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李健吾著作版本
李健吾一生著述甚多,横跨小说、散文、戏剧、翻译、文学批评等诸多领域。据笔者统计,其初版本著作至少有85种,如此高产,且成就卓著,在整个新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这些版本是从中国现代文学馆作家文库中整理出来的,虽做了详尽的查证,但依然不全,还有待后来者进一步补充、丰富。虽是版本校对,但在此过程中,也偶或提出一些新问题,征引序跋中的重要资料,以便激发读者进一步讨论或研究的兴趣。
李健吾的著作大都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平明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出版,初版印数量保持在2000册左右,其中,巴金和他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对其图书出版提供了巨大支持;商务印书馆版本不多,但其装帧、封面都很精美,纸张质量高,多为精装本,因此,像《福楼拜评传》这样的版本由于其内容和风格的独一无二,又加之初版本不多,故极为珍贵;几乎每一个版本中都有序和跋(往往很长),这些序和跋就是一篇篇精彩的论文,分析精到入微,注解非常详细,颇有学术大家风范。从版本收藏与研究角度看,除上述提及的《福楼拜评传》外,《西山之云》《一个兵和他的老婆》《无名的牺牲》《心病》《意大利游简》《咀华集》《希伯先生》《咀华集》《这不过是春天》《情感教育》等初版本都堪称民国新文学版本中的珍品。李健吾的这些初版本也面临着酸化、老化问题;又由于普遍采用简装工艺,故很多书籍封面、书脊早已破损,纸张发黄、变脆,有的早已破碎,难以拾取。文生社的装订一般在书脊中间集中打三个洞,而两侧不牢靠,故极易造成书脊破散。像《西山之云》这样的版本,采用书脊侧边钻洞(一般为三个)、用线固纸、后装封面的做法,由于中间的线很容易腐烂而致使书页脱落。因此,去酸化,或者采取措施使之延缓酸化,或者加速数字化进程,否则,其命运也将岌岌可危。相比较而言,商务出的书质量最高,纸张为米黄色道林纸,采用西式精装,故很多版本都保存完好。
自晚清以来100多年间,我国屡遭异国侵犯,国内战乱不断,使得原本印量不多的新文学版本,大都毁于战火,后经“文革”破四旧,所留下来的版本就更少了。像《域外小说集》《女神》这类初版本,其数量已降到个位数,像《呐喊》《昨日之歌》《红烛》《骆驼祥子》这类初版本,其印量一般在1000—2000册之间,留存下来的也不多了;又加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们并不重视新文学版本的搜集、保护和研究,也致使新文学版本流落民间,自然消蚀,损毁严重。上述两方面的原因也使得对新文学版本的收集、保存变得相当困难。直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将唐弢藏书整体性的引入,并创建唐弢文库(类似作家文库还有100多个),这才使得新文学版本得到全面而集中的保护和研究。
即使如此,也还远远不够。具体到李健吾的著作版本,由于他和唐弢往来密切,经常赠书给他,故藏于唐弢文库中的版本相对完整、齐全,且多为初版本。有的书,李健吾往往写上题记,比如《情感教育》(共852页)扉页上就有“唐弢兄 为你的书库添一本厚书 健吾卅七年四月”字样,其版本价值自不待言。这也表明,一个作家的著作版本若要收集全、保存好,全看历史的因缘际会了。
附:李健吾部分著译版本录
《西山之云》,短篇小说集,上海北新书局1928年3月初版,为“创作丛书”之一种。1929年1月再版。卷首有蹇先艾《序》和作者《自序》,内收《私情》《红被》《关家的末裔》《西山之云》等短篇小说4篇。
《李健吾戏剧集》(第一集)、《李健吾戏剧集》(第二集),1942年7月、1943年5月文生社初版,内收《徐守清》《新学究》《这不过是春天》《一个没有登记的同志》《梁允达》共5部作品。
《云彩霞》,五幕剧,根据法国司克芮布的剧作“Adrienne Lecouvreur”改编。上海寰星图书杂志公司1947年8月初版。为“寰星文学丛书”之一种。卷首有演出剧照和《改编者附志》,云“……这可怜的热情的女戏子,真有其人,生于一六九二年,死于一七三0年。她的遭遇和剧本所演相去无几。改编这剧本,当然稍有用意,制造一个江伶的故事,正也是在敌伪虎视眈眈之下的一种苦心。……”
《秋》,三幕七场话剧,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1946年3月文生社初版,为李健吾戏剧集之六。
