

除了此类灭绝天伦的人间饿杀,《夷坚志》也提供了奇遇版低成本的饥世免宰指南。

常州有个火头暑月汲井,见一片冰上趴着青蛙,取冰食之,从此不餐而饱。《甲志》卷11《横山火头》

一个村民入山樵采,遇仙人对弈,旁有两鹤正啄树上杨梅,一梅堕地,仙人示意村民拾而食之,自此不饿。《乙志》卷1《仙弈》

在《张拱遇仙》中,贫居常饥的汴京士人张拱非常希望获得不食之术以摆脱这种困扰和痛苦,后来遇到一个道士,让他吃下七个枣子,终于如愿以偿。母死之后,他干脆按照道士的指引,入山自封于求石穴,蝉脱成仙。《丙志》卷18

饥年频仍,即使家居都城的寒士也动辄绝粮,若能干脆不食而饱,碰上乱世,还可远远躲进杳无人迹的深山老林,弄块石头把藏身之处塞住不出,自然既不需食人,也可免被食,皆大欢喜!

施粥图 取自网络

三、阎王乱

强烈的道德倾向和相应的修饰机制向来是正史的内置功能。以上举《后汉书》所记赵孝、淳于恭等数人事迹为例,撰史者急于用孝义感激之类偶然的例外来转移、稀释饥年乱世人相食的惨酷与普遍,自然倾向于简略刲屠细节,遮蔽血腥现场。而对野史笔记而言,粉饰太平本非要务,惊悚离奇更受欢迎,状饥写杀,常不讳惨酷,真实具体。如《饥民食子》即记,隔墙绞子,还要妻子同时也是被绞者的母亲做同谋,当帮凶:饥饿竟可以让一个父亲“设计”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方法来对稚子开杀!同篇还介绍了另一宗发生在宋代宣和年间的易子而食典型案例:朱氏有子五人,因“无所谋食,尽鬻四子,而易他人子食之。”最后连“强力耕桑,最为父母所爱”的十六七岁大儿子陈僧也人间蒸发,其父事后哭诉说:“饥困不可忍,乃与某家约,绐此子使往问讯,既至,执而烹之矣!”

关于饥饿与人性、道德、社会的问题容后讨论,先聊操作层面的问题:因饿杀人都怎么杀?如何吃?

黑白无常内心肯定是崩溃的,因为一饿生百杀,很凌乱,多不堪。

一则短短的《饥民食子》,就出来两种杀法:隔墙盲绞;易子而煮。在清人所编《四省告灾图启》中,各种饿杀没有悬念地成为主要内容,如《饥亲垂毙杀女堕刃》《饿莩载途争相脔割》《道路孤儿黑夜诱杀》等。在第三幅图中,一个饥汉右手握菜刀,左手正将一根钉或针插进被诱孤儿头顶,这种杀法显得不伦不类。美国学者艾志瑞说,2001年她曾到光绪初年“丁戊奇荒”的重灾区山西南部10个县进行田野调查,共听到40则食人故事。她在著作中引述了临汾丁村一位70岁老妇人柴凤菊从祖母那儿听来的一则:一个非常饥饿的母亲在给五六岁的小女儿梳头编辫时,“从后面看见女儿的脖子,看起来柔软而细腻。母亲如此饥饿,变得眩晕起来。她拿来一把刀,从女儿的脖子后面割下一片肉,并吃了它。味道很鲜美。然后她杀死孩子并煮了她。”《铁泪图》此可谓梳头杀。盖因此类事件发生在民间,而且不少是临时起意,不论从工具到方法都有很强随机性,不“专业”。加上杀人者居多也已饿得半死,手脚利索让人死个痛快的肯定不多,直接活宰下锅,未过奈何桥先下油锅、过舂砦的饿世冤鬼想必不少,那才叫惨绝人寰。

说起舂砻捣人,还真有。

黄巢军队曾围攻陈州(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百日不下,其时“关东仍岁无耕稼,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旧唐书·黄巢传》几百个巨砦每天生舂数千人,已完全是一个规模化的活人屠宰场。何以选择、使用如此残忍的办法,主要原因应该是批量杀人,且杀剁一体化,高效高能,现代化的禽畜屠宰场设计原则大约也是这样。黄巢有可能是从几百年的侯景那儿得到启发学的样,因为侯景就喜欢用这种办法舂杀犯人。

