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课重读系列 重读《诗经·卫风·氓》 千秋悠客 这篇作品现在选入高中语文教材,而且不管变过多少次, 这篇基本上没有变过。而且一般的解读都是:“作者顺着“恋爱——婚变——决绝”的情节线索叙事。作者通过写女主人公被遗弃的遭遇,塑造了一个勤劳、温柔、坚强的妇女形象,表现了古代妇女追求自主婚姻和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 对此,个人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想陈述一下。 首先,我觉得换成订婚、结婚、蜜月、情变、家暴、离婚,这样一个情节线索,更为准确。 从第一段里面,看到的只是订婚,并没有看到恋爱的东西在里面。要说恋爱,他们应该是属于青梅竹马的恋情,是总角之交,从小玩到大的,所以这个女子才会“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说明她是真的很在乎这个男人的。他们的爱情基础是相当坚实的,爱情是相当深厚的。 人物形象方面,说她勤劳、温柔、坚强这些不假。说她追求自主婚姻和幸福生活也不假。而且他们这段婚姻本身就是自主婚姻啊,有包办成分吗?不就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吗? 人物命运方面,说女主人公被遗弃,我看不出。我倒觉得她是因为忍受不了家暴和男子变心,主动甩了那个男的。这里面看不出她是被抛弃的。从“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倒是可以看出,这个男的可能想跟她重归于好,但是她觉得跟他一起过,又穷又苦,还要忍受家庭暴力,太痛苦了,她没有跟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了。所以非常决绝的拒绝了男子的请求。 这篇诗的故事模型跟《孔雀东南飞》有些像,但人物之间的关系作了变化。在《孔雀东南飞》里面,在这个故事模型的基础上,女主角的命运基本没有变化,然后加入了焦仲卿母亲这个角色,氓的反角形象由焦仲卿的母亲来替代了,然后把焦仲卿这个男主角写成了一个非常痴情,又孝顺的好孩子。把原来《氓》里面相对比较中立的兄弟变成了狼虎般的嗜利者,造就了刘兰芝的悲惨命运。 经过简单的对比,《氓》还不算太悲剧,主要是对一桩婚变的追悔和对一段感情的深切怀念。这不足以声诉到古代婚姻制度的不合理上。不能错误的引入对社会的批判。他们的命运悲剧,还只是个体的命运悲剧而已。放在开明社会,也是免不了的。在《孔雀东南飞》里面,则有些对社会恶俗的批判在里面。所以二者是要分开的。 还有几个问题需要探讨。 1、关于车的问题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这一句,可以看出这个氓抱着“布”(货币或棉麻布)去贸丝,可以看出,这个氓的经济条件并不算太好,而且主要是靠步行。不管那个布是多重,他要涉水,而不是坐车去,说明乘车不是他的主要交通方式。步行才是主要。这跟我们现在很多地方是很相似的。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这里这个复关,曾有返回的车子和复关这个地名两种解释。不过从前面的分析看,坐车不是他的主要交通方式,所以解释为复关这个地名,借指从复关来的这个人,也许更合理。课文是这样解释的,没什么问题。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从这里可以看出,乘车主要用于一些特殊的礼仪场合,比如婚礼上。要拉许多重物,也是必须用车。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是指她被逐回家的情景吗?是怀念当初嫁过来的时候那个情景呢?还是中途被逐回家的情景?似乎不能单从男子的态度和桑树落叶来推测她遭遇了“被休”的命运吧? 2、关于桑树的问题 这里面有两处提到了桑树落叶。为什么会插入这个描写,起什么作用呢? 一处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是否就一定表示他们之间的情感和婚姻的状态?除此之外,是否有实景的部分。因为此诗开头就写到了这个氓是以贸诗的借口来女孩子家的,那就有可能这个女孩子是主要的丝绸之家,他们家的桑树肯定是很多的,这是他们家的主要生产资料。在这个时期,已经有了最基本的以物以物的交品交换,如果这个“布”是指的刀币的话,则货币交易已经出现在这个时期。这里写出了他们生活的社会时期农业与商业生活的一个细节。 那么由此是否可以理解成,此时这个女子是在家里面,由桑叶的“沃若”回想起当初爱情的稠密和密月时期的幸福?如果成立,那前两段同样可以看成是这个女子在老家对这段爱情与婚姻的回忆。 