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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滔滔,濒临“无鱼”怎么办?

 圆角望 2016-04-10

    本报记者 赵征南 驻苏记者 吴跃龙

    6000元一斤,15000元一公斤……清明前的“迎春刀”价格,卖出了近年来少有的天价。这个由渔民、经纪人、饭店老板、老饕们组成,常年围绕刀鱼而产生的“刀客江湖”,正坠入“最后的疯狂”。

    从价格上看,清明之后,长江刀鱼的价格迅速从高峰跌下。在江苏靖江,“本地刀”的价格回落到2500-3000元/斤的水平。更重要的是,去年,农业部渔业渔政管理局发文对 《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 水生野生动物调整方案公开征求意见,将刀鱼列入名录。如果方案获得通过,最快从明年起,捕捞、食用野生“江刀”就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本周,记者跟随刀鱼洄游的足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来到苏中靖江,走进新港滨江村的船家之中。对于可能到来的禁渔,渔民是矛盾的。一方面,由于刀鱼产量直线下滑,“无鱼可捕”的窘境几乎天天上演,他们退渔上岸的意愿逐步增强;另一方面,长期以来形成的国家惠渔政策短板让他们难以下定决心,文化水平偏低的他们,上岸后更加难以谋生,又无法像失地农民那样享受各种惠农政策。

    渔,禁还是不禁? 渔民,走还是留? 这道因生态欠账而无可规避的难题,正考验着长江人的智慧。

    人还在犹豫,可江中的鱼却早已不多了。今年的刀鱼,更是濒临“无鱼可捕”的绝境。

    不仅是刀鱼资源濒临枯竭,整个渔业资源都岌岌可危。长江万里,滔滔江水中要是没有了鱼,还有什么?

    渔民几近无鱼可捕

    4月6日,清明后的第二天,靖江渔婆农产品批发市场里“南南”水产店老板在屋内静静地坐着,百无聊赖;店外,他的爱人带着孩子打羽毛球。“生意不好做。长江刀鱼太少,还没上岸就被别人抢光了,我们根本进不到‘本地货’。”他说。

    在渔婆市场走了一圈,像南南水产这样在门口挂上“长江刀鱼”、“正宗本地刀鱼”标签的水产店,有四五十家。

    “小青”水产的老板听闻记者寻找“本地货”,就走进店内深处,从一个写着“大刀”字样的白色泡沫盒内,拎出了一条刀鱼。“这是3两的大刀,今天3000元/斤,最高的一天卖到了8000元/斤。不过也就卖清明假期前那两天,当时实在是没货。”他说,“我们家绝对是长江刀鱼,都是直接到协议船上收购的,要是不预定肯定收不到货。”

    他坦言,今年本地货产量不足,价格偏高,销量也不及往年三分之一。去年清明前卖了五六十条,今年只卖出十几条。对于明年的禁捕可能,他并未考虑,只说明年再看。

    在35岁的出租车司机李师傅看来,刀鱼是靖江人春季餐桌上最鲜美的记忆,“我记得小时候,每到清明,父亲就请江边的朋友弄些刀鱼。大刀能打个5折,回来托人做个清蒸刀鱼或红烧刀鱼;毛刀不给钱都行,拿回来自家就包刀鱼圆子,或者用毛刀肉掺着青菜包馄饨。”他说,“现在,虽然刀鱼少了贵了点,一般家庭不会买回家烧着吃,但真让刀鱼彻底退出餐桌,还是有点不舍。”

    “现在想吃刀鱼,有钱就去鸿运楼这样的老牌大饭店,钱不多就去钦球菜叶馄饨店尝尝鲜。”在李师傅的推荐下,记者分别来到了这两家饭店。鸿运楼服务员说,店里有清蒸刀鱼这道菜,当天一份2两规格的价格为1200元;钦球菜叶馄饨店老板说,刀鱼馄饨的价格为35元/18个,“想吃就快点来吃,保证有刀鱼肉,电视里面说,明年就不让吃了。”他说。

    傍晚时分,记者来到新港滨江村,回港休息的大型作业渔船在码头边连成一排。渔民徐金财正准备晚餐,今晚还是两菜一粥———豆腐干烧肉、炒青菜、菜瓜粥,他们的餐食十年如一日,很少改变。

    “去年开春试捕,一天下来4条大刀,我开心坏了。今年倒好,开捕日大家全员上阵也只捕到10多条,当时就觉得猴年刀鱼情况不妙,现在看果然如此,今年到现在就卖出几千元。没鱼就意味着没钱,还能吃什么?”徐金财说,这几年刀鱼产量跌得厉害,十网九空,捞上来的除了塑料袋等各种垃圾,还有透心凉。

