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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江山携手 2016-04-11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有个成语叫“逃之夭夭”,是从这首《诗经·周南·桃夭》的“桃之夭夭”转化而来的。至于“桃”如何变成了“逃”,我查过很多资料,都找不到确凿可信的说法,这里暂且不表。

    古往今来,大凡有点名气的学者,他们都认为《桃夭》是一首婚诗,诸如郑玄、孔颖达、朱熹、方玉润、马瑞辰、钱锺书、家井真(日本)、程俊英等,而持此说的始作俑者就是郑玄。他的《毛诗序》曰:“《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方玉润在其《诗经原始》对“后妃不妒忌”附会之言就提出了质问:“此亦本《孟子》‘太王好色,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为言。然必谓‘不妒忌’者何哉?夫后妃不妒忌,岂待人言,亦岂待烦言而后信哉?即使妒忌,亦与小民婚姻何涉?”同时,他又认为:“盖此亦咏新婚诗,与《关睢》同为房中乐,如后世催妆坐筵等词。”

    到了当代,那些《诗经》的译注、辩析、原意等版本,在我查阅过的,无一例外地与方氏“咏新婚诗”说大同小异。

    现以程俊英的《〈诗经〉译注》为例,看看目前对《桃夭》比较认同的流行理解是如何的。

    在词语解释上,他们将“夭夭”解释为“茂盛的样子”,“灼灼”即是“花鲜艳盛开的样子”,“之子”就是“这位姑娘”,“于归”指“女子出嫁”,“宜”为“和顺之意”,“ 蕡”即“果实肥大的样子”,“蓁蓁”是形容“叶子茂盛的样子”;在理论分析上,他们认为桃花、桃子和桃叶分别是兴词“桃之夭夭,灼灼其花”、“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咒物,桃花、桃子和桃叶都具有促进妊娠的祈育功能,而整棵桃树即是神灵或祖灵降临的寄托,于是人们就向祖灵降临的寄托——桃木祈祷新娘的幸福;在诗的原意上,普遍地认为“这是一首贺新娘的诗”。

    因此,他们将《桃夭》翻译成这样的现代文:“茂盛桃树嫩枝丫,开着鲜艳粉红花。这位姑娘要出嫁,和顺对待您夫家。茂盛桃树嫩枝丫,桃子结得肥又大。这位姑娘要出嫁,和顺对待您夫家。茂盛桃树嫩枝丫,叶子浓密有光华。这位姑娘要出嫁,和顺对待您夫家。”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然而,我对《诗经》的态度,总是不太满足于像前所述的注释和翻译,觉得那些注释人云亦云的多、独特见解的少,而翻译成的现代文就更显得索然无味了。因此,每遇到其中感兴趣的一首诗,便会花费较长时间去查找资料,比较各家观点,或赞同或怀疑,迫使自己围绕某个主题作更深入的探究,尽可能地提出有别于前人的看法。

    我是一名无名小卒,只想立说不愿著书更不望成名,没有名人的负累,敢于天马行空地行文述说,时而联系自己生命体验,时而引经据典,不像学者们正儿八经地写什么论文,又不怕你笑我没学问。

    大约在半年前吧,我在网上查看了2008年《河北大学学报》第三期刊登张素凤、杨州所撰写题为《〈诗·周南·桃夭〉新解》的文章,其观点突破了历来对《桃夭》“咏新婚诗”的传统说法,不由得眼前一亮,读后令人印象深刻、颇受启发。

    该文通过对《桃夭》一诗中的关键词“之子于归”进行声训、语义学上的分析,指出“之子于归”不是“这个姑娘要出嫁”的意思,而是采用《列子·天瑞篇》“鬼,归也”及“古者谓死人为归人”、《说文·鬼部》“人所归为鬼”、《礼运注》“鬼者,精魂所归”等古籍里的本义,即将“死亡”看作人生旅途中一段返朴归真的“回归”过程,人死了要转变为鬼,鬼是人死后灵魂的最终归宿,“之子于归”就是祈求鬼魂回到“归处”,不要危害人间。又联系到远古时期人们信奉桃树具有避鬼辟邪功能,认为《桃夭》是先民进行驱鬼祭祀的唱词。

    但是,上述“驱鬼说”有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不论古人或今人,都不能总死在春天里,而像汪峰《春天里》唱的“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那样如愿吧?如果在其它季节死去,就不会同时拿“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来当咒物,因为冬秋之季无花,开春时节有花却无果。再退一步想一想,为了驱鬼,何需同时用桃花、桃实、桃叶来起兴?仅用四季里都用得着的桃枝就足够了。

    在远古时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若《桃夭》不为贺婚或驱鬼,又为何而祀呢?