一处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由此一段,我们可以解释成随时间推移,桑叶落下,并变成枯黄,或者由同一时间看到的桑叶的不同状态,未落的和已落的,这个女子分别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和爱情的状态,这里她由落叶联想到了自己遭遇冷落后的不幸遭遇。 如果桑树的问题成立,那“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是指她被逐回家的情景吗?是怀念当初嫁过来的时候那个情景呢?还是中途被逐回家的情景?这个问题就好办了。 我们可以理解成是这个女子在愤怒之下,主动离弃自己的丈夫,并向娘家人苦诉了自己遭遇到的不幸,不但受丈夫冷落,生活又穷困,还要受到丈夫的家暴。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可以看出她并没有得到兄弟们的同情,反而遭到他们的嘲笑。自己回想起来,深感哀伤。兄弟们为什么会笑呢?正是因为他们的婚姻是建立的自主的基础上的,他们是总角之交,从后面可以看出来,兄弟们是从小看在眼里。可能兄弟们曾经因两家的经济地位不同,门不当户不对,对她提出过反对意见,但她因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心要与自己的情郎结婚,不计对方的家境,坚持要嫁给他,最后受不了,惹了笑话。所以兄弟们会笑她。 那么最后一段可以看出,这个男子曾经来向她求情,劝她回心转意,请她回去,重归于好。也许还谈到了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但是这个女子认为他太伤她的心了,她已经不能原谅他了,不可能再跟他好了。这里面兄弟们可能也是比较开明,并没有强迫她做什么决定。 所以,最后全部连起来看,就是这个女子在娘家的桑树边怀念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虽然这段初恋,这段感情最终以失败收场,但曾经给她带来过甜蜜和幸福,虽然不幸更多,但总是令她难以忘怀。感情就是这样,爱之深、恨之切。 审美与实用的错位——重读《诗经·氓》 豫北闲人 《诗经·氓》前两段以叙述为主,学生读起来相对容易,后四段以议论抒情为主,学生理解起来有难度。这首诗基本的故事情节其实很简单,而如何理解后四段的议论与抒情的脉络,则是一个难点。从价值观层面上看,如何评价女主人公的形象,则是另一个难题。 诗歌第一段,交待了二人订婚的过程。“氓”,教师注释为“民”,其实“氓”专指失去土地的外地人。外地人,说明文化观念上会有差异性;失去土地,说明氓的家庭条件很一般,这一点可以从“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和“夙兴夜寐,靡室劳矣”可以看出来。女主人公对这一点应该是很清楚的,但她冲破了物质生活的束缚,冲破了文化歧视,勇敢地和氓走到了一起,这种勇气与决心确实让女主人公的形象大放光彩。 但是从实用理性上讲,女主人公是有性格缺陷。氓之蚩蚩,这句诗中的“蚩蚩”理解为“笑嘻嘻的样子”可能更符合文本含义。以前的注家对这个词的理解意见不一,兹举几例说明。(1)韩诗:蚩蚩,志意和悦貌。(2)毛诗:蚩蚩,敦厚之貌。(3)孔颖达《毛诗正义》:谓颜色敦厚,己所以悦之。(4)朱熹《诗集传》:蚩蚩,无知之貌,盖怨而鄙之也。(5)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蚩蚩盖极状其痴昧之貌。(6)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蚩蚩为戏笑之貌,此妇人追本男子诱己之时,与己戏笑,己悦之而以为美也。氓表面上是“抱布贸丝”,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真实目的是接近女主人公,趁机求爱,这就说明他是有很多心眼的,“笑嘻嘻的样子”正好与他这个特点相符合。而“笑嘻嘻”并不是一个褒义词,这说明了氓的性格中有轻浮的成分,这就为后文写他变心埋下了伏笔。其实从女性心理学上讲,女孩子更喜欢花言巧语的男子,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氓的“笑嘻嘻”的特点能够吸引女主人公。不管怎么说,女主人公在一开始时是被氓的外表迷惑,这一点虽然值得理解,但毕竟不够理智。看外表,适用于爱情,但不能作为缔结婚姻组成家庭的标准。 紧接着,女主人公又犯了第二个错误。“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这说明了二人其实是私自结为婚姻,没有经过家长的认可,这一点与后文的“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可以得到印证。古代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一没有父母之命,而没有媒妁之言,所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且不论这种风俗是否合理,但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规范,他们其实是在挑战当时的习俗。