《黄花》,三幕话剧,文生社1944年4月初版,为“文季丛书”之十五。卷末有作者《跋》,云:“……要是有人问我:这个小戏的对象是什么,我说:是寂寞,是孤独,是奋斗。我不要勉强人性。我要他平常而又平常。我不要把她做一个言辞激昂的英雄:她儿子的父亲是我们英勇的空军将士就够了。呈现她的形式似乎很对不住她,平而又平,不夸张,也不热闹,一个速写而已。”1945年11月再版。
《好事近》,又名《艳阳天》,四幕喜剧,据法国剧作家博马舍(Beaumaichais)的名作《费加罗的婚姻》改编,列为刘以鬯主编的“怀正文艺丛书”之二。上海怀正文化社1947年5月初版;1948年11月文生社生活出版社初版,为“文学丛刊”第九集,李健吾戏剧集之八。
《花信风》,四幕悲喜剧,据法国剧作家萨尔度(V·Sardou)的剧作“Fernande” 改编,1944年1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为“剧本丛刊”第一集。
《风流债》,五幕喜剧。据法国萨尔度原著改编。1944年3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为“剧本丛刊”第二集。卷末有作者《跋》。
《不夜天》,又名《金小玉》,四幕话剧,重庆美学出版社1945年6月初版,为“美学戏剧丛书”之一种。
《撒谎世家》,四幕剧,据美国费齐原著《真话》改编,文生社1939年8月初版,列为“文季丛书”之六。卷末有作者《跋》。1940年9月再版。
《一个没有登记的同志》,又名《十三年》,独幕剧,文生社1939年4月初版,为“文学小丛刊”第一集。卷末有作者《跋》,云“……孤岛的话剧运动迎头摆着许多难关。其中之一是租界当局的检查。为了便利演出起见,星期小剧场要我另改一个题目。‘同志’二字未免刺眼,先是一个障碍。最后,想到男女分手的遥长时距,我把它改作‘十三年’。……”
《意大利游简》,开明书店1936年4月初刊,为“开明文学新刊”之一种,内收《威尼市》《福辣辣与辣外纳》《翡冷翠》《罗马》《拿波里》共5篇。
《山东好》,报告文学集,平明社1951年7月初版。卷首有《前言》,卷尾有《附录:读〈铺草〉》。内收《向劳动人民学习》《我爱这个时代》《民兵英雄》《淹子崖》《向民间艺人学习》《农村剧团》《毛主席的文艺先锋》。
《高尔基戏剧集》共7册,包括《日考夫一家人》《怪人》《野蛮人》《布雷乔夫和他们》《仇敌》《底层》《瓦莎·谢烈日诺娃》,上海出版公司1949年12月初版。
《头一个造酒的》,托尔斯泰著,1950年7月平明社初版。
《文明的果实》,戏剧集,托尔斯泰著,1950年9月平明社初版。1951年4月再版。为托尔斯泰戏剧集三。
《光在黑暗里头发亮》,戏剧集,托尔斯泰著,1950年2月平明社初版。为托尔斯泰戏剧集五。
《落魄》,戏剧集,屠格涅夫著,平明社1951年6月初版。1953年再版,为屠格涅夫戏剧集一,新译文丛刊之一种。
《贵族长的午宴》,话剧集。屠格涅夫著,1952年6月平明社初版。为屠格涅夫戏剧集二,新译文丛刊之一种。
《单身汉》,话剧。屠格涅夫著,1953年1月平明社初版。为屠格涅夫戏剧集三,新译文丛刊之一种。
《宝剑》,诗剧。雨果著,1952年9月平明社初版。为新译文丛刊之一种。
《钟表匠与母鸡》,话剧。科切尔加著,1954年2月平明社初版。为近代文学译丛之一种。
《莫里哀喜剧六种》,1963年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初版。为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之一种。
《咀华集》和《咀华二集》,皆为文学评论集,署名“刘西渭”。前者由文生社1936年12月出版,收文16篇,评论了10位作家的作品。后者由文生社1942年初版,1947年再版。这两本书奠定了李健吾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地位和风范。
《福楼拜评传》,堪称李健吾的珍惜版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12月初版。卷首有作者的《序》,卷末有附录,内有插图八幅。共分《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萨郎宝》《情感教育》《圣安东的诱惑》《短篇小说集》《布法与白居谢》《福楼拜的宗教》共八章。附录包括《福楼拜的故乡》《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圣安东的诱惑〉初稿》共四部分。
刘 璐:李健吾新文学著作版本举隅
收入《新文学(创作)初版本图典》的李健吾著作版本有:
《一个兵和他的老婆》,小说集。1929年6月初版。岐山书店印行。内收《一个兵和他的老婆》《陷阱》共2篇。
《无名的牺牲》,小说集。李卓吾、李健吾著。1930年9月初版,上海歧山书店印行。《文学丛书》之一。内收《无名的牺牲》《牧羊小史》共2篇。卷首有李健吾《序言》说明:“把两篇印成一本小册子,为我们兄弟的合作留一个良好的痕迹。”