    我想到了“社”。大家对“社会”一词应该非常熟悉,它就是从“社”衍变过来的。中外学者关于“社”的概念存在种种说法,而较为有名的是葛兰言之说。他认为“社”是古代圣地,是“原始祭神鬼的坛墠所在,凡上帝、天神、无所不祭。后来社祖分开,在祖庙以祭人鬼祖先,再后郊社又分立成为四郊,以祀上帝、天神和地祗。最后社以祀土社和谷神,故又可称为社稷。”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都知道,以前在农村相当于现“镇”一级的行政组织叫做“人民公社”,目前在农村的部分村子里还都立有土地公、土地婆,这都是“社”在我们生活中留下的印记。但是,随着我国城镇化的推进,如果对古村落的保护措施不力,延续了几千年的“社”(如土地庙)也将与村庄一起,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这是我等不愿意看到的吧。

    有名学者叫尹荣方,他对“社”作了专门的研究,著有《社与中国上古神话》。该书综合《礼记》、《山海经》、《左传》等大量文献记载及后世学者注解所得出的观点和结论,为解开《桃夭》之谜提供了可以借鉴的线索和依据:

    一、在远古时代的“社”,所祭祀的对象不仅为土地,还包括“天”、“时令”、“方位”等神。《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郑玄注:“此五祀者,五官之神在四郊,四时迎五行之气于四郊,而祭五德之帝,亦食此神焉。”此外,以社稷与五祀并列,又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所载的史墨之言:“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神,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

    二、“五祀”所祭祀的五行之官,就是古代月令中与“五帝”相应的“五神”,它们既是方位神,也是季节神,原本都是自然神。正如清代学者金鹗所云:“五行,气行于天,质具于地,故在天有五帝,在地亦有五神。五神分列五方,佐地以造化万物,天子祀之,谓之五祀。《月令》云春神句芒,夏神祝融,中央后土,秋神蓐收,冬神玄冥,即五祀之神也。”

    三、原始社坛的主要功能是观测天象与物象以“敬授民时”,并通过相关的祭祀活动以祈求农作物的丰收,而这样的祭祀活动一般选择在至日举行。正如曹刿在《国语·鲁语上》说:“土发而社,助时也。”所以,先民祈农时自然要考虑祭时令之神,而祭时令之神一般选择在至日举行。《周礼·春官·大司乐》:“凡乐……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礼而礼矣。……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另据刘宗迪在《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里说:“郊祀制度实为上古天文观测的仪式化、宗教化,《礼记·郊特牲》云:‘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也。’又云:‘周之始郊,日以至。’可见郊祀必在至日举行。”

    四、“尧舜禅让”故事并非历史事实,原为季节神话。丁山在《中国古代神话与宗教考》一书中,从语源学的角度和运用神话学理论,对黄帝、尧、舜、禹等作了原型分析,然后推断历史上人们所称道的“尧舜禅让”,原是季节神话:“尧为春神,舜为夏神,儒、道、墨、杂诸家所传说‘尧禅天下于舜’的故事,正是春归夏至的寓言,不必论其是非,称其有无了。”丁山先生这个见解,石破天惊,道出了尧、舜“禅让”故事的真正秘密,它决不是人间帝王的让位故事,而是物候季节轮换的自然规律。而这种寓言,在《山海经》有更全面的体现。《山海经》上下昆仑山的天帝,除了尧、舜,还有帝喾、帝丹朱等,他们正好构成“四方帝”亦即四季之帝。四帝的上、下天地,其实也是对这样一种天象的喻指:到了春天,主管春季的帝降临人间,人间便变得一派春意;春季过后夏季来临,主管夏季的帝又降临人间,于是人间另是一番夏季的景象……依此类推,这与很多民族神话传说中季节神的性格非常相似。

    各位博友,如果您耐心地读到这里,是否觉得《桃夭》的诗旨与上述的“社”、“五祀”、“季节神话”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在我看来,说《桃夭》为“咏新婚诗”,这与“尧舜禅让”故事一样都是天大的误会。我认为,《桃夭》应是先民们在立夏举行迎夏仪式之前,在“社”所位于的郊外桃林里,举行“送春”社祭的唱词,即为“社祭诗”是也。

    首先,先民们将桃看作春季物候之树,“春神”寄托之化身。梁红岩在《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春之卷发表的《先秦时期“桃”的文化形态及原型意义》一文,根据先秦文献和当代考古挖掘报告等材料,阐明了桃原产于我国,相对于梅、杏、李等植物分布更广,驯化栽培和开发利用更早,桃在春季开花,颜色鲜艳,人们对桃的关注度相对较高,形成了独特的“桃”文化。另据《周书·时训解》所云:“惊蛰之日,桃始华,又五日,仓庚鸣,又五日,鹰化为鸠。桃始不华,是谓阳否。”其意表明,人们把桃树是否于惊蛰之日开花,作为占卜阴阳是否相协的方法。阴阳相荡,万物乃生,阳气萌动的春季是一年之始,人们把整个一年丰与灾的预知都寄托于桃树开花,可见它的春季物候表征多么受到关注,于是人们自然地将其作为“春神”寄托附魂之树。