正是面对习俗的强大压力,女主人公一开始还很犹豫,想要拖延婚期,说明她此时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但是后来氓生气了,故事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将子无怒,秋以为期”,男人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或许是安抚男朋友失落的内心,她改变了主意,确定秋天成婚。在这里,女主人公或许是处于痴情,或者是处于冲动,她没有坚持自己的原则。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她过于依附于男人,居然因为男人心情的变化而改变了原则,可以说,面对婚姻大事,她过于草率了。 在第二段,女主人公的处境不妙,一方面是出于对氓的痴情,她“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婚姻没有得到家里人的理解与支持,因此在家中的地位比较尴尬,处境比较麻烦。这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氓尽快将自己娶回家。如此不留后路,也为后文他的婚姻悲剧埋下了伏笔。于是到了后文,她被休弃回家之后,家里人并不理解她包容她关心她,反而还嘲笑她,这无疑又为她的悲剧蒙上了一层阴影。 到了第三段和第四段,出现了两句比兴:“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在女主人公的潜意识里,她自己被休弃回家的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年老色衰,人老珠黄,而男人则是视觉动物。其实这又是一个偏见,说明在她看来,维持婚姻关系的就是自己的容貌,这显然是不够理智的。 经历了婚姻变故之后的女主人公,经过了沉痛反思,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无与士耽。这个结论从理智上讲,无疑是偏激的,带有一种因噎废食的味道。自己婚姻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沉迷于爱情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另外还有性格、家庭、社会等方面的原因。可是在复杂情绪的支配下,她单方面认为只要杜绝爱情,就杜绝了一切痛苦。其实,对于婚姻爱情中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她还是有所体悟,所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虽然这个结论也是带有偏见的,但却是符合事实的。我们可以想象,在结婚之后,女主人公的全部生活就是氓和他们的家庭,她每天非常辛苦,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家庭劳作上,过着清贫的生活,多年以后,男人却变心了,她被休弃回家,这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于是这时候,女主人公内心的情感如滔滔波澜,难以平静,她此时的结论与想法,从实用理性上讲,是偏激的,但是从审美上讲,却是有独特价值的,是符合文本的审美原则的。 在极度愤怒与悲痛之下,她发出了对氓强烈的指责:“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只不过这种指责是在道德层面上的,或者说是一种情感方面的发泄,并没有实质的意义。由于她的草率,由于她婚前缺少对男人的深入了解,婚后又过于依附男人,于是婚后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当然,导致这场悲剧的主角依然还是氓,说他是“罪魁祸首”,有点过分,但他确实太过分了,这一点毋庸质疑。我们想要探讨的是,女主人公也并非像她所说的“女也不爽”,而是在性格方面有缺陷,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点在理性分析时也不可忽视。 总之,从审美原则上讲,女主人公的形象是光彩照人的,而从实用理性上讲,女主人公的思想与行为是值得商榷的,二者之间是有错位的。 重读文化经典之《氓》 《卫风·氓》是一首距今2700余年的民间歌谣,以一个女子之口,率真地述说了其情变经历和深切体验,是一帧情爱画卷的鲜活写照,也为后人留下了当时风俗民情的宝贵资料。《氓》诗的结构,是和它的故事情节与作者叙述时激昂波动的情绪相适应的。全诗共六章,每章十句。一、二两章是追叙,第一章,叙述自己由初恋而定的。第二章,叙述自己陷入情网,冲破了媒妁之言的桎梏而与氓结婚。第三章,她对一群年青貌美的天真少女,现身说法地规劝她们不要沉醉于爱情,并指出男女不平等的现象。