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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姨与她的苍蝇头

 昵称535749 2016-04-10
2016-04-09 11:30 | 豆瓣:文泥


张姨与她的苍蝇头

我们系旁边有一家中餐馆,叫张姨之佳。是佳丽的佳,不是家庭的家。我们学校在一个村里,全村就两家中餐馆,还有一家叫黄河饭店。黄河饭店的装潢和伙食都跟它的名字一样,颇具城乡结合部的风格,一进门就感觉进了一个半年都没洗过的油锅,到处看起来都黏糊糊油腻腻的,大堂里散乱的摆着几张木桌,和没有靠背的塑料圆凳,那里的每个菜都裹着浓厚的勾芡,就像淀粉不要钱一样,我刚来这上学的时候去过黄河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去了。

张姨那就不同了,她把餐馆开在一个别致的二层小楼房里,墙是带点历史气息的红砖墙,上面还挂着一列民国女郎的照片,餐馆里铺着地毯,每张桌子都铺着桌布,放着一只玫瑰和一支蜡烛,最迷人的还是那的壁炉,壁炉旁还有两张海绵沙发,一到冬天张姨就会燃起壁炉,外面下着大雪,客人可以坐在壁炉旁,边吃饭边看着摇曳的火苗,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张姨那的菜也好吃,新鲜的菜,清澈的油,家常便饭却又精致合口,更重要的是,张姨这的每个菜也只比黄河贵个一两块钱!在这个中餐供不应求的村里,能把中餐馆开的那么有风格和质量,足以看出张姨的气质和态度。

我是张姨那的常客,一个星期14顿正餐10餐都是在那吃的,其它时候要么是学校有免费披萨,要么就是睡过去了。张姨那的服务员都认得我,跟我最熟的还是小佳,其他服务员会换班,小佳基本从开店到打烊每时每刻都在。她是张姨的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大学毕业后就在这给妈妈帮手,也顺带积累开餐馆的经验。有时周末没事,我会在张姨那待上一整天,跟张姨小佳聊聊天吹吹牛也帮她们端端盘子。我知道张姨给餐馆取名叫张姨之佳是因为小佳的名字,但我从没听张姨提起过他老公,也没听小佳提起过他的爸爸,餐馆里除了厨师和男客人,我也没见有其他男人来过,我以为张姨就是传说中一手把孩子养大的单亲妈妈,可是张姨幽默,风趣,漂亮,活泼,还有点孩子气,什么沧桑,孤独,寂寞,在她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她一看就是被许许多多爱包裹着的女人,让人怎么都不会把她跟单亲妈妈联系到一起。

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让我捉摸不透的人和事,张姨就是其中一个,她的经历和背景成了让我一直好奇的迷。

张姨那还有一个让我充满好奇的迷,就是她菜单上的四个苍蝇头:小炒苍蝇头,清蒸苍蝇头,水煮苍蝇头,香熏苍蝇头。我是广东人,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菜叫苍蝇头,起这名字谁还敢吃。后来一谷歌,才发现苍蝇头还是道名菜,是从前一位台湾厨师到四川学川菜时自创的,他把韭菜丁,猪肉末,香菇丁,小红椒,和豆豉炒在一起,因为黑黑的豆豉看起来像苍蝇,因此取名苍蝇头,也真够有创意的。可是从来苍蝇头也就是个小炒,怎么张姨这还有个清蒸,水煮,香薰。我每次去张姨那吃饭都按着菜单顺序吃,这周终于把这四种苍蝇头吃全了,才发现它们用的都是同样的原料,只不过清蒸是做成肉饼蒸,水煮是做成汤,香薰是裹成腊肠用烟熏,四种做法各有特色,但都算得上美味。可是张姨那么有特点有创意的一个人,干嘛偏在这苍蝇头上下功夫。她们家男人的事我不敢问,这苍蝇头的事我总可以问吧,这一次,谁也阻止不了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了!

于是,在吃完香薰苍蝇头的这一晚,我决定一直在张姨这待着,好把这件事弄弄清楚。我坐在壁炉旁,假装没事一样边看书边等她们打烊,她们10点关门,还没到9点张姨就说家里有客人来要提前走了,我暗自失望,一心指望着小佳那也有我想要的答案。终于到了10点,小佳像往常一样倒了一杯勃艮第,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忙完了一天她已是筋疲力竭,可是我早已等不及了,还没等她喝一口酒我就问了出口:

“小佳,你们为什么要搞四种苍蝇头?”