    他神情严肃地说:“你看现在这个样子,长江水污染严重,再加上深水航道的建设,我们是无鱼可捕、无水口可捕。不用等到明年禁捕,渔民就活不下去了。”在他看来,监管部门只要求有证船只禁捕,对无证船只,特别是非渔民的捕捞,却视而不见,这太不公平了。

    吃完晚饭,徐金财下船舱休息。23点,他还要赶在涨潮前出江。

    今年刀鱼产量或跌入新低

    第二天清晨,作业渔船先后回到了码头。还没等船靠岸,资深刀鱼经纪人陈师傅跨到船上,询问刀鱼收成。

    “5天了,就今天捕到3条大刀。”渔民夏老伯说。

    看着其中一条刀鱼的小身板,渔民出身的陈师傅并不相信,他让夏老伯当场称重。

    “这条1两8,就算是大刀吧。3条。”夏老伯称重后,向陈师傅“求情”。

    “不行,就2条。”陈师傅不愿退让……

    经过夏老伯不停地劝说,陈师傅答应将1两8的刀鱼算作大刀:“毕竟今年产量不高,不少船几天捕不到一条鱼,能捕到1两8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芦苇齐腰高,刀鱼用担挑。”这句古老的渔谚,如今看来已是遥不可及。

    根据靖江渔政部门的统计,2001年刀鱼产量218吨,2010年80吨,2011年18吨,2012年9吨,2013年30吨,2014年7.8吨,2015年约12吨。从数据看得出来,整体上靖江刀鱼产量锐减,去年只有15年前的5%。靖江市渔政站站长陈浩洲告诉记者,今年不管是大刀、中刀还是小刀,产量下降非常明显,不到去年的一半,规格也萎缩得厉害。“以前很少有人收购中刀,但随着资源的枯竭,中刀也成了香饽饽。从2014年起,大刀的定义也从2两5以上,降到了2两以上。现在看来,枯竭仍在继续。”他说。

    今年刀鱼产量,若比去年下降一半以上,将不到6吨。按目前的情况估计,靖江今年的刀鱼产量或跌入历史新低。

    一些长期研究长江渔业的学者认为,由于刀鱼数量锐减,不适合作为一种食物的来源,其价值应作为种群资源,作为养殖鱼类的原种加以保护。

    听到记者的转述,夏老伯也很无奈:“好吧。就算你们这么做能让刀鱼活下去,可我们渔民呢? 一旦真的‘禁刀’,长江中再也没有高经济价值的鱼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渔民怕是没法活下去了。”

    夏老伯老两口一年8个月漂泊在水面上,剩下的日子,包括禁渔、过年时,就挤在岸边一间20年前临时修建的破屋子里,整天衣衫破旧,一身油灰。

    最让他憋屈的还是和亲家公见面。原来,夏老伯的亲家公是失地农民,在土地被征收后拿到了一大笔拆迁款,还被安排到附近的企业上过一段时间的班,退休后每个月拿1500元的养老保险,日子过得很滋润。再看看自己,渔场的水口因开发、污染被逐渐侵占和破坏。别说虚无缥缈的“水口拆迁费”,每个月400元的退休金也根本无法在靖江生活。“过去,我们渔民有钱,还是有粮食定量的非农户口,可以领粮票,靖江渔民小船闯大海也是全国闻名;当时种地农民很穷,什么待遇都没有。”他说,“我都不用跟城市里的富人比,就跟我那个农民亲家公比。大家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过去都为国家做了大量贡献,凭什么现在过得远远不如他?这公平么?希望国家对渔民能像对农民那样重视。”

    “禁刀”前提:安置好渔民

    今年,靖江启动长江南京以下12.5米深水航道二期工程。这对于渔民而言,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连续两天,渔民周网宝都在码头边按兵不动,因为他抽签抽到的渔场开春后一直难觅刀鱼踪迹,开出去劳神费力不说,还浪费柴油钱。他将刀鱼的消失归咎于深水航道。“过去长江的浅水区,是刀鱼休息、产卵的场所,现在深水航道边上的水域建丁字坝,把刀鱼从深水向浅水游动的路线挡住。我的渔场就在这里,自然捕不到鱼。”

    为此,靖江渔民积极和深水航道建设工程指挥部和靖江市政府沟通,希望官方能给出补偿方案。指挥部和靖江政府已经做出努力,为每张刀鱼捕捞许可证争取数万元的补贴。

    可周网宝觉得,虽然今年有了补贴,但深水航道工程对以后渔民捕刀鱼产生的影响是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希望政府对渔民未来的生计保障做出承诺。