第四章,对氓的负心表示怨恨,她指出,这不是女人的差错,而是氓的反复无常。第五章,接着追叙,叙述她婚后的操劳、被虐和兄弟的讥笑而自伤不幸。第六章,叙述幼年彼此的友爱和今日的乖离,斥责氓的虚伪和欺骗,坚决表示和氓在感情上一刀两断。这些,都是作者的经历、内心活动、感情变化的再现,结构严整,形成一首千古动人的诗篇。(这是对《氓》的传统理解,一个痴情的弃妇对往事的追忆和对负心郎的控诉) 今天,我们重读这首诗,最值得关注的一点是随着对“负心汉”称谓的一点点的“渐变”(氓——子——尔)可看到“痴情女”的一步步由不感冒不触电到渐落入情网到甘心为爱献出一切直至最后的爱恨交织不能自拔的“爱”的整个过程。其实并不是没有爱的,也并不是简单地恨着的啊。 傻呼呼的一个男子,居然抱着土布来买我家漂亮名贵的丝绸!心细如尘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来意,只是这样陌生的你我,如何不教人担心与防备?!可是你并没有放弃,渐渐的,我也能开始观察你注视你牵挂你,也会在无人的午后悄悄地送你到美丽的淇水边甚至到遥远的对岸,我是这样悄悄地喜欢着你但又悄悄地担心着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美好至死不渝。所以请不要质疑我的一再迟疑与矜持,请你一定要耐住性子等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的慢慢成长,如果你一定坚持的话,那么至少也要等到秋天,一切都成熟的季节,选好良媒,得到家人的祝福,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幸福无虑地在一起了。可是,可是,最近这些日子你是不是有些太忙了?我一个娇羞的女子都顾不上仪态地爬上墙头四处张望,望眼欲穿泪眼婆娑,你最终还是来了,在我开心的泪眼中,你似乎欲言又止,满腹心事,其实,对于“卜”“筮”我虽然了解不深,但也知道那也许只是一个藉口罢了,天真多情的我以为日后我可以用真挚的爱去感化你并抚平你今日脸上心里所有的愁云,什么时候来迎娶我呢,什么时候可以跟着我的爱人回家?挂在树上的桑叶多么茂密水润,充满着希冀与幻想,幸福而甜美。可是我为什么总开心不起来?为什么当初这样幸福的爱情体验现在都一去不再复返?当初这样“死缠烂打”的人儿现在竟然变得形同陌路,这样的生疏?是谁说的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吃到多时自醉人,是不是应了情到浓时自伤人?是谁说过天下痴情女子最伤情,负心的男子最薄情?多情体贴的桑叶啊,你是否也明白我的情苦?一言不发地片片坠落,坠落。枯黄憔悴随风飘零,一如我现在这颗飘零的心。我是这样的不甘心啊,自从嫁入你家,不嫌弃你贫穷的家境,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地辛勤劳作,等到生活稍有顺遂的时候,换来的却是你对我越来越多的不满与挑剔,甚至是打骂!你把我休回家的那天,天下大雨,淇水汤汤,大水把我的车上的帷裳都浸湿了,我一个人孤苦无助泪雨滂沱,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冷酷无情的你啊,可有一点点想过我的处境,念过我的生死?淇水虽然宽阔但总有到达堤岸的时候,沼泽地虽然深不可测但也有个边涯,可是我的悲哀与愁苦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尽头?一个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想我们曾经是怀着怎样的孩童似的纯情去爱啊,那样毫不设防心无杂念地言笑,信誓旦旦海誓山盟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多么想就这样能牵着你的手与你一同看流星看夕阳慢慢老去,但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命中注定?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现实总让我不断心生失意绝望与憾恨。错!错!错!罢!罢!罢!我与你,一辈子,也许一开始就注定只能这样在无望的爱与恨中在无涯的断想与眷恋中纠结沉沦万劫不复! “桑”之意象的符号意义 ——《氓》经典重读 熊芳芳 一、生命符号:古代女性的精神出走与无路可走 去年五月,在广州外国语学校面试时讲微型课,我抽到的签是《诗经两首》(《氓》和《静女》)。 不记得全过程了。唯一清晰的,只有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在爱情的荒原里,那个女子站成了一棵树。 那个女子,没有名字,我却不愿称她为氓之妻。 她失去了曾经如静女一样俏皮的巧笑倩兮,她也不再拥有伊人在水一方的诱人神秘,但在遥远的《诗经》里,她是唯一一道直立的风景。 在《氓》近似小说的完整而曲折的情节里,我们目睹了一场曾经绚丽的爱情如落叶凋零。 