    其次,《桃夭》所显示的物候是暮春立夏时节之象,这是“咏新婚诗”者未能洞察的秘密。试从诗中几个关键词分析如下:一、“之子于归”的“子”,据陈翠珠《汉语人称代词考论》介绍“子”的用法,在本诗中是借作尊称代词,相当于“您”,具体指称“春神”句芒(尧)。对于“归”我采用张素凤、杨州的解释,指鬼神回到“归处”之意。那么,“之子于归”自然就是“尊敬的春神您归去吧”的意思了。二、“灼灼其华”的“灼灼”不是形容桃花鲜艳盛开的样子,而是刻画桃花在暮春以后的立夏时节,已经凋谢萎缩而将尽未尽,像被灼伤过的样子。三、“有蕡其实”的“蕡”,据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按蕡、坟、颁与贲古通……颁、贲并应读作斑。《礼记·檀弓》注:‘斑白’,释文:‘斑,本又作颁。’《易贲》释文引傅氏云:‘贲,古斑字,文章貌。’……然则‘有蕡其实’,即有斑其实。桃实将熟,红白相间,其实斑然。”于先生将“蕡”解为“斑”,创意非凡,窃以为正是其本义。但由于他可能还坚持“贺新婚诗”的旧说,便认为“有蕡其实”是“桃实将熟,红白相间”的样子。在我看来,“有蕡其实”、“灼灼其华”和“其叶蓁蓁”都是形容桃树在立夏之时,桃花凋谢,桃子初露,桃叶勃发,桃花、桃子和桃叶斑驳相间的样子,它们共同构成了桃树在立夏时节“桃之夭夭”的物象。整首诗逻辑关系非常严密,采取先总后分方法(“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形象地告知“春神”此时的物候,立夏已至,您应当归位了。四、“宜其家室”的“家室”不是指夫家的小家庭,而是指主祭者所在的国家或部落。通过请求“春神”归去(“之子于归”),“夏神”如期降临,季节正常禅让轮替,才可达成物候相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富民安的愿望。

 

《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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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周南·桃夭》隐藏的物候信息

由于拍不到暮春时节的桃树,我前天就近在家旁边拍下了芒果树的样貌,放在这里暂作桃树“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物象的参考。如上图所示)

 

    第三、“送春(神)接夏(神)”的社祭痕迹,至今还遗留在有关节气的习俗里。东周春秋战国时代,我国人民就有了日南至、日北至的概念。随后人们根据月初、月中的日月运行位置和天气及动植物生长等自然现象,把一年平分为二十四等份,并且给每等份取了个专有名称,这就是二十四节气。到战国后期成书的《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中,就有了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等八个节气名称。这八个节气,是二十四个节气中最重要的节气,它们标示季节的转换,清楚地划分出一年的的四季。据文献记载,我国在周朝就有“迎春”、“迎夏”的习俗。在立春前三天日,天子就要开始斋戒,到了立春日,即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京城东方八里之郊迎春,祈求丰收。之所以到东方去迎春,是因为春神句芒居住在东方。而到了立夏这一天,古代帝王要率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因为夏神祝融居住在南方)去举办庄严隆重的迎夏社祭仪式。在社祭活动中,君臣一律穿朱色礼服,配朱色玉佩,就连马匹、车旗都要朱红色的,以表达对丰收的企求和美好的愿望。在民间,历史上人们也非常重视立夏的礼俗。如江浙一带,人们因大好春光即将逝去,未免有惜春的伤感,故举办聚餐、饮酒、吟诗等为内容的“饯春”活动,好像送人远去。正如吴藕汀在《立夏》诗里说“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时至今日,在苏州等地还保留着立夏尝新的节日活动,所谓“立夏见三新”,即用樱桃、青梅、麦子来祭祖,以祈好运。

    文献上对迎春、迎夏仪式都有明确的记载,而对送春、送夏未见提及,但有迎神必要先送神,这是自古至今祭祀的固定程式。所以,在迎接夏神莅临之前,一定要先送春神归位,期间要唱很多颂词,《桃夭》可能仅为其中之一首。如果《桃夭》正是我所说的这样一首送春迎夏的“社祭诗”,对于“桃之夭夭”变成“逃之夭夭”就很好理解了。人们既然要送走春神,不就希望他逃之夭夭,逃跑得无影无踪了吗?有道是:“桃之夭夭送春归,物候轮替宜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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