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用爱选择 何乐人 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整形外科医院主任医师、教授
这不是一个爱情选择，却比选择爱情更动人。 意外之事，启动紧急抢救 秀英是一名年近四十的妇女，刚在市人民医院接受腹腔镜子宫切除术，一切都很顺利。术后第三天，秀英恢复良好，准备出院。终于摆脱折磨多年的痛苦，秀英和家人都很高兴。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起床上厕所时，秀英突然晕倒！护士第一时间赶到，家属围拢而来，病友高声呼喊……厕所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吴医生是秀英的主刀医生，也是妇产科的主任，对这位患者的身体情况非常了解。看着秀英的脸色越发青紫，呼吸越发困难，她的第一判断是“肺动脉栓塞”。于是，吴医生迅速安排相关检查、布局抢救策略，很快所有的检查结果都证实了她的判断，就是肺动脉栓塞，接下来的治疗关键是“溶栓”。 作为一名四线城市的妇产科医生，诊断和治疗肺动脉栓塞并不在吴医生的专业范围内。可这些难不倒她，因为对于这种突发状况的救治，她在平时已做过多次预案，并组织科室定期培训。所以一旦确诊，抢救流程迅速启动：人员到位，药品、仪器就绪，医嘱下达…… 横生枝节，医生比家属更急 然而，抢救工作并没有像预设的那样开始，因为患者的丈夫不肯签字。 当患者被抬进抢救室后，家属就焦躁地围在门口，不一会儿，又有更多家属闻讯而来。看到秀英的情况越来越糟，家属的情绪也逐渐难以控制。尽管吴医生试图屏息凝神、专心思考，仍无法抵挡家属一浪高过一浪的盘问声。 “吴医生，你得告诉我，我老婆本来好好的，怎么在你的病区就突然晕倒了，是不是你的手术做坏了？”这是吴医生向患者的丈夫交代病情、抢救风险及特殊用药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手术本身没问题。肺动脉栓塞是患者接受盆腔大手术后下床活动发生的意外，最大的可能性是患者既往有血栓，现在突然脱落堵塞了肺部血管。现在必须立即溶栓，否则很可能缺氧死亡。” “你有把握将她救回来吗？” “没有把握，而且患者刚做过手术，溶栓有可能导致原手术区大出血，也会危及生命。可是，如果拖延抢救时间，救回她的希望就会很渺茫。现在每一秒都很重要，请赶紧签字，我们救人！” “这么说，你没有责任了？这么说，我们花一大笔钱，她还是很有可能死掉？”患者丈夫的情绪已在失控边缘，可吴医生无暇顾及。 “是这样的。” “我不签字。如果我老婆死了，你等着瞧！”伴随着吼声的是这名中年男人濒临崩溃的一推，吴医生倒在墙角的地上，头碰到床栏。 “非常奇怪，我一点不觉得疼，不觉得屈辱，只是脑子里不断盘算着。家属的理解我是无法指望了，是否可以找领导坐镇，找谁呢，我进修时省医院的老师？可他距离医院路途遥远，到时恐怕患者已经死了。找重症医学科求助？可如果患者死了，同事岂不是也跟着遭殃，更何况病情已经明了，治疗措施并无疑问。不溶栓，患者的结局是死，家属打闹，我们遭殃；溶栓，最多也是这个结局，可患者却有死里逃生的希望……我必须救她！违反签字程序也罢，担负医疗费用也罢，挨打也罢，受辱也罢，不管了！”这是吴医生后来告诉我的。 孤注一掷，结局喜忧参半 一旁的护士把吴医生扶起来后，她就直接把医嘱拿过来签上自己的名字：“开始溶栓治疗吧，一切责任我来负！” 家属也许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也许宣泄后稍微平静了一些，总之没有干扰。药物静静地滴进患者的血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患者的呼吸逐渐平顺，血色逐渐恢复：“吴主任……” “当患者认出我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那一天，吴医生停掉其他手术，忘记家里等着吃饭的孩子，也忘了和丈夫一起去看望家里老人的约定。 “感谢老天，患者救回来了。如果她死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饶是这样，那件事也没有彻底结束。患者出院时，家属并没有补上签字，也没有为当天的抢救支付任何费用。前后一共1.7万元的欠款，由我们科室承担，主要从我的工资里扣除。” 吴医生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叫她淑梅。同为医生，自然会有许多相同的感动。事情虽已过去许久，但当她与我回忆这件事时，我们仍然不约而同地湿了眼眶。 淑梅个子小小的，有一张圆圆的脸，尽管已是闻名当地的妇产科主任，在我的眼里，她依然是中学时快乐单纯的模样。20多年的医生生涯中，她没有周末、没有假期，甚至没有白天和夜晚；无法照顾孩子、不能陪伴爱人，甚至没有时间守候临终的老人……她的20多年岁月，刻满了沧桑。 到这里，故事并没有结束。 峰回路转，用爱选择的回报 有一天，患者秀英找到淑梅，特意来补签字、交医药费：“吴主任，我来补签字，行不行？我听说如果没有家属签字，那天的程序就不合规，您就得被处分，而且医保也不能支付那笔费用。” 淑梅释然：“真是谢谢你，让你的丈夫来补签字吧，之后走正规程序结账，医保可以负担很大一部分。” “吴主任，还是我自己签字吧，我们……离婚了。我后来得知当天发生的事情，不要说那次完全是意外，即使真的与手术有关，我也不会怪您，我相信您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在那种状况下，把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的是您和当天在场的医生、护士。虽然我的家人也很着急，但在很可能人财两空的时候，他们不愿意承担，而是把责任全部压给你们。你们并没有因此放弃我，而是选择不顾一切地救我。” “可是，你也没必要离婚呀，你的家人也是因为着急才会失控，因为替日后的生活打算才不愿意做人财两空的选择。” “我懂，但是我已经无法像原先一样和他一起生活了。在关键时候放弃我，在事后还不知道感恩的人，我选择放弃。”淑梅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又一次湿润了眼眶，她甚至有些哽咽。患者离婚，不是淑梅希望看到的，但当她将自己的前途、身家抛在脑后，只用爱做选择的时候，她的回报就不会是冷漠。 医院里几乎天天上演着生死时速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将亲历者推上可能同时失去亲人和钱财的境地。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我相信，如果钱可以换回生命，不难选择；如果钱一定换不回生命，也不难选择。可残酷的是，没有人能够给出确定的答案。医生可以竭尽所能用她所具备的医学能力及现有的医疗条件去救治患者，可以不顾安危、不计报酬，却做不到预测生死、改变命运。 在烈性传染病面前，淑梅不曾逃避；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排泄物面前，她不曾退缩，这一切的凭借不是金钱的报酬，也不仅仅是职业道德，而是，也只能是作为医生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的敬畏和爱！ 不要以为“爱”是一个虚妄的字眼，它是生命的动力。有爱的人，在同样条件下，拥有快乐而绵长的生命。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同学淑梅医生，献给从来没有假期的我的同行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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