    “今年渔民真的是放不下去网,水口基本被工程覆盖,上岸已迫在眉睫。”陈浩洲说。

    看到渔民上岸的意愿逐步增强,靖江也准备利用这次和渔民沟通的机会,推动渔民退渔上岸。这样一来,不管未来是否禁捕刀鱼,渔民的生计都将得到保障。

    陈浩洲表示,正在讨论的靖江渔民上岸方案中,补偿主要有两块:一是对船的买断,总花费预计为7000万-8000万元;二是让4000多位渔民进社保,总花费在1.5亿元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补贴。方案所需资金预计可达2.5亿元。

    在渔船买断上,政府愿意按市场价买断现有合法船只。而周网宝认为,一方面,买断不能只算船的价值,过去年均10万元左右的刀鱼产值也要算进去;另一方面,近年来随着旧船年限的到期,不少渔民花大价钱掏空积蓄建了更大的新船,新船的价值如何认定?老船呢?小船呢?是否应该都买断?需要进一步沟通。

    在社保上,政府希望按照60岁以上、40岁到60岁、16岁到40岁、16岁以下这4个年龄段逐步安排,第一个年龄段全进社保,直接拿钱,第二个年龄段进社保退休后拿钱,第三个年龄段主抓技能培训,第四个年龄段一次性补偿。陈浩洲表示,现在主要担忧第三个年龄段,渔民文化水平不高,培训难以展开,国家又不可能将青壮年养起来。周网宝则认为,后两个年龄段的渔民非常少,考虑他们没有意义,重心还应该放在前两个年龄段,特别是第二个年龄段,上有老下有小,必须安置好。

    周网宝还提醒:“安置是禁渔的前提。如果渔民上岸安置条件谈不拢,吃不好饭、赚不到钱,即便有禁渔,也是形同虚设。到头来,想想自己最擅长也是唯一擅长的便是捕鱼,大船没了,我开小船出去,还是会捕。”

    “资深无证捕刀专家”龚林在接受采访时,也强调了安置的重要性。“禁渔单靠监管肯定没用,这么多年了我不一直无证捕捞? 过去几个月的禁渔期都监管不了,永远禁捕刀鱼,渔政部门有那个精力和人手吗?”他说,“禁捕现在都是空话。渔政开着大船来抓我,进不了浅水区,开冲锋艇还怕伤着我。再说,我的财富就只有一条不值钱的小破船以及岸边的破房子,就算抓到我,能怎么办?”

    去年,他每日开着小船夜袭江刀,靠自己总结的方法收获颇丰。今年,深水航道的建设也并未让他受到多少损失。“原来的捕捞水域没了,我就到江心沙洲附近去捕刀鱼,那里多,大船又进不去。不管长江水环境怎么变,只要江里还有鱼,我就能想方设法赚到钱,捕鱼还是来钱快。”龚林说。

    “如果有更好的政策,我当然会放下‘屠刀’,毕竟捕鱼又脏又累还充满危险。”龚林拉着身边孙子的手,笑着跟他说,“等到那一天,就不用奶奶接你回家。我也能穿几回干净衣服,到学校接你。” 

    

    专家访谈

    鱼不聊生捕鱼人须变护鱼人

    ———访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研究员陈大庆

    江内无鱼,GDP再高有何用

    文汇报:近年来,长江的渔业资源发生了何种变化? 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陈大庆:前些年,渔业资源急剧减少,近年来已濒临枯竭。建国初期长江的年天然捕捞量近60万吨,现在仅10万吨。

    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中上游的水利工程,包括水电工程、引水工程,不仅在长江干流修建,支流也基本都修上了。其次是河岸硬化,港口、码头的建设,航运的兴起,采砂业的泛滥;还有水污染,以及人类捕捞等。应当说,枯竭是多种因素综合影响造成的,很难给各种因素排名。比如围湖造田,现在除了洞庭湖、鄱阳湖,无闸口的通江湖泊基本消失。这直接破坏了鱼类生存环境;还导致长江污水积聚,长江和湖泊难以流通,变成“下水道”,水域环境恶化;此外,围湖使渔民的作业面积减少,单位面积内作业强度增大,“鱼不聊生”。

    文汇报:如果鱼类资源继续枯竭,这对长江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大庆:“长江无鱼”非常可怕,如果一片水域让鱼类无法生存,那么离人类无法生存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这些年渔业资源的减少是一个警告,它告诉人类,随着流域经济的过度开发,长江的生态系统衰退非常厉害。如果未来仍旧只重视经济发展,清洁的水源———人类自身生存的必备条件将不复存在,再高的GDP又有何用?

