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屈大均,曾写过一首《菜人哀》,描述饥荒时期平民的特殊生存状况。 在因为担心亚硝酸盐,鼓励倒掉隔夜饭的今天,读者在看到这首诗时,体会到的固然不是优美,但也不是读杜甫的“诗史”时,感受到的厚重感。而是什么呢? 是离奇和诡异。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菜人,不是烧菜的人,而是当菜烧掉、卖掉的人。明末清初,清军进入广州,兵荒马乱,到了第二年,广州出现了大饥荒,堪称人间地狱。屈大均目睹了这一切,创作了《菜人哀》,在序言中,他简单提及了创作背景。
大荒之年,树叶树皮草根都已吃尽,观音土已不足果腹,妻子不愿意和丈夫一同饿死,干脆去市场,将自己当“菜人”卖掉。
随后,她大腿上的肉被做成汤,双乳做成肉馄饨,那味道太香了,“芙蓉肌理烹生香”。三天后,肉便已尽。 当饿肚皮,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时,不是一开始就吃人的,秩序和道德的崩坏有一个过程。 首先是吃树皮和野草。最好吃的是榆树。荒年来临,把榆树的皮晒干(这时候榆钱、榆树叶都已经吃完了),一般是西北风自然风干。 之后用石碾子碾成粉,然后过罗筛,将“面粉”筛细。树皮里含有淀粉,是正经的吃食,可以做面条。 今天很多人读到饥荒年代的纪录时,会提一些问题,比如,蝗灾来了,为什么不吃蝗虫?海边的渔民,为什么不钓鱼? 蝗虫和鱼类一样,都富含蛋白质和多种营养。灾民和我们一样,不比我们笨,也并没有那么固执,蝗虫当然会捉来吃,而且还是饥荒时期非常重要的食物来源。 但问题是,这些食物只能当“菜”,不能当“饭”。我们农业社会的千万农民,是靠淀粉提供的碳水喂养的。我们的农业文明,是靠以小麦、水稻、高粱等几种禾本科植物供养的。在饥荒年代,缺的不是菜,是主食,是饭。 树皮和草根都啃光了,还是饿,怎么办?这时候就该吃观音土了。 观音土真的是土,只不过又白又细,像白面一样。在和平繁盛的年代,这叫“高岭土”,是用来烧瓷器的,饥荒时期被作为白面的替代品。 因为是土,直接吃会黏舌头,糊嗓子,所以一般会把淀粉和观音土按比例混合,做“土馍”。泥土可以提供饱腹感,虽然无法消化,但起码没有那么饿了,这真是理想的食物。 最后,能“吃”的粮一点都没有了。平日里喂牲口的干草和麦秸,人类的身体无法消化,这时候也拿来混合泥土。这些东西属于异物,吃完了拉不出来,少吃则腹胀、手脚浮肿,多吃则肚皮肿大如石,可至便秘至死。 腹泻患者有时候会吃一种药,叫“蒙脱石散”,里面就有观音土的成分。它的止泻原理就是利用观音土塞肚子、堵肠子的物理作用。 观音土还能做成草莓味,绝了。怪不得灾民将其称作“观音”土,真的是观音菩萨同情灾民,才化土为白面,让老百姓起码不饿肚皮,挺得一时是一时。 至于吃人,在吃人之前会经历卖儿鬻女的阶段,甚至有人到市场上,在自己头上插根草标,自己卖自己。 逐渐地,卖老婆、卖孩子、卖自己也没人买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吃人的先例一开,就止不住了,这时候就不是吃观音土那样拖延时日了,而属于一种非人的状态。 《醒世姻缘传》有这么一段,概括了饥荒时期人们食物的变化。
比如,一个村民的父亲饿死了,几日后,他将父亲抬到山里的村坟下葬。结果回到村中,发现几个人扛着锄头。他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又折回坟地,这才发现,父亲的尸体没了,原来已经被折为数截,各家分食。 最早的吃人,比起明目张胆地食用,更多地是肉贩收购来路不明的人肉,然后充作牲口的肉卖掉。尸体并不安全,家里如果饿死了人,最好停尸在家。
在《铁齿铜牙纪晓岚》里,纪晓岚质问和珅,为什么把朝廷赈灾的粮食,换成了牲口吃的麸糠和草料。和珅说,一斤口粮,可以换三斤麸糠,因此能救活更多人。 纪晓岚见和珅把人和牲口并列,很是愤怒。 和珅说:灾民还算人吗?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 “易子而食”,不止是史书上的简单四个字,跳过吃榆树叶,跳过吃树皮,跳过吃蝗虫,跳过吃土馍,跳过吃干草混泥浆,来到吃人的阶段,是中国历史上哪怕太平盛世,也非常常见的事情。 随便看下康乾盛世的饥荒记载。
今天,不论是穷是富,是否能买得起房,养得起娃,我们至少都不会再饿肚子。饥饿的记忆已经离我们远去,《菜人哀》也变得离奇怪诞。只能说,我们要感谢现代食品工业,以及像袁隆平爷爷那样的人。千万次的感谢都不足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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