《坛子》,小说集。1931年4月初版。上海开明书店发行。内收《影》《在第二个女子的面前》《最后的一个梦》《猎》《机关车》《坛子》《又一身》《末一个女人》《一个兵和他的老婆》共9篇。
《火线之内》,5幕戏剧。1933年1月初版。北平青年书店印行。
《心病》,长篇小说。1933年11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内有上卷《陈蔚成自记》15章、中卷(无标题)6章、下卷(无标题)11章,共32章。1945年1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改订初版,《文季丛书》之十八。
《梁允达》,戏剧集。1934年10月初版。上海生活书店印行。傅东华主编《创作文库》之十五。内收《梁允达》与《村长之家》2篇。
《以身作则》,3幕戏剧。1936年1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发行。开明书店经售。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一集之一种。
《新学究》,3幕戏剧。1937年4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四集之一种。
《这不过是春天》戏剧集。1937年6月初版。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文学研究会《创作丛书》第二集之一种。内收《这不过是春天》《另外一群》2篇及改译剧1篇,共3篇。
《母亲的梦》,戏剧集。1936年8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收《母亲的梦》与《老王和他的同志们》2篇。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二集之一种。
《十三年》,独幕剧。1939年4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发行。巴金编辑《文学小丛刊》第一集之一种。
《希伯先生》,散文集。1939年2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发行。内收《尔我》8篇、《生死》7篇,共15篇。《少年读物小丛刊》第一集之五。
《使命》,小说集。1940年3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内收《使命》《结束》《死的影子》《田原上》《私情》《买卖》共6篇。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六集之一种。
《切梦刀》,散文集。1948年11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内收《乘驴》《送礼》《烧饼之战》《拿破仑第二》《建筑是一个伤心的说明》《案头的悲哀》《弯枝梅花和疯子》《北平》《给北平》《奇迹》等26篇。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十集之一种。
《青春》,5幕戏剧。1948年11月初版(有丛刊本和文集本两种)。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九集之一种(同时作为《李健吾戏剧集》出版)。
收入《现代翻译文学初版本图典》的李健吾译作版本有:
《福楼拜短篇小说集》,(法)福楼拜著。1936年1月初版。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编译委员会编辑。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初版本卷首有译者《序》,卷末有译者《跋》。正文收《一颗简单的心》《圣朱莲外传》《希罗底》共3篇。
《司汤达小说集》,(法)司汤达著。1936年6月初版。上海生活书店发行。生活印刷所印刷。初版本卷首有李健吾《司汤达》。正文收《迷药》《箱中人》《费理拜·赖嘉勒》《圣福朗且斯考教堂》《法妮娜·法尼尼》《贾司陶的女住持》共6篇。郑振铎主编《世界文库》之一种。
《圣安东的诱惑》,小说。(法)福楼拜著。1937年1月初版。上海生活书店发行。生活印刷所印刷。初版本卷首有译者《〈圣安东的诱惑〉提要》,卷末有译者《跋》。作品共有7章。郑振铎主编《世界文库》之一种。
《爱与死的搏斗》,戏剧,共12场。(法)罗曼·罗兰著。1939年9月初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发行。文化生活印刷所印刷。初版本卷首有罗曼·罗兰《序》,卷末附有陈西禾《罗曼·罗兰小传》、译者《本事》、译者《跋》。巴金主编《文化生活丛刊》之二十三。
