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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儿童文学也需要悲情

 长沙7喜 2016-04-09



晚20时45分,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于第53届意大利博洛尼亚儿童书展开幕当日公布了2016“国际安徒生奖”获奖名单。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摘得本届“国际安徒生奖”作家奖,这也是此奖设立60年来,首次有华人作家问鼎。


在去年美国中文电视网对曹文轩的专访中,他详细阐述了他的儿童文学观点。

为什么一直在快乐中的孩子未必能健康成长?

为什么给孩子看的书需要一些悲情?

为什么富足的童年生长不出想象力?

为什么年少时的苦难却可能成为最大的财富?


今天的文章整理自这次电视访谈。


文 | 曹文轩


中国的儿童文学和西方相比,

有什么不同?


中国的经验和美国经验不同,中国在数百年里,历经沧桑、艰苦卓绝,可以说是灾难连连,所以中国一流的儿童文学往往是悲剧性的。


美国甚至包括西方的文学更讲究或者更强调给孩子带来愉悦和快乐。当然原来的儿童文学也不是这样,我们回到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的时代,他们时代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是非常沉重的,包括汤姆·索亚历险记这样的作品,它也是有非常沉重的一面的,还有像《草原上的小屋》。我说的以快乐为指向的儿童文学是到了20世纪后面21世纪开始,它更注重儿童文学的愉悦和快乐。


为什么作品中很多带有悲剧色彩?


《草房子》从出版到今天在中国出版史上可能是个奇迹,它已经是300次印刷,大概在中国大地发行了将近1000万册。它之后的《青铜葵花》晚于它6年,现在也已经是170次印刷,而我其他的所有作品也都是数十次印刷。


我提供这样的数据是想说,中国的小孩需要这样的作品,中国的小孩喜欢这样的作品,这又是中国的特殊经验决定的。我们在选择素材的时候快乐不起来,我们也不能为了追求快乐而快乐,因为我们的童年都是在苦难的状态下度过的,这个经验我们不能忘却,也不可以丢失,同时这份经验依然是非常宝贵的。假如一个社会以快乐为指向,或者说快乐至上,我们认为这也是值得反思的。


你刚刚说童年应该是快乐的,这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一个小孩只知道快乐,那他作为一个生命,他的质量可能是很高的吗?我举一个细节:有一次我到一个学校做活动,一个家长拿到一本书,让我给他的孩子写一句话。我已经想好了,写比如说“阅读使人高贵”这样,都准备写了那个母亲按住我的手说“曹老师,不用,我都替你想好了,你就写‘祝你在快乐中健康成长’。”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她,问她:“你以为你的孩子一味地快乐就算是在健康成长吗?”一个孩子不知道忧伤、没有痛苦感、没有悲伤、没有悲剧意识,难道就算是健康的生命吗?我不太相信。




我曾经到一个小学校去跟孩子开玩笑,说“你从早晨就开始笑,中午还在笑,晚上还在笑,连夜里做梦都在笑,我就想问你是个什么孩子?”全班的小孩都大声地说“傻子!”可不是吗?所以我们有一些观点是要反思和质疑的。中国儿童文学的悲剧意识是一种很好的品质,而且我们依然还有一大批作品也是以快乐为指向的,这个数量也很多。


所以中国儿童文学的格局是比较完善的,我刚讲的悲剧作品只是其中的一路,而且我以为这一路我们不能把它忘掉。因为中国的经验是非常宝贵的,它是中国文学甚至中国儿文学非常宝贵的资源,这种资源可能还将维持中国儿童文学运行很长时间。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我曾经反驳过儿童文学的定义,有人说什么是儿童文学,儿童文学就是让孩子快乐的文学。我说,错,准确的定义应该是“给孩子带来快感的文学”。而这个快感就包括喜剧快感和悲剧快感。比如安徒生的童话,它里面有几篇是让你快乐的?它都是让你忧伤的、让你悲悯的、感动的。


我曾经跟孩子开玩笑说,如果你看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你能看得笑起来,那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衣衫单薄、饥肠辘辘,饿了只能趴在人家的窗户外看人家烤鹅,冷了只能划一根火柴,用微弱的光来温暖自己寒冷的身体以及寒冷的心。看这样的作品你能笑起来吗?但是难道安徒生这样的作品我们现在不需要看了吗?我以为今天把快乐阶段化地强调了,而同时又把儿童的苦难夸张了,导致现在的儿童文学一味地追求快乐。



童年对写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是个非常尊重个人经验的作家,我认为一个作家忽视他个人经验是没有理由的。而一个作家最大的财富就是他特殊的经验。