史上农民起义军在大功未成,从良洗白之前,实质就是成建制的响马贼冦;而所谓官军王师,在被围绝粮时同样会杀人为食。除了黄巢的舂骨厂,同时的另一个军阀秦宗权也以人为军粮,专屠村聚,杀人腌腊,“盐尸”成车。隋末唐初农民军之一朱粲的部队,当属中国古代史上规模最大的食人军团,最盛时多达二十万,“军中乏食,乃教士卒烹妇人、婴儿噉之”,还提出人肉最美论:“肉之美者无过於人,但使他国有人,何忧於馁!’”《资治通鉴》卷187五代赵思绾吃人,喜食肝吞胆,其被后汉军队围困,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日计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数百人,如羊豕法。”《资治通鉴》卷288到宋人庄绰《鸡肋编》中所述南北宋之交的乱世食人情状,人就被直接称呼为羊了。庄绰说,那时从山东至淮南,斗米数十千钱都买不到,盗贼官兵以至居民互相杀食,人肉之价,贱于猪狗,“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美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至于正牌官军绝粮食人,则张巡许远守睢阳可谓最著名,因为这是忠君报国的正面”事迹,张巡杀妾以食军士,也成为完全正面的经典情节。其实这早已不算新鲜事,三国时青州刺史臧洪在被袁绍围困绝粮,“杀其爱妾以食将士”;《资治通鉴》卷61元嘉十八年,北魏军队进攻北凉,北凉将领沮渠天周据守酒泉,“酒泉城中食尽,万余口皆饿死,沮渠天周杀妻以食战士。”《资治通鉴》卷123

再举个官军食人的近例:乾隆二十年(1755年)五月,维吾尔族首领波罗尼都和霍集占发动暴乱。1758年秋天,清定边将军兆惠统兵3000进攻叶尔羌,孤兵被围困于黑水河边三个月,其间军队绝粮,掳人为食。清人昭梿《啸亭杂录》卷六《平定回回本末》说,“各兵每外出掠回人充食。或有夫妇同掳至者,杀其夫,即令其妻煮之,夜则荐枕席。明日夫肉尽,又杀此妇以食,被杀者皆默然无声,听烹割而已。”

四.从“纵纹入口”到“寒夜摩背”

历来挨饿至死者,除转死沟壑的饥民,还有哪些类型?

第一类是囚徒:“纵纹入口者”。

秦末汉初出了个奇女子,因为相术被汉高祖刘邦封为鸣雌亭候。周亚夫年轻时曾找她看相,她说,你必大富大贵,位极人臣,但结局是饿杀,判决写在你面上:纵纹入口。后来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官至丞相,汉景帝怕他日后不利新主,借故将其下狱,绝食而死。

若当日许负遍观王侯,她还能发现不少纵纹入口者,刘邦的儿子就占俩。

赵幽王刘友因为夫妻关系没处理好,被吕后关起来饿杀,死前发出哀歌:“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

淮南王刘长更可怜,被兄长汉文帝刘恒派人关进移动监狱——一辆改装的辎车中,不给食物不放风,在放逐途中活活冻饿至死。别说王侯将相皇子王孙是很享受的高危人群,一旦失政下野,随时“纵纹入口”!如春秋五霸的齐桓公、鲁国大夫叔孙豹、南朝梁开国皇帝萧衍、太平公主驸马薛绍等人,均被饿杀。

中下级官吏与小民百姓更容易遭遇饿杀黑狱,“纵纹入口”。

徐珂《清稗类钞》狱讼类《陈恪勤诗案》条说,康熙南巡时,总督阿山欲借供帐名目加税,陈恪勤时为江宁知府,不奉命,阿山遂借它故劾其大不敬,落职下狱,并指使狱官绝其食。在个狱卒私下给他一块饼,被狱丞发觉,挨了四十大板。若非新任浙江布政使赵申乔巡查发现,必致饿杀。陈好歹也是朝廷品官,官大一级饿死人,难度还是有的,如果是布衣小民,可就饿死没商量了。晋朝有个王宏,当河南尹时,曾“桎梏罪人,以泥墨涂面,置深坑中,饿不与食”。《晋书》卷九十《王宏传》南齐江谧为人残忍苛暴,他出任长沙内史时,有个叫遵道人的和尚原是好朋友,随他一起赴任,后来因小事得罪江谧,竟被“饿系郡狱,僧遵裂三衣食之,既尽而死。”《南齐书·江谧传》

陈恪勤一案中,狱卒能偷偷给被“法外加饿”的陈恪勤送饼,除了好心,另一个方便之处,是陈被关处所尚属官府的普通监狱,食品本非严禁之物。“专业”的饿狱,往往非设在高楼,即深入地窖,容易有效断绝囚犯与外界的联系。如但丁《神曲》所述,归尔夫党人于谷霖和他的四个孩子被佛罗伦萨总主教路格利关在饿塔中活活饿死;北齐缔造者高欢,怀疑大臣贺拔允与魏孝武帝通谋,将其“置于楼上饿杀之”。《北史·贺拔允传》而高欢的儿子高洋清除北魏皇族诸元,处死办法之一,就是把人关入地牢,绝食待其自毙。

第二类“饿死鬼”,是绝食自杀者。

天下大乱尤其是王朝鼎革之际,合格的忠臣遗民,须以身殉国;亲丧夫死时,够格的孝子贞妇,应自杀尽节者。怎么结束自己生命?