小佳听了大笑:“欧麦噶,你在这待一晚上就是为了这个!”

一下就被看出来了,我只能厚着脸皮撒娇继续问:“是啊,美女,看在我吃了四天苍蝇头的份上你就告诉我吧。”

小佳泯了一口酒,说道:“是因为我爸。他姓殷,我妈总叫他小苍蝇。。。”

我心里一个惊喜,这个男人终于出来了!小佳本想继续往下说,可我一句话脱口而出把她打断了。

“你爸?是因为你爸不要张姨和你了?所以张姨对他恨之入骨要把他炒了,蒸了,煮了,熏了?”

我脑子里顿时涌现出一幕又一幕的为爱复仇片段,可是小佳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现实。

“说什么呢你,小说看多了吧!” 小佳甩给我一个轻蔑的眼神。

“不是这样的?” 我的好奇心已经飙升到了珠穆朗玛峰。

“当然不是啦。我爸是我爸,张姨是张姨,他们俩从来没在一起过。” 说完小佳又泯了口酒。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张姨是未婚先孕?我脑子里又涌现出了各种可能,还没等我逐个理清,小佳又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8岁的时候我爸把我过继给了张姨,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是张姨的女儿了。哎,这事说来话长,我还是从头给你讲吧。”

“嗯嗯嗯!” 我终于如愿以偿,兴奋的跟哈巴狗一样直点头。

“张姨老家在东北,张家是大户人家,张姨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张家的厨师姓殷,大家都叫他老殷,老殷有一个儿子,只比张姨小两个月,大家就叫他小殷。张姨和小殷从小一起玩,小殷知道张姨地位比他大,一直叫她小姐,他爱和小姐玩,总是用泥巴把自己摸得满头黑逗小姐笑,于是张姨就管他叫小苍蝇。”

我边听边想,这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小佳继续说:“张姨和小殷5岁那年,家里被斗了,简单的说就是家破人亡了,张姨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全都逃不掉,连厨师老殷都逃不掉。小殷的妈妈,也就是我奶奶,准备偷偷的带着小殷逃走,但小殷死活不想跟小姐分开,要和小姐一起,我奶奶没办法,就带着小殷和张姨一起逃走了。逃了好久,中间的经过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后是逃到了台湾。”

我聚精会神的听着。

“到了台湾我奶奶找了份餐馆洗碗的工作,白天在餐馆做工,晚上出去摆夜市,靠着两份工作把小殷和张姨养大,她一直把张姨当亲女儿养,小殷和张姨也像亲姐弟一样,他们就这样一直在台湾生活。可是在我爸和张姨读高三的时候,奶奶因为平时劳累过度,突然病倒了,他们没钱给奶奶治病,就这样看着奶奶去世了。”

我听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然后呢,他们俩怎么办?”

“没人养我爸和张姨了,他们俩只能想办法自己养自己。张姨毕竟基因好,学习成绩一直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而且虽然来了台湾,我爸还是一直叫她小姐,从小叫到大,这种主仆意识大概是扔不掉了,于是我爸决定,他辍学去打工赚钱,供小姐继续读书。”

我转过身装作给自己倒杯酒,其实是偷偷抹眼泪。小佳继续说:

“我爸毕竟高中快读完了,他找到了个印刷厂的工作,白天工作,晚上回来自学。那会张姨要准备大学联考,学习非常紧张,我爸每天打完工回来都会给她做好晚饭和第二天的早午饭。奶奶之前工作的那家餐馆的老板姓李,李老板看他们可怜,每天都会把餐馆一些剩下的菜带给他们,那些菜大多是些韭菜根,泡开了又没用完的香菇,多余的肉啊,葱啊,蒜啊之类的,那些菜不新鲜,为了好吃我爸就把它们都剁成丁来炒,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再加点豆豉和干辣椒,这道菜就叫做苍蝇头。”

“噢!” 我惊叹不已,继续竖直了耳朵听。

“我爸怕张姨天天吃炒这些丁吃腻了,就换着花样来做,比如弄成肉饼蒸,煮成汤,揉成肉丸,裹成香肠,等等,香薰我爸当时没有弄过,是张姨后来自己研发的。”

我恍然大悟!“天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人!谁嫁给你爸真是太幸福了!”