我先讲我的自然环境,我生长在江苏省盐城的水网地区。注意这个“水网”,可见那个地方的水系有多么发达,大和小河中河。我是生长在水边的小孩,出门就是河,走三里路要过五座桥,小时候的交通工具基本上就是船,去外婆家、去小镇上赶集,都是坐船,所以我的记忆里所有故事大概都与水有关。


自然环境决定了我的作品。水是奇特的物质,首先它很干净,所以在我的作品里始终会看到“干净”的气质,这和我从小在水边长大是有关系的。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想不干净是不可能的,那个清澈的水,你很脏都不好意思站在水边看你的样子,而且清洁身体也是很容易的。这就成为了我心理上的、美学上的一种干净,甚至成为了一种癖好。就是我无论写什么作品都会有的,不是有意追求的而是自然而然的一种美学趣味会在里头。


再说社会环境。大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一个政治大国、是一个意识形态大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整个经济一直不发达。所以我整个童年是非常苦难的。饥饿是什么感觉呢,人饿的时候是连石头也想啃的。


我吃过草,我印象很深。文学作品把很多文字给了春天,但我的意识里最不喜欢的季节是春天。因为春天属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头一年的粮食吃完了,新的一年的庄稼还没成熟,这个时候白天很长太阳很暖和,它让你的根根汗毛张开让你的能量大量耗散。而这个时候没吃的。所以我对春天一直没什么特别好的印象。


我记得有一年春天饿了没吃的,我母亲割了青草回来,而且还没有油。我的母亲是很乐观的农村妇女,她炒青草的时候还说是炒一盘韭菜出来,还炒得有声有色的。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状况里度过的。




因为有苦难,所以人就会有很多想象力。我一直认为一个非常富有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想象力的,因为他什么都有了,不需要靠想象来弥补。只有一个在苦难中度过的人,他才可能有强烈的想象力,他会想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好看的书包、什么时候能有个很好的文具盒,什么时候能穿上漂亮的衣服。他就自然而然地在操练他的想象力。


所以我特别理解福克纳的那句话:“我最大的财富在于我有个苦难的童年”。对于我来说我最大的财富也是有个苦难的童年。


但是对于现在的小孩来说,这样的经历已经离他们特别遥远了。像您这样的作品怎么能让孩子产生共鸣呢?


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假问题,我们回到人性的最底部。虽然现在时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基本人性没有变,而文学写的不是时代的变化,而是基本的人性。如果人性也改变了,那人就不是人了。


我曾经对一批孩子讲,你以为你的今天和我的昨天有很大的变化吗?我觉得最大的变化也无非是草料变了,我吃的是炸酱面而你吃的是麦当劳和肯德基罢了。但是不要忘了,你是人我也是人,基本欲望根本没有改变,爱、恨、情、愁改变了吗?都没有改变。一个穷人也是要恋爱的,一个苦难中的人也是要恋爱的,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人也是要恋爱的。就恋爱这一点上,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沟通的呢?


什么样的儿童文学作品是有用的


 强调经典和古典的。我心目中还是崇尚古典文学。我说的古典文学不是单指中国的古典文学,而是指那一种形态的文学。像美国E.B.怀特的《夏洛的网》、《时代广场的蟋蟀》这样,我还是比较欣赏这样的作品。它有欢乐的一面同时也有沉重的、很悲悯的一面。这样的作品看完了,对一个人整个的世界观、道德观包括正当的情感世界的形成是非常有好处的。


所以我为什么坚持一个小孩一定要读这样一些作品?我把这样的作品看成是给一个人打精神底子的作品。那么这些作品就是我说的具有古典形态的、具有经典性的作品。而现在的一些作品一是对人的成长没有多大用处,二是它也不能帮你提高你的写作能力。因为那些作品只是搞笑的、只是胡闹的、它既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也没有对生命的认识。你想他对小孩有什么用呢?最多也就是给了他一点点快乐,而那一点点快乐也是非常浅薄的。




繁重的课业负担下的课外阅读


这些年我走了数百所中小学,我可以向你提供非常真实的情况,就是说中国的少年儿童的阅读并不像我们想象的、因为学业高度的压力导致对他的课外阅读的空间的大量压缩和挤压,不完全是这样。尤其是小学和初中,小学的课外阅读时间依然是非常充裕的。


中国的童书市场每年以两位数的速度在增加,而这些书到哪里去了,就是到了小孩的手头上,被小孩阅读了。而且现在递增的速度只会增加。这个数据就告诉你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再说中国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强调课外阅读的意义,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比如说“阅读是一种责任,阅读不只是为你自己,你作为一个公民你就有义务和责任阅读”,“阅读是一种信仰,当我们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信仰了,你可以把阅读当做你的信仰”。所以说中国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强调阅读的意义,在这样的语境下,这个局面会越来越好。


(视频出处:美国中文电视网2015年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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