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的外婆啊,足足美了九十三年「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4-13

>>>> 人人都有故事,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43个故事




她足足美了九十三年

作者:若芸


那是在我读高中的某天下午,我妈匆匆带上我和外婆去了外婆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婆家。大姨婆躺在病床上已经三个多月了,曾经和外婆一样面容清秀的大姨婆,已被疾病折磨成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两只深凹的眼睛失去往日的光泽,花白的头发,像一堆零乱的枯草,略显寒酸的家,病床前一张张阴沉着的脸,和这满屋子的药味,让人心情沉重。我跑神的时候,外婆一边靠近姨婆轻声低语,一边又轻轻地握住姨婆枯瘦如柴的手,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掉在姐妹俩的手背上,敲打着……站在边上的我,也跟着大哭。奄奄一息的姨婆,最后拼尽全力,顺着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泪,留在发白的枕上,留在了外婆的生命中。


1


我外婆今年93岁,身材娇小,走起路来身轻如燕;眉清目秀,淡淡的笑容时常挂在脸上;装扮得体,朴素中散发出迷人的味道。因此,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10多岁,若与她交流一点儿也不累,耳聪目明,不急不缓,她的思维会一直跟着对方的节奏在跳跃。

 

如今,外婆一个人已走过了半个人生,用一个女人柔弱的肩膀扛起过供养一个大家的重担,精心地侍奉了她的婆婆我的太婆婆几十年,直到她92岁离世,辛苦养育了六个儿女。如今儿孙满堂,安享天年,但她还是喜欢一个人自由清静地生活。

 

幼年时,我大部份时间都被寄养在外婆家。上了小学,爸妈一直忙于工作,一到放长假,我妈就将我往外婆家送,我也从不反抗,因为不但可以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外婆,听她讲那些讲不完的故事,而且脱离父母的约束,自由地奔跑在蓝天白云下,田野山岗上,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水玩泥巴玩家家,是每个孩子童年里最真实的渴望。

 

外婆家,一个山青水秀,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的小山村,两百多户全姓谢,明代著名的文学家、藏书家、礼部尚书谢铎的后裔。听那些白胡子老爷爷讲起,民国和抗战时,外面硝烟四起,这里现世安稳。村子中央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深水池塘,一口四壁爬满青苔的老井,穿越千年的时光,养育了谢家的子子孙孙,养育了我和我的的亲人们。

 

外婆在我印象中,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心灵手巧,温柔坚韧。

 

从我妈口中得知,外婆年轻的时候,非常聪慧,一双小手不但能干各种农活,做各式点心,还经常采草药晒干碾成粉,以备不时之需,除此,她还会化新娘妆、做衣服、织毛衣、描图、刺绣……

 

那个年代,姑娘出嫁化妆肯定没如今方便,有专业的化妆师从头到脚帮你量身打造,打扮得漂漂亮亮,但结婚是件大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有钱的没钱的人家,大姑娘出阁这天总是要经过一番精心的梳妆打扮,穿戴整齐再出门。我外婆就是她们村子里专职“化妆师”,修眉画眉、涂脂抹粉、梳妆盘发,经她一双巧手,准让新人容光焕发,开开心心地出门。

 

有一次,我和外婆聊着天,突然想到还从没见过她的绝活——双面绣。在我的央求下,外婆从柜子的最底层找出一条枕套,泛黄的底布,密密码码的针线,是预先轻描好图案轮廓,再配着色线一针一针在线条内填满,图案有些抽象复杂,深深地沾染上她们那个年代的气息。她告诉我这是双面绣,我好奇地翻过套子,同样的针脚,同样的色彩,同样的严谨与精致,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手指轻抚过的五彩丝线,仿佛掠过一道道绚丽光芒,在眼前飞舞。


2

 

上个世纪50年代,我外公在上海一家国有钟表厂上班,那时能在大上海工厂当上师傅的收入不错,所以外婆就专心在家照顾太婆婆和六个孩子,有时也会带着我妈和我舅舅、姨妈们去上海一家人团圆,直到外公因公去世,让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失去核心。那时,我最小的舅舅才几个月大。