《情感教育》,副标题为《一个青年的故事》。小说。(法)福楼拜著。1948年4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发行。文化生活印刷所印刷。初版本卷首有《译者序》。作品有上卷6章、中卷6章、下卷7章,共19章。《福楼拜全集》《译文丛书》之一种。
《契诃夫独幕剧集》,(俄)契诃夫著。1948年8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发行。文化生活印刷所印刷。内收《大路上》《论烟草有害》《天鹅之歌》《熊》《求婚》《塔杰雅娜·雷宾娜》《一位做不了主的悲剧人物》《结婚》《周年纪念》共9篇。卷末附有《契诃夫自传》。《契诃夫戏剧选集》之六,《译文丛书》之一种。李健吾在《序》中写道:“这里是九出独幕剧,契诃夫的独幕剧全部包括在内。每出都是一个小小杰作,正如他的短篇小说在世界文学之中称雄一般。”
《包法利夫人》,副标题为《外省风俗》。小说。(法)福楼拜著。1948年9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发行。文化生活印刷所印刷。初版本卷首有《译者序》。作品有上卷15章、下卷11章,共26章,卷末附有《发表与诉讼》、《公诉状》《辩护状》《判决书》。《福楼拜全集》《译文丛书》之一种。
《三故事》,小说集。(法)福楼拜著。1949年7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初版本卷首有《福楼拜小说集译序》、(法)喀罗丽娜·高蒙维勒《亲密的回忆》《译者序》,卷末附有福楼拜《路易·布耶〈遗诗〉序》。正文收《慈悲·圣·朱莲的传说》《一颗简单的心》《希罗底》共3篇。《福楼拜全集》《译文丛书》之一种。
1949年6月,李健吾翻译的《莫里哀戏剧集》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文学馆现藏其上辑第一至第八种,依序排列是《可笑的女才子》《党·璜》(一名《石宴》)、《屈打成医》《乔治·党丹》(一名《受气丈夫》)、《吝啬鬼》《德·浦叟雅克先生》《向贵人看齐》《没病找病》等。其中第一种《可笑的女才子》有译者《总序》、译者《莫里哀剧作年表》、译者《序》、著者《原序》。李健吾在《总序》中写道:“莫里哀在中国始终没有一部比较完全的译本,可惜我这里译了长短十七出他的喜剧杰作,仍然算不得全集。他写了约模(摸)三十来出戏,可以确定是他的有三十一出,另外传到后世的还有一些短诗,但是我仅仅选出十七出戏介绍给我的同代的中国读者。……我分成上下两辑,并不是依照年月的先后,而是依照工具的运用,散文语言的归在一起,诗语言的又归在一起。”
窥斑见豹。李健吾作为现代文坛上的著、译双栖重镇,他的著作是最好证明。他从1925年就发表译作,以剧本为主,小说次之,间有理论。创作上他又是多面手,小说、散文、戏剧均有佳作,其中也尤数戏剧成绩斐然。在女儿李维音眼中,“他是着了迷一样地爱戏剧,各种剧目;爱文学,各种文种”。“他把他投身的事业看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在他情感里,和他的血液流淌在一起。”所以,明知道“在中国,写的无论好坏,戏都是一宗赔本生意”,但是他依旧写他的戏,“在一种相当的寂寞里。这需要勇气,一种纯而又纯的精神作用。”(见李健吾《〈梁允达〉序》)所以,当被人笑骂“为艺术而艺术”时,他“向例一笑置之”。不是骄傲,而是因为相信,艺术不用多嘴,“人人可以体会,这不是什么独得之秘。它近在眼前,远在千里,并不扑朔迷离,然而需要钻研体验。杰作如山,人生如海,巍然者如彼,谲幻者如此,自己沧海一粟,解释实在是多余。”但是,他说,“没有人拦得住我的热血和热情沸腾,我也不因它们的沸腾,不为它们追寻一个坚固的形体。”(见李健吾《〈使命〉跋》)所以,他才著作等身,把一大笔文化遗产留给了后人。让我们永远心存敬意,高山仰止。
张丹:李健吾致冯锦钊书信两通
网上有钦鸿君辑《李健吾致华铃书信九通》,史料十分珍贵;略有遗憾处在其只“九通”而非“十通”,否则资料将更为完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所辑最早的一通信写于“七月卅日晨”,而再早的写于“七月廿六日”的一通则疑似“漏网”。这两封信均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它们被并排粘贴在同一张浅黄色彩纸上,中间空白处还有两列竖行书写的说明性文字:“这是李健吾给学生冯锦钊(华铃)早期的书信,年份是1938年。当年彼此全在上海。”两信原文是:
其一
锦钊学兄:
