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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瑀:一个生死之外的旁观者|魏晋风骨

 青梅煮茶 2016-04-12

在早先的时候,阮瑀写过一首《无题》。在这首诗里,我们还能够感觉到阮瑀的情绪起伏,哀痛激昂。


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尘。虽称百龄寿,孰能应此身。尤获婴凶祸,流落恒苦辛。

我行自凛秋,季冬乃来归。置酒高堂上,友朋集光辉。念当复离别,涉路险且夷。

思虑益惆怅,泪下沾裳衣。四皓隐南岳,老莱窜河滨。颜回乐陋巷,许由安贱贫。

伯夷饿首阳,天下归其仁。何患处贫苦,但当守明真。白发随栉堕,未寒思厚衣。

四支易懈惓,行步益疏迟。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

苦雨滋玄冬,引日弥且长。丹墀自歼殆,深树尤沾裳。客行易感悴,我心摧已伤。

登台望江沔,阳侯沛洋洋。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客子易为戚,感此用哀伤。

揽衣起踯躅,上观心与房。三星守故次,明月未收光。鸡鸣当何时,朝晨尚未央。

还坐长叹息,忧忧安可忘。


诗很长,开篇就是一片乱世惨象——流离失所,草菅人命。也许今日一别,即成死别,因此不免为之而涕下。这样的情形,莫如归隐南山,恐怕还能够有所善终。



大致说来,选择归隐的人,除却别有用心,妄图以“终南捷径”踏上仕途的,几乎都是看透世事,对政治心存失望的人。老子三千道德言,哪里有半分出尘,句句皆是治国齐家的点子,连修身都不必了。他纵马出关,也不过是对局势失望之极,终究选择了抽身离去。即便是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回不改其乐也”,也是因为跟随孔子周游时看遍了政治场中的冷暖人心,最后选择避开纷争罢了。真如同子路那般,被人砍作一团肉酱,不过徒增伤心。同样的,在汉末三国那个时代,因为政权更迭,动乱频频,家成了比国更加重要的群体,可以无国,不可无家。因此不少世家大族为了保全自身,选择了归隐这条路。阮瑀顾惜性命,自然也不例外。


或者是因为他的老师的下场让他刻骨铭心——董卓死的时候,蔡邕跑去哭祭。无论是因为文人意气想要报答董卓的知遇之恩,还是特立独行想要发泄心中不满,虽然两者看上去,于蔡邕都是不必要的事,但他偏偏还是为董卓而痛哭流涕,进而引来杀身之祸——政治场上站错队伍,不是一句性情而已就能解决问题的,甚至这个时候,才华也无济于事。也许身死之后,当权者会有悔意,譬如司马昭悔杀嵇康,可那又有什么益处? 人死不能复生,身后种种,不过妄言。因此阮瑀小心谨慎地观望时局,并不急于为自己找一个展现的舞台。


在保全自己以外,阮瑀还比其他人多了一份坚持。他想要守住他的道——“四皓隐南岳,老莱窜河滨。颜回乐陋巷,许由安贱贫。伯夷饿首阳,天下归其仁。何患处贫苦,但当守明真。”



他所求的,不只是囿于一方的安然喜悦,而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君子明德。贫苦无妨,颠沛流离亦无妨,路途艰险更加无妨,人生在世,毕竟还是需要有所坚持。


然而世事总是不如意者十八九。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求不得是为大苦。在他追寻的明主出现之前,阮瑀所求,不过是避祸入山,不问世事,未知年岁之将逝,未识人间之春秋——然则海客谈瀛洲,烟波飘渺信难求,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去庙堂,远纷争的平静生活,在盛世尚且不易得,何况乱世。在他一心避祸,耐心等待时机的时候,曹操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素有才名的年轻人。


此是后话。此时此刻的阮瑀,尚且沉浸在壮志未酬的哀伤之中。他写,白发随栉堕,未寒思厚衣。四支易懈惓,行步益疏迟。白发随栉堕——我已经老了啊,一梳头,白发就会大把地掉落。这话比杜甫的“白头搔更短”更让人痛惜,尤其在阮瑀写来——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是四十七岁的壮年。人生难堪,莫过英雄迟暮。可阮瑀,还未至迟暮,就已有了这样惨淡的心境。这样的开头已是悲哀,阮瑀偏又写,“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这四句极苍凉,却也极妙,妙就妙在一个“自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既知道自己要死,也知道自己终究会被人遗忘,这是来自天命的顺乎自然,非人力可解。所以我虽然恐惧,可除了“还坐长叹息”以外,我还能够做什么呢。


这样哀戚颓丧的句子,读来不觉让人泪下。


这样的颓丧,其实贯穿了阮瑀的后半生,虽然后来的他,看上去更加的温和冲淡,安然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可那也是因为,他早已看过了世间的无常,明白有的问题,无法依靠自己得以解决,因而只能在被选择的队伍之中,努力做一个旁观者。不积极,不消极,不参与,不放弃。


所以在《无题》里面,我们还能够看到漫漫的悲哀,穿透了千年的尘埃也无法掩盖住阮瑀想要流涕的痛苦心境,而到了《七哀诗》里,就只有一派冷静淡然的陈述,从容不迫地面对死生衰亡。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吴梅村书法


死生文章有很多。初唐时候,诗僧王梵志写,“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这是看破死生的坦然白话。但却有更多的人堪不破。比如晚明吴梅村写来,极为哀戚。“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他这是自怜,痛苦之余,总显得有些小气。而魏晋时候,这类题材也极多。阮瑀的好友曹丕给曹冲写的诔文里有“惟人之生,忽若朝露,役役百年,亹亹宣行暮“,很有些大气哀而不伤哀婉的味道。向来以文藻华丽著称的曹植也有“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这般质朴的哀叹,可他们都没有阮瑀这句话来得惊心。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你看,我们在这世上的辰光,都是极好的。然而春光易逝,最是人间留不住。当这些华美的场景落尽之时,目之所及,不过是注定的荒凉。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你我,乃至所有人的终局。


这简直就是惊雷阵阵,醍醐灌顶,炸破尘世梦。可他偏偏淡然写就,仿佛这终途的萧瑟,是与他无关的事。



王粲


后来建安十七年十月,阮瑀去世,曹丕非常悲伤,写了《寡妇词》和《寡妇赋》,并命王粲等人并作赋以纪念阮瑀。曹丕的那两篇词赋,至今读起来,也是很可哀的,足见他与阮瑀的情谊。但阮瑀大约并不在乎。他看得透彻,至少诗文透彻——无论是自己的官宦生涯,还是命运的跌宕起伏,那些不由自主的无奈和悲哀,他早就可以坦然承受,不再有所起伏。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将在时间里化为灰烬,不值一提。


就好像他曾经写下过的句子,“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我知道你们终究会将我的所有遗忘,无论此时是如何的情深漫漫,缅怀激荡。


所以。


良时已过,就此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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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晚:白羊座女子,好读书,好旅行,此生惟愿寄情魏晋,手不释卷,天涯浪迹,浊酒酹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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