两位始作俑者伯夷、叔齐一直被后世奉为道德楷模。西晋散骑常侍辛谧在亡国后不应伪辟,唐朝的刘乃拒绝与叛乱的藩镇朱沘合作,五代宦官张承业因反对唐庄宗称帝,均绝食而死。明亡,大儒刘宗周绝食数十日而卒;傅青主在清初因“朱衣道人案”入狱,也曾“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清史稿·遗逸列传》

列妇孝女绝食自杀者也复不少。《隋书·列女传》记华阳王楷的妃子为拒辱,不食而卒。《魏书·列女传》说,范阳卢元礼妻在得知母亲去世消息后,“水浆不入口者六日”;河东姚氏女,“哭泣不绝声,水浆不入口者数日,不胜哀,遂死。”……

《古今谭概·非族部》说:“麻逸国,族尚节义。夫死,其妇削发绝食,与夫尸同寝,多与并逝者。逾七日不死,则亲戚劝以饮食。”殉夫的方式,不仅绝食,还要寝尸。但以七日为限,倒颇为人性。麻逸国不知何许国,但肯定是遐方小国,这说明饿死殉夫的陋俗,看来并非我吾国特有。

还有一类人,因治病降魔或希仙修道,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饿杀了。前者多是村夫愚妇,后者正好相反,若非帝王将相狂极无聊,就是道士高人闲的装逼。

柳宗元《柳州复大云寺记》说:“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矣。因不食,蔽面死。”这种情况还算好,因为总算自已不想活了,比被神棍巫婆以治病驱神为名饿死的要幸福。

历史上,愚昧落后的地区或族群,多有类似的迷信风俗,如古代印度,同样有绝食治病风俗,《大唐西域记》说,“凡遭疾病,绝粒七日,期限之中,多有痊愈。必未瘳差,方乃饵药。”问题是正常人绝食七日基本油尽灯枯,何况病人!印度教湿婆派更认为“至诚无贰,绝食七日”就可以见到主神大自在天显形,在钵罗耶伽国都城东边恒河与阎牟那河合流的地方,“日数百人自溺而死。彼俗以为欲求生天,当于此处绝粒自沈,沐浴中流,罪垢消灭。以是异国远方,相趋萃止,七日断食,然后绝命。”中国虽没像恒河这样的圣河,高僧预感大限将至,提前若干日绝食,以期死后肉身不坏,却屡见不鲜,道教更以“辟谷”“绝粒”为得道表现与飞升法门。魏文帝时有个术士郄俭,据说能辟谷百日;东晋隐士郭文临死前“不食二十余日,亦不瘦。”人家问他还能捱几天?他“三举手,果以十五日终。”《晋书·隐逸传》宋初著名的道士陈抟老祖,更是求仙享受两不误,把绝粒、喝酒与大睡打包起来修炼:“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

郄俭陈抟们,其实都只是个传说,但谁幻想不想得道成仙呢?于是乎,欲望无限资源过剩的皇帝,稍一不慎,就一头扎进炼丹炉,史上死于服食的帝王,少说也够二位数。无钱少粮的草根寒士,或者二逼高人,干脆学辟谷,不吃饭,把自虐找死,当作升天解脱的法门。明朝遗民钱塘人汪沨“晚好道,夜观天象,昼习壬遁,能数日不食,了不问世事。”还曾习“调息之法”,与黄宗羲在西湖孤山“坐月至三更,夜寒甚,止布被一,沨与宗羲背相摩,得少暖气。”《清史稿·遗逸列传》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太没说服力。

刘宗周像

五.长镜头碰上刘宗周

同为绝食死,表现大不同。

大凡“纵纹入口”即被幽禁起来活活饿死者,都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求生欲望,死前难免痛苦扎挣。周亚夫下狱绝食,呕血而亡,这该算体面的说法,更写实的镜头,应该是咬啃身边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如衣物而后绝。