像一棵曾经繁茂的桑树,经历了岁月的凄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贫寒而又孤独地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 然而纵使贫寒,纵使孤独,她仍旧以树的姿势站立,不是缠缠绕绕的藤蔓,也不是一岁一枯的野草。 在那片爱情的荒原里,有的是眼泪,有的是苦毒,有的是恨的缠绵,有的是爱的幻想,唯有她,挺直了腰杆,吐气如兰:“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丈夫朝秦暮楚无可挽回,自己忍辱负重无愧于心,从前那个“为你哭为你笑”的天真女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男子当初亦真亦幻的爱情一样。 现在的她,在痛苦中反思,在反思中成长,不仅仅长成了独立挺拔的人格姿势,而且在历史的最深处,发出了清醒的哲人的声音:“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尽管这样的彻悟与超脱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那绝代的风华照亮了人类三千年的心路历程。 她是古代女性中最早的觉醒者,她的“亦已焉哉”的独立宣言,就是古代女性最早的精神出走。 虽然和娜拉的出走一样,她最终其实还是无路可走;但比起《诗经》中比比皆是的沉溺于痛苦而不能自拔的弃妇,她的境界要高蹈得多。 她的无畏并非源于无知。 这个上古的女人很清楚地知道一个青春已逝的女人被休之后要面对些什么,但比起跟一个负心人继续无爱的时光,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苦捱,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只是,这个世界是男人的江湖,却不是女人的江湖。 中国古代女性之地位,在《诗经》“小雅”中记载得很明白: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贻罹。 (《诗经·小雅·斯干》) 若是生个小儿郎,做张小床给他躺,给他穿上小衣裳,给他玩弄美玉璋,他的哭声如钟响,穿上蔽膝闪红光,成为安邦定国王。 若是生个小姑娘,地上铺块小木板,一条小被裹身上,拿个纺锤给她玩,教她温顺少言语,操持家务多干活,不给爹娘添烦恼。 这就是生男生女的不同待遇和期望。所以林语堂说:“中国人之轻视女性的地位,一若出自天性。”女性只要会持家,能传宗接代,不连累父母就行了。女人的生命是依附于家庭而存在的,离开了男人,女人的生命就无从依托。 这样的世界是男人的江湖,男人,是女人的江湖。 虽然《诗经》的时代背景正值社会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时期,男权主义如后世的“三从四德”“七出”等都还只是处于开端,宗法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也没有后世那么明显,但在女性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处于附属地位的男权社会里,女子无论贫富贵贱,都逃脱不了悲剧命运。《邶风·日月》、《邶风·谷风》、《卫风·氓》、《王风·中谷有蓷》、《小雅·我行其野》、《小雅·白华》等篇都是《诗经》中的弃妇诗。这些被遗弃的妇女有的是平民女子,有的是贵族公主,甚至还有被废黜的王后。 二、文学符号:中国式思维的美丽与哀愁 古希腊人制造了绝望与悲剧的观念,那总是通过美制造的……这是最高的悲剧,而非像现代精神那样从丑恶与平庸出发制造绝望。 ——加缪 《氓》的故事无疑是一个悲剧,它表现了中国古代女性的痛苦与哀愁。 但这个悲剧是通过美制造的,它富有中国式思维的美丽。 这种美丽,借由桑树的意象,向我们悄悄传递着中国文学独特的风格和意蕴。 1、含蓄蕴藉的抒情风格 叶嘉莹曾指出:“东西方诗歌传统不同,中国早期诗歌以抒情为主,早期希腊的诗歌则以叙事史诗和戏剧为主。” 诗经的抒情,常借助于比兴。兴的特点是借助景物来铺垫和暗示思想,比的特点是借助他物来强化和寄托思想,由于比兴本体是主观作用于客观的产物,这就决定了它表现社会生活和作者思想情感的方式,只能是间接的而不是直接的,表现为一种曲折委婉的含蓄风格。 比兴本体所体现的含蓄美,主要通过比喻、象征、暗示和渲染等方式来实现。无论比喻、象征还是暗示、渲染,它们在表现社会生活和表达作者思想感情时,采用的都是委婉曲折的表达方式,造成一种融情于景、以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从而体现出一种含蓄的美学风格。 如《氓》中的女子,由桑树的繁茂引起感触,联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和美好爱情,从鸠鸟多吃桑葚会昏醉联想到女子沉溺于爱情将不能自拔。用“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来比喻自己的年老色衰和丈夫情意的日渐淡漠。