 

外婆再也不能只做她的贤妻良母了,她要做这个家的顶梁柱,替突然离开的外公尽孝道,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她没有沉溺于悲伤中,现实也容不得她过度悲伤。

 

我有点无法想像当年的外婆,是一个人如何几十年如一日地撑过来,除了一份与生俱来的责任还得多少次巧妙地绕开生活的种种考验?最难得的是,她没有让几个儿女中途辍学,我妈和大舅最终都成了一名老师,我妈教了十五年的书,改革开放初期就和我爸、我小舅一起下海创办工厂,打拼二十多年,也算出人头地。大姨虽是个普通的主妇,但她识字。小姨在上海经商多年,现已定居在海外。两个舅舅也有各自的事业。常有邻里以羡慕的口气与外婆说,“她婶子,你真有福气!”她浅笑不语。

 

幼年的我总幼稚地认为外婆很坚强,不会轻易悲伤,唯一见她掉泪的就是给我讲“阿良被狼叼走”的故事。早年村子里,有个七岁男孩叫阿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独自在家门前的小果园里玩,跑着跑着就失踪了。打着手电出去找的村民说,在山路上发现了阿良的一只凉鞋,那时已没土匪便断定是被狼叼走了。阿良妈妈接受不了唯一的儿子突然消失的沉重打击,疯了,有时白天趁人不注意会偷偷地从家里溜出,一个人漫山遍野地疯跑,一遍一遍呼喊着儿子的小名,凄厉的叫声使得整个小山村蒙上一层阴影……在我幼年时,一直缠着外婆讲这个故事,但每次听到后面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外婆边上靠,有时干脆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不作声响。讲着讲着,外婆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从不离身的蓝手帕,拭了拭眼角,擦了擦鼻子,幽幽一声轻叹,又来告诫我:“天黑的时候不要在外贪玩,小心被恶狼叼走。”我瞪大眼睛,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看着她哀怨深邃的眼神沉默不语。

 

从此,我再也没见外婆流过泪。在我四十年飘零记忆中,我与外婆的故事里,再也没有令人遗憾的悲情画面了。


3

 

当我在追赶一只蝴蝶被黄泥地里冒出的小石头绊倒大哭时,身后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将我抱起,拭去脸上的泪水,手中变戏法似得变出一把新炒的豆子,我破涕为笑。

 

后院杨梅树上的小果子终于红透了,我踮着脚尖咽着口水继续傻傻仰望,有人架起一架长梯拾级而上,几分钟后,盛满杨梅的小篮子递到我面前,挑出里面最大最红的那颗塞进我嘴里,给我吃杨梅的人皱了皱眉,吃进一颗还没熟透的。

 

黯淡的灯光下,有双手来回不停地忙碌着,蘸上陈年的绿茶水,一滴一滴往我干裂的唇轻涂,两片小嘴因为上火、脱皮,严重到粘在了一起,无法进食,外婆日夜间隔着时辰,反复地用清凉的茶水为我滋润,降火。迷糊中,窗户渐白,风吹枯叶沙沙作响,远处依稀传来几声狗叫,公鸡的啼叫。

 

当我被舅舅强拉着踏上回家的路,泪眼朦胧中,雪地里一串串清晰的脚印,连着另一端大松树下的一个小小身影,我意识到不能再大声痛哭了,因为远方的那挥舞着的右手突然停下了……

 

外婆那双牵着我从春走过冬的手,烂漫了我记忆中的童年,也温暖了我整个人生。我时常想,如果外公没有过早离去,外婆的生活一定丰富多彩,也许会过成小资般的诗意;如果她出生在我们这个年代,也许她会成为有名的化妆师、设计师、画家、美食家…….或者会弹得一手好钢琴,写得一手好文章,兰心蕙质,一定就是她。

 

长大后,我曾对外婆说,你一定要长命百岁,你老了,你就是当年的那个我,我就是当年的那个你,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到老。参加工作后,再忙每个月都会抽空看望她一次,端午、中秋、春节亲手奉上礼物,再陪她说说话,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