被江谧饿杀的遵道人,即把身穿的里外衣服都撕碎吃光。

北齐黄门郎温子升同样难看,他被高澄“系之狱而饿之,食敝襦而死。”《北齐书·酷吏传》

高洋幽禁元韶于地牢,元韶啗食衣袖而死。

……

极端饥饿与强烈求生欲望挤夹之下,被绝食者的挣扎可能疯狂变态到什么程度呢?在六世纪中期江陵城一个双人监牢告诉我们。

侯景之变,梁武帝萧衍几个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儿子都按兵不动,等老头和继位的哥哥简文帝都死了,才纷纷称帝起兵,自相残杀。萧绎在江陵继位,其弟萧纪也在益州称帝,并顺长江东下进攻江陵。不久萧纪兵败被杀,萧绎把萧纪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侄儿萧圆照和萧圆正关进地一起活活饿死,他们在监狱中捱了十三天才毕命。为什么能拖这么久?两兄弟连彼此手臂的肉都咬下来吃了!

相比之下,决意求死并选择绝食为自杀手段的人,则往往显得相当镇定宁静。这里头有个七天的时间指标,这已经是被无数案例证明的一般人绝食所能维持生命的生理极限。除去装神弄鬼或者不完全辟谷(如陈抟每天饮酒),不过七天把自己饿死,说明绝食决心彻底,毫不动摇。一般来说,自愿绝食的人若扛不住饿,自然可以开口吃喝,不须抓狂得啮衣咬絮。也即是说,在这个七天左右的漫长过程中,当事人若不能靠决心和意志把生理痛苦和反应降低到可自我控制的状态,绝食自然失败,或者久拖不杀。所以不少介绍绝食自杀案例的文本,都没忘记交代这个长镜头的时长。《明史·忠义列传》即有不少证例,如箴听是“贼入,置一棺,偃卧其上,绝食七日死。”麟游知县吕鸣世“城陷,贼不忍加害,自绝食六日卒”,等等。

相比之下,黄宗羲的老师、有明代最后一位大儒之称的刘宗周的绝食,因为时间拖提过长,差点成为笑话。

刘宗周历仕明与南明,对局势绝望后,他乞骸骨居杭州。不久杭州失守,他宣布绝食殉明,算是大节不亏,但用时实在太长,长到究竟几天,说不清楚。他到他学生都看不下去,提前自杀了。

刘宗周是黄宗羲的老师,他在《明儒学案》中说,老师绝食时长二十日。《明史·刘宗周传》则实报实销:二十三天,并说明具体进程:“始犹进茗饮,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闰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问题是这个二十三天也值得怀疑,因为他的一个门生王毓蓍也以身殉明,跳河自尽。《明史》特意交代王毓蓍“先宗周一月死。”之前已发生过一宗有意思但颇无趣的插曲:“宗周绝粒未死,毓蓍上书曰:‘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王炎午在南宋危亡之际跟随丞相文天祥起兵勤王,后文天祥被俘,他作生祭文激励文天祥慷慨赴死。如此算来,刘宗周从开始绝食到死亡的时间便应不止一个月了。那句“始犹进茗饮”,听来像陈抟老祖修道,也泄露天机。要之,不论他饿或自饿,绝食本来就是最费时的杀人法,七天的正常时间已经非常漫长,若拍记录片,要累死几个扛枪的,碰上刘宗周,这长镜头可就不知如何不停抖动了。

因饥饿被屠宰充食的不幸者,也往往表现出常人也许无法理解的认命的平静,这种情况尤其有意思。

本文前引《啸亭杂录》所述被清兵掠宰的回人夫妇,即是一例。王莽新朝末年,大下大乱剧饥,琅邪郡有个叫魏谭的人“为饥寇所获”,同时被抓的有几十人,都被绑捆起来,挨个儿煮吃。魏谭长得谨厚,被安排当厨子。帮厨的时间长了,有个叫夷长公的强盗生发出强烈的同情心,对他说“你们都是要被吃掉的,这就快要轮到你了,快跑吧。”不料魏谭这样回答道:我为诸君执爨烧火,经常能分到点遗肉余骨,他们(指那些没当厨子的被掠者)都只有野菜吃,瘦骨伶仃,不如先吃我吧。魏谭这样做有多仁义我们先别管,他的心态与当时情态,与叶尔羌城下清军黑水营颇为相似。《新五代史》卷六十一《吴世家》说,杨行密初据扬州时,恰逢大饥,“城中仓廪空虚,饥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屠者刲剔如羊豕。”而同样的人间惨剧,在不久前他围困广陵时已经上演:“杨行密围广陵且半年……城中无食,米斗直钱五十缗,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太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坊市。”《资治通鉴》卷257

大饿之下,世界已经整个绝望,死神垂下无力的翅膀,恐惧被麻木格式,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饥饿改写历史,改变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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