这样的表现手法,可谓兴中有比,以物喻人,含蓄地表达了女子的心情与命运。 就“比兴”的思维属性而言,它是形象思维的一种具体体现。就“比兴”的思维方式而言,“比兴”是联想的典型体现。不管比兴本体同创作主体之间以何种联想方式进行联合,他们都体现了一种思维上的“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的特性,因此可以说,“比兴”手法的运用是形象思维中联想的典型体现。 譬如“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枯黄凋落本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女子看到这一自然现象,就联想到自己嫁给丈夫后甘于贫穷,任劳任怨,年老色衰却遭丈夫背弃的命运,从而赋予了“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一自然现象以特定的理性内涵,抒发了主人公沉痛与悲哀的情感。 这样的思维方式形成了《诗经》含蓄蕴藉的抒情风格,也表现了中国文学独具特色的审美追求。并且,它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个源头,直到今天,很多诗歌中仍然可以看到它的影子。 《氓》中的女子以一棵桑树的形象站立在诗歌里,舒婷的《致橡树》中的女子以一棵木棉树的形象站立在诗歌里,全诗以橡树、木棉的意象对应地象征爱情双方的独立人格和真挚爱情,使得哲理得以在亲切可感的形象中生发、诗化,因而这首富于理性气质的诗却使人感觉不到任何说教意味,而只是被其中丰美动人的形象所征服。 将思想情感形象化,含蓄蕴藉地抒情,这就是中国式思维的美丽。 2、万物有灵的自然意识 袁行霈曾说:“把握住崇尚自然的思想与崇尚自然之美的文学观念,就可以比较深入地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学。” 中国古人的自然意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在他们看来,自然界的风云变幻、草木的生长凋零、鱼跃鸢飞、日出日落等等,都和人一样,是一种生命现象。自然万物莫不有生,莫不有灵。在长期与大自然接触的过程中,他们逐渐认识到“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淮南子·精神训》)的对应关系。 任何艺术表达手段的背后都有深刻的哲学观点支撑,比兴的形成也是这样。“‘万物有灵观’是原始人类的生命本体论,也是他们的灵魂存在观,从思维学的角度看,万物有灵论又是一种思维方式,属于原始思维的一种形态。其最根本的特点在于人把生命或生命的属性,例如思想情感意志等赋予无生命的对象,从而使一切事物都具有与人相似的生命现象和物活感。”(维科《新科学》商务印书馆1996)既然万物有生有灵,那么天人物我的相通相合便成为了可能。 《礼记·乐记》中说明了人的情感与外物的关系:“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文心雕龙·物色》篇亦有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在《诗经》时代,先民的生命深深地契入了自然的节律之中,人与自然是血脉相连、心灵相通的整体,因此,当《氓》中的女子看到桑树春天繁茂秋天凋零,自然会触目伤怀,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命运,倍感往事不堪回首。但与此同时,自然亦以自身隐秘的节律应和着人,在一种生命共感之中,这个上古女子的心灵在大自然中获得了一种无言的宽慰和安抚:春生秋杀是自然的常态,人的生命也是如此,世间没有永恒的生命,所以也不会有永恒的爱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经历生命的衰老和爱情的无常,所有的生命都在面对同样的命运。从青春走向衰亡,从热烈走向孤寂,这才是生命的常态。 这是桑树与她心灵的对话,相信正是这样的对话给了她超脱的勇气。 万物有灵的自然意识,给予了中国先民一种类似祈祷的心灵出口,或者说一种超脱尘世苦难的思维方式。这样的思维方式,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因为它面对的是人类至今仍然无解的人生难题和人性难题;同时它也带着一种暖暖的宁静,因为它从一切生命那里看到了共同的境遇。 3、敏锐感性的时间触觉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拥有最敏感的心的民族,才可能拥有浩若烟海的诗歌。敏感的先民对于时间和生命有着十分敏锐和感性的触觉。 《诗经》是农业文明时期的产物,先民对时间的感受与农时、物候息息相关。大而言之,春秋代序为年,而“春”、“秋”、“年”的本义都与农业有关。在古人看来,季节首先意味着劳作收获,是他们的生命方式。小而言之,日出日落,月令交替,决定着先民的生活节奏。