 

4


晚年的外婆,一直坚持自己做衣服,编盘扣,织毛衣,还有各种手工活,别人觉得这个老太太有些闲着没事,在我眼中她是乐在其中。那些被我们扔了的旧衣服,她总是要一一抱回,被她稍作修改,就成了一个靠垫,一双袖套,一条围裙,一对鞋垫,一件小背心……总之,所有的东西在她眼中都还有利用的价值,她也确实让它们变废为宝。

 

每逢小镇集市,外婆不让我们跟着,经常一个人出去赶赶集,走路又轻又快,常让年轻的后生们自叹不如。我有一次去她家,远远地看她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的打井水,等我跑过去想要帮她时,早已一手拎起一个桶,将这满满的两桶水,一勺一勺地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浇上。微风徐徐,低头时吹乱了她的银发,让我帮她从里屋拿一下她的那个小黑发箍,这些年我一直见她戴着,她觉得戴着人就精神。

 

去年,暑假结束,回上海之前,我特地带女儿去向她告别,女儿一直拉着我外婆的手说:“太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将来长大了,我要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给你很多很多的零用钱。”老人开心得直点头。临走的时候,我替女儿拿出三百元塞到外婆手里,告诉她:“这是她曾外孙女第一次拿到的奖学金,她提前祝你92岁生日快乐!”说完自己鼻子一酸,她眼角湿润,干瘪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强忍住,除了反复念着“好,好,好,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的,暄暄好乖!”就再无多言。我后来拿出手机要给祖孙俩合影,女儿笑嘻嘻随便一站,外婆起身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扯了扯她身上那件自己做的白衬衫,很端庄地坐下,我说“茄子”,老人咧开嘴有些合不拢,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洁白得让人羡慕。

 

外婆是二十多年前离开那个小山村的,先是住在镇上的二舅家,生活起居仍然坚持独自一人。后来,因想念以前的老邻居和乡亲们,就搬到了小舅家住,那一幢幢整齐现代的小排屋,主人都是从山村统一迁移下来的谢家子弟们。小舅特地将一楼北面的大厨房归她一人使用,二楼向阳的主卧给她,二楼向北的客厅除了沙发,还有一台按摩床,累了她会自己躺在床上打开按钮自我放松。外婆的小家,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等现代家具电器应有尽有。她还有一部小小的游戏机,没摘除白内障之前,经常见她拿在手上玩,有时偷偷地藏在枕头下。有个冬天的午后,我看见外婆坐在院子里,背对面阳光,全神贯注地盯着小游戏,那专注的神情就像谁家的熊孩子。

 

天意怜人,93高龄的外婆,身体无恙。每次体检,连医生都啧啧称奇,感叹很少遇见这般年纪身体一点病痛都没有的老人,反过来还向她请教养生之道,笑起来的外婆腼腆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也时常有见过她的人问我,你外婆有什么秘诀,精神状态这么好?我将其总结为:“早起早睡,粗茶淡饭,动手迈腿,不急不躁,心思简单,大脑活跃。”直到现在,她的身上还配有手机,存着每个亲人的短号。这次春节前的几天,我和我妈又去看望她,中午留我们吃饭,看着外婆娴熟地打开煤气灶、油烟机,麻利地将早上的一点剩菜放进微波炉,有种很深的自豪感。

 

今年暑假,我准备回那个小山村一趟,去看看茶园,看看老井,其实我最挂念的还是老屋后院的那棵杨梅树,说不定又挂满了诱人的红果子。后来我才知道,我每年吃到二舅送的新鲜杨梅,都是产出这棵村里最老的杨梅树。多年荒芜的庭院年年杂草丛生,唯独这棵老树葳蕤挺拔,敦不知每年的清明,外婆总会嘱咐舅舅,给我外公扫墓之后,顺便去一下祖屋,照看下她外孙女最爱的杨梅树。她还说,世道变了,担心我买到喷洒了农药的杨梅。


投稿时间:2016年04月6日  (星期三)

作品版权归属作者,

作品版权归属作者,转载请注明来源:有故事的人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