    2020年前,长江或全面禁渔

    文汇报:今年,长江禁渔期提前并延长了一个月,这有什么意义? 有专家提出的未来“十年禁渔”能实现吗?

    陈大庆:过去,长江实施3个月的禁渔期制度,应当说,效果还是有的。最重要的是,保护了鱼类产卵的亲本,有效补充了资源,避免资源的继续破坏。

    今年提前禁渔并延长了一个月,首先保护了鱼类的繁衍。但更应该注意的还是政府思路的转变:从过去上、下游不同禁渔时间的分开禁渔,到全流域统一时间的统一禁渔。这很可能是一种有关禁渔的过渡方案,为未来下一步的禁渔制度改革做准备。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专家认为,禁渔制度会从3-4个月的短期禁渔逐渐走向一年乃至十年的长期禁渔,希望能在2020年之前实现全面禁渔。

    文汇报:可有些人说,禁渔未必有效,像刀鱼,就面临越保护越少的尴尬。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陈大庆:这个问题不在于要不要保护,而是如何保护。越保护越少,恰恰说明现今的保护方式或许已经力度不够了。在种群数量稀少的情况下,鱼的生长周期远远赶不上捕捞周期,作业强度变大和作业面积变小形成恶性循环。因此,短期禁渔必须转为全面禁渔。

    全面禁渔的必要性还在于,揭穿某些导致鱼类枯竭的行业、部门和人群的“借口”,让他们感受到环保压力,努力投身长江生态保护中。如果不禁渔,有的利益方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就把一切责任推到渔民头上,自己却置身事外,一边空喊“开发与保护并重”的口号,一边继续“先破坏,再修复”的发展思路。比如,中华鲟的濒危,当初一切都归咎于过度捕捞,现在渔民早已不捕中华鲟,但物种数量的恢复仍不乐观……所以说,禁渔仅仅是重要的一环,而仅仅禁渔还是不够的。

    “游钓证”促进向三产转型

    文汇报:全面禁渔的难度主要在哪?

    陈大庆:目前看来是渔民安置,让他们有饭吃、有事做,解决他们上岸的后顾之忧。渔民的文化水平不高,整体年龄偏大,很难自谋出路。更让他们难受的是,建国之初,渔民拥有远超现在的作业面积,他们相对农民而言是比较富裕的群体;现在,捕鱼的“水口”逐渐被人类活动破坏,作业面积减少,渔民变成比农民更贫困的群体。而且,由于属于非农户口,失水渔民享受不到失地农民所享受的补贴、社保和其他惠农政策。

    其实,整个长江沿线渔民仅十多万人。我们计算了下,全部补贴、买断、安置费用在200亿元左右,这个数目国家是可以承担的。想想看,当年三峡百万移民,在国家的大力协调下都能顺利安置,长江沿线这么大的面积十多万渔民难道安置不了? 好在,国家决定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不少地方也已试点渔民上岸,渔民安置应会更顺利。

    文汇报:在禁渔方面,国外有没有成功的范例可以借鉴?

    陈大庆:在建设长江经济带的大背景下,长江生态的重要性和脆弱性,意味着我国的渔业已迎来拐点:不仅是需要转型,而且是必须转型。渔业转型并不是说禁渔五年、十年后渔民换上高级装备再去长江里捕鱼,而是应该根本地改变渔民的创收方式———不是仅仅依靠长江鱼类的食用价值,而是依靠鱼类提供的附加经济价值,让渔民从捕鱼人变成护鱼人。这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没错,我国林业的转型正是如此,林业工人不砍树木,政府聘请他们为护林员,随后,森林公园、林果经济等等,将为当地创造大量财富。

    长江渔业所遇到的转型,其实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流域同样遇到过,他们的经验值得借鉴。当地政府为了保护鱼类,付钱让渔民监管所属的水域环境,并为投放鱼苗进行增殖和养护买单。而且,这并不是政府独自出钱,其中很大一部分资金来自市场化运作:旅游垂钓人员钓鱼需办“游钓证”,缴纳约100美元办证费,这部分钱用来保护、增殖和养护。鱼类种群数量增多后,吸引更多人加入游钓大军,形成良性循环。目前,密西西比河游钓业一年的产值已达到千亿美元级别。也就是说,不仅渔业资源得以充分保护,而且让渔民从原来最初级的第一产业转身为第三产业,其收益也得以大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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