小佳笑了笑,说:“其实呢,我爸一直喜欢张姨,在他心目中张姨一直是高贵的可爱的知书达礼完美无瑕的张家小姐,他对她一直是可望不可及的。可是张姨一直当他是小弟弟,总是挖空心思逗她开心的小苍蝇。”

“那后来你爸娶了谁?” 虽然苍蝇头的问题小佳已经解答完了,但是我依然对后续充满了好奇。

“你别急嘛!” 小佳继续说:

“后来张姨考上了台大(台湾大学), 她成绩那么好,想出国深造,可是准备出国考试啊申请啊都要花一大笔钱,我爸当时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用来给她交大学学费了,她心里是感激我爸的,但也觉得对不起我爸,因为她觉得自己出国了把我爸一个人留在台湾是多么自私的一件事,于是她一直没跟我爸说想出国的事。她当时自己也出去打工,边打工边上课还边准备出国考试,毕竟她个性好强,怎么也想试一试。有一次我爸看到她的托福书,一问她,才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张姨的矛盾。他有点伤心,可是他知道张姨是小姐,他不能让小姐因为自己放弃了前途。于是他说他会在张姨出国前娶个老婆,这样张姨就不用放不下他了。”

“然后他就去找老婆啦?”

“他当时知道餐馆李老板的女儿喜欢他,因为慢慢的李老板自己都不来送菜了,都是李老板的女儿小唐来,而且每次她来都给他加点东西,有时是鱼有时是鸡,有一次还直接加了一朵玫瑰花。”

我心想,这真是个直爽又勇敢的女子。

“虽然我爸并不是特别爱小唐,毕竟谁能够取代张姨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呢,但是为了张姨,他决定让自己爱上她。他开始对小唐有所表示,你来我往,两人就好上了。小唐就是我妈妈。”

“那你后来怎么跟了张姨呢?”

“唉。。” 小佳叹了口气,又泯了一口酒,我好像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可她还是告诉我了。

“你知道921大地震吗?”

我摇摇头。

“1999年9月21日那天台湾发生了一次大地震,有两千多人死了,我妈妈就在地震中去世了,我爸和我也伤的很重,我爸更重一点。张姨当时已经在美国了,她听说后马上飞回台湾,见到了我和我爸,我爸怕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就决定把我过继给张姨,让她把我带到美国来。等我伤好些了我就跟着张姨来了,但我爸还躺在医院里。” 小佳一边说,一边看着壁炉里摇摆的火苗。

我无言以对,觉得对不起小佳,勾起了她的伤心回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小佳看出了我的心事,转头看着我,说:“别担心,我爸命好身体好,过了差不多半年就恢复得不错了。每年我和张姨都会回台湾看他呢。”

“哇,真好!”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还是多少有些伤感:“这么多年他都自己一个人在台湾吗?”

“是啊。” 小佳说:“他不能走啊,李老板就一个女儿,去世了,他还要留在那照顾我外公和外婆呢。”

“张姨后来也没有结婚吗?” 我又好奇了。

“没有。” 小佳又笑了笑:“我们张姨可是个独立的女人,这些年好多男人追她呢,她都看不上,她自己一个人开着餐馆,过得滋润的不得了。况且她还说,有我就够了,我是她的甜心小宝贝,你没看到这餐馆的名字里都有我吗?”

甜心小宝贝,这话实在太符合张姨的风格了。原来是这样,我心中的两个迷,终于在这个晚上都解开了。我举起酒杯对小佳说:“为这样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咱俩干一杯!”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继续每天去张姨那吃饭,跟张姨和小佳聊天吹牛,不过现在我每周都会点一次苍蝇头,不管是小炒的,清蒸的,还是水煮的,香薰的,我都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吃着,一边回味着张姨和小苍蝇的那段动人往事。

过了一年,我刚放完暑假回学校就去张姨那吃饭,小佳跟我说,她和张姨一个月前回了台湾,因为她外公外婆去世了。她还说她爸爸准备处理完后事,就考托福来美国读书,和他们相聚呢。

这真是悲喜交加的一个消息,但我看的出来,小佳心里还是偏高兴的。

又过了一年,我终于在张姨那见到了小苍蝇,我管他叫殷叔。殷叔现在在我们村里一个社区大学读计算机,他正跟张姨讨论准备也在这开一家中餐馆呢。

有一天我听同学说村里那家新的中餐馆今天刚挂了门牌。那同学还说开这餐馆的人可能是老外,中文没学好,因为餐馆的名字叫 “殷叔食唐”,是唐朝的唐,不是食堂的堂。

我笑了,张姨之佳和殷叔食唐。我想,黄河饭店大概马上就要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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