先民随着自然的律动呼吸,随着时间的长河匀速地流淌,平静地接受自然的恩赐,“当耕而耕,当蚕而蚕,当作而作,当息而息”(黄熏《毛诗集成》)。《氓》中的女子是从事桑蚕业的,所以,她感受时间的最近参照物就是桑树,桑树的生命在四季中轮回,她的生命也跟着在四季中轮回。 从某种意义上讲,时间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先民从对时间的感受中体悟了生命的存在。这种敏锐的时间触觉其实也是生命的触觉,他们在时间中体验、认识和思考生命,这也是一种中国式的思维,同样包孕着生命的美丽和哀愁。《诗经》不惟停留在具体感性的抒情叙事层面,某些诗篇还蕴含着哲思的萌动。比如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生命极为短暂的昆虫,诗人由此联想到了人生。《曹风·蜉蝣》接连三章,反复咏唱“心之忧矣,于我归处”,“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心之忧矣,于我归说”,可见焦虑之深。因为诗人已经认识到人生的归宿与蜉蝣的归宿在本质上是同一的,生命无法逃避死亡的规律。 因此,《氓》中桑树的意象,正是女子对时间飞逝和生命流逝的敏锐发现:她像一棵桑树一样,为了遇见生命中的那个人,她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细致的成长,年年岁岁的流光,枝枝叶叶的繁华,终于在生命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了那个宿命中的人。然而这棵树没有得到长久的浇灌,终于在爱情的荒原中凋落了青春的容颜,曾经的美好转眼成空,余剩的生命将度日如年。 从解构“氓”字说起 陸支羽 初读《氓》时,我们抱着“一棍子打死”的态度把所有的“好”灌注于女主人公,而把所有的“坏”留弃给男主人公。是谁下的定论,说《诗经》是现实主义的杰作?而实际上,我们却早已习惯了用浪漫主义的情怀来阐述现实。所以,诗里行间,我们感动于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唾弃于男主人公的始爱终弃。卡尔维诺在他的《为什么读经典》里曾把我们这一类读者定义为“理想型读者”。这样读书确能深得阅读的趣味,可惜与真实离得很远。 而《诗经》其实不该这样读的,包括第一次“诱惑”我们捧起《诗经》的人,口口声声说《诗经》是现实主义之作,却还是以善恶分明的浪漫眼光来阐释。有一段时间很反感这样的做法,顾自以为“看不清事实的人”比“故意歪曲事实的人”更可怕。后来细想之,或许是因为现实太过残酷,身处其中便往往容易迷途,所谓“当局者迷”也。所幸,这样的迷途是予人安慰的。因为大凡心怀浪漫的人尽管身处现实,亦能稳如泰山。 有幸能静下心重读《氓》,竟而惶恐至极。人说“美是初见”,意为第一次领略是最美好的,而真正的经典之作却免不了被人重读。重读使我们不断地切近诗歌本身,遗憾的是,最初的那份纯粹之美却悄然流失了。因为我们偶尔窥见了面具背后的骗局。 关于诗题,我对其做了个略带恶意的“小手术”,把“氓”字拆成“亡民”二字,拆毕才觉悟到这种解析实乃“大恶”。某人告诫我,搞艺术必须遵循“游戏精神”。我曾经那么深信不疑,而今却第一次感觉到我这是沾染了“恶习”啊。 现实主义是一种光辉还是一种阴霾?按我前面的理论,《诗经》似乎只能以现实主义的眼光来审视,其实也不然,至少还有《关雎》《蒹葭》等确乎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怀。无奈何,我们谈论的是《氓》,“亡民”也,亦是本诗的男主人公,由忠于爱情自由不为传统所牵绊,及至暴虐无常,甚而为现实所困。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场残酷的流亡呢? 纵观《氓》全诗,实乃一场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对抗。女主人公,乃浪漫主义者;男主人公,即亡民,乃现实主义者。这是昔日盛行的“贴标签式分析法”,多数时候这种方法牵强生硬,在此却很适用。女主人公的口吻至始至终都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情怀。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这就是“面具 ”,秉承了“美是初见”的神韵,细想之不过乎一女子的一面之词。抑或有另一种说法:《氓》是一首狡猾的诗,它讲述了一个善恶分明的童话,其实不过一痴情女子的独白书,与是非善恶无关。 而结局是残酷的,这就是生活。任何一场关于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对抗,永远都是现实主义占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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