你的信很感动我。那首“再会了”的诗中间有两节诗格外感动我,例如“你嘱咐我不必写信来”二节。也许因为你的情感太重,哭喊太过,所以有几节略欠意味。例如第四节,我删了,原因是拖沓、重复,没有特别的力量。第七节和第八节我也删了,几乎因为同一的原因。另外还觉得是散文,而不是诗。你也许问我诗和散文的区别。自然很难说。最后三节我完全替你换了三节新的。因为我非常喜欢这首诗,读着读着,不由得化入你的情感,另补了三节。看你的来信,你也许有道理,我倒后悔删削你的末三节,另外补上我的了。我昨天另抄了一份,用你的笔名,当面交给王先生发表,共总是十二节。如若不用,或有稿费,都会直接寄给你的。你必须饶恕我的修改。我实在后悔我多事。这至少证明我多爱这首诗。我希望你区别一下crying mood 同contemplative mood ,你有前者而少后者。发表之后你可以骂我,再同我讨论一番。因为我想这首诗还可以写好的。匆匆。
健 吾
(1938年)七月廿六日
其二
锦钊兄:
读过你的信,我越发不安了。我实在后悔我那时改你那三节的冒失。因为你知道,我虽说做你的先生,但是也是个人,也是个有诗情的人。一冲动,就信笔写下去了。我现在觉得还是你有道理,你是原作者,我究竟是“读”呀。我回头到王先生那边去,如若能要回来,顶好。我再斟酌一遍,重新把你的诗交给他。怕的是他已然发了,那就糟透了。但是,我还有一个补救的方法,就是用你的原文寄到香港去或者内陆去。无论如何,你的庐山真面可以露的。
你可以看出我很诚恳。在创作上,没有先后,只有好坏。一个小孩子可以写大人写不出的杰作;一个学生可以写先生写不出的杰作;一个先生哪,反倒是note(落伍)。
我一天忙得很。清早出去,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否则我愿意约个时候跟你谈谈。昨天夜里我还赶了一篇文章。你那首译诗我转交给王先生。我希望你更扩大你的诗才,不要老在恋爱中间转圈圈,转出杰作也好,否则索性暂时放下它。生命也许没有恋爱热,然而究竟变化多,机会多。
谢谢你的糖。
健 吾
(1938年)七月卅日晨
收信人冯锦钊,笔名华铃、华琳。广东新会人,现代诗人。1930年开始诗歌创作,有大量作品在《文艺新潮》《文艺》《大英夜报》等报刊发表。1938年入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学习,嗣后在昆明、桂林、重庆等地辗转谋生。1948年定居澳门,长期跻身杏坛而笔耕不辍,先后出版《向日葵》《满天星》《牵牛花》等诗集。
李健吾之于冯锦钊,亦师亦友。冯锦钊入暨南大学时,李正为该校教授。冯敬佩李的学识,每当新作初成,每每先请李指教。李健吾诲人不倦而有时不免热情过头,于是有了上面两封信的应运而生:冯锦钊把自己的诗歌新作《再会了》寄给李健吾,李健吾读后甚喜,因为爱之深而责之严,对其中“略欠意味”或是“拖沓、重复,没有特别的力量”的几节做了大斧砍斫,而且还自作主张越俎代庖,完全替作者“换了三节新的”。之后又在未得作者允许的情况下,“另抄了一份”,署上冯的笔名,“当面交给王先生发表”。冯锦钊对老师此举不以为然,写信表达了不同意见。李健吾读信后先是觉得“也许有道理”,继之而“越发不安”,“实在后悔”自己的“冒失”,接着便是迅速行动全力补救:决定尽快“到王先生那边去”追索诗稿,若尚未发表,“顶好”;若“已然发了”,就把“原文寄到香港去或者内陆去”。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诗作的“庐山真面”露出来。
对于学生的批评,身为教授的李健吾不仅虚心接受,而且认真反思、深刻检讨、积极改正,其态度之诚恳作风之谦易不愧为人师表。最让人感动之处还在于他一边道着歉一边还在批评指导冯锦钊的创作,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恪尽职守。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捞一把进去’,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巴金语),但他又实实在在地“捞”着了——“捞”着了由衷的尊重,“捞”着了终生的友谊。1938年年底,冯锦钊拟出版《向日葵》诗集,序言一定请求李健吾来写;1947年夏天,知道李健吾生活拮据,冯锦钊特意托人送上万元钱款;1970年代后期,正当李健吾缺书少药之时,又是冯锦钊从澳门寄来稀有药物和外文书籍……尤有一事必须特别一提:《李健吾致华铃书信九通》中最后一封信写于1982年11月18日,那该算是李健吾的“绝笔”,因距其大限不过10天左右,而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他的西安之行,谈着见到的和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亲人、朋友,还在诚心诚意地邀请冯锦钊夫妻到北京来玩……友